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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时候的天气,是晴转多云,阴转大雨,因为人生不是童话,不是喜剧,不是确定好的圆满结局前,锦上添花的铺垫。
类似的,像是非法赌局的三缺一,看客发现时早已干涸殆尽的和尚们,亦或是事情不过几次就不能够的转圜,以及几个人的造次下就能让黑白颠倒的流短蜚长。
这个城市在升温,雪落在玻璃窗上很快就是壁纸里的唯美雨滴,但人心好像没能跟上,留在了那些个在记忆中渐渐消弭的雪天。
雪六见到病床上清醒却苍白的洪宁卿,却没有想象中轻轻拥住她的热泪盈眶。她甚至在推开病房的门以前,还努力练习着如何把自己那种久别重逢会产生的气力,转化成不动声色的内心暗涌。她的洪洪不能再受刺激,她要把所有的平安与稳定都给她。
“你来了。”
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让她从心头涌上眼底的血泪,凝成窗外的某个错开的肩头上,谁也不会注意到的消融。
久病初愈会没有精神是病人的事实,慕知禹只救了她也是事实。
他们放弃了她,更是事实。
洪宁卿因为身体虚弱总是多眠,后来又沉沉睡去,雪六坐在病房的沙发里,静默地望着玻璃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个世上从没有的是陌生人之间,会感慨对哪一次路过后地再也不见。
人们遗憾或后悔的,是还没能好好告别,却已经匆忙错肩。
慕知禹把手放在她肩头的时候,她才发现已是暮色沉沉。
“今天我在这里就好,趁着天还亮,你快回家吧。”
雪六看进慕知禹的眼睛,却忽然想起家里盥洗台的镜子,前几天离开家的时候溅到水了,她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擦。
“好。有事给我打电话。”
而这个城市的水质并不好,水垢很重。
雪六推开病房的门,低下头,自嘲地笑了。
她真的悲观,却总是要勉强着勇敢。
缓缓走着,却在拐角和一个行色匆匆戴着黑色口罩的男子撞了个满怀。待雪六反应过来想说声抱歉,那人已经不见踪迹。
她大概急需去街上吹吹冷风,连路都走不好,终点又能有多近呢。
垂下头想叹口气作为不勇敢的告别式,却发现折得方正的一叠纸在地上的赫然。
一定是刚刚撞掉了人家的东西。
她准备送到不远处的咨询台去,如果丢失者返回来找的话这应该是保险又好找的地方。她无意撞破人家的隐私,却在看见“精神科”三个字时突然改变了主意。
上楼找到快下班的温立,温立直接拿着这叠纸去敲精神科的门,进去拿给里面的医生,明显的熟门熟路,大概也是熟人。
雪六则在门外等着,打量着科室门口张贴的医生简介。
“你怎么还没回家?”
本应在洪宁卿病房的慕知禹,神奇地出现在她眼前,身边还有尚且朝着一个病房的门口探头进去,似乎在和什么人说话的慕蔚。
回应他的是刚从精神科科室里走出来的温立:“她有事来找我,耽搁了。”
在他身后是一个金发碧眼的190+老外,边带上门边说着话,显然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情况:“Why do you give me the blank notepaper that my patient took away from here......”
雪六眉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瞬,又悄悄舒展。
温立给有些状况之外的外国朋友简短地介绍他们:“They are my friends.”
老外看着离他最近的雪六,愣了一下,而后开朗并礼貌地用蹩脚的中文接上朋友的引荐:“你们好,我是Alfred,也是立的朋友。”
慕蔚一向自来熟,回应给人家她一贯的嘻嘻哈哈,慕知禹则是颔首微笑示意,其他的精力悄悄献给沉思。
他觉得他一直在找寻的答案,忽然有了些眉目。
这个医生明显是认识雪六的。
而这位Alfred,正是霍家特聘的家庭医生,石楠花慈善基金会法人,Alfred Wilson。
-2-
慕蔚拉着雪六的手再次坐在温立的车子后排,只是这一次没有了慕知禹在副驾驶的沉睡,温立也只是安静地做一个称职的司机。
雪六感受着这静默,想着以前也是她看着洪宁卿和慕知禹拌嘴,拉着州州隔岸观火,指点江山。
州州也是杳无音讯的近日,只剩她自己一个观众,望着空落落的戏台,失去了所有鼓掌的理由。
慕蔚审时度势的欢脱善良地演变成陪伴的温柔,她不了解具体,但却少有郑重地接受了四叔的嘱托。
“别让她自己呆着。”
跟在这个有些单薄却挺拔得笔直的女孩身后走出医院的路上,她听着四叔讲了一个简短的故事。
朋友之间的裂痕,应该会比叹气还要适合,去做有关惋惜和遗憾的描述词。
慕蔚知晓雪六的聪颖,无厘头在这里才是最好的开门见山:“小仙女,如果一个人是我真正的朋友,我会无条件地相信ta,无论ta做了什么选择,无论那个选择对我来说,有没有伤害到我。我甚至会为ta无条件地开解,因为我相信好朋友之间,无论如何,都不会故意去做伤害对方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不遂人愿的事了,我们害怕的,只是初心变了。”
雪六闻言,感慨起来的却不是“她真是一个让人宽慰的女孩”。
而是,原来那个人知道她的悲伤。
又或者,他们悲伤了一样的悲伤。
对于朋友,她又何尝不是这样,并也相信,他们都会是这样。
只是某种可怕的直觉,却让她被迫远离豁达,只留恋着那些劝慰字表上的浅显易懂,犹豫不决。
“我握力太差了,没能牵住她的手一起走,回去要锻炼身体才好。”雪六喃喃着。
“他那时为什么不用另一只手抓住她。可以一起走的。本来可以一起走的。”雪六低语道。
她最害怕的并不是再也不见,而是再见时,却发现,只能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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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的时候,雪六发现她一个尘封许久的聊天对话框,出现了一个“1”。
是州州。
“我今天在医院看到你了。不过我在忙我姐姐的出院手续,想再去找你,你已经不见了。”
雪六很快地回复过去:“姐姐怎么了?没什么大碍吧?”
州州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复过来:“你不知道吗?我们刚刚国外旅行回来那会儿,H城有一个美术展发生了火灾。我姐姐在那场火灾里被烧伤了。”
雪六愣住在州州的这段简短的讯息里。
回国那会儿她一直都扑在洪宁卿的事情上,确实是到现在都没怎么关注过新闻。
州州又很快地发过来消息:“可能是我姐夫怕我姐姐被打扰到,就把新闻压下去了。”
雪六一个问题发过去,但这一条是给到了慕知禹:“州州的姐姐被烧伤了,你知道吗?”
那边很快地回复过来,应该正好在看手机:“知道。”
“......你刚知道?”他又发过来。
“嗯。”
沉默了这个对话,雪六回复给州州:“一直在忙着洪洪的事,都没能关心到你,抱歉。”
州州回复给雪六:“没有啦,我因为姐姐的事情都没能帮上忙,是我该觉得抱歉。后来是知禹哥哥问过我姐姐的事时,顺便告诉了我你们在忙导演姐姐的事,叫我踏实处理我家里的事就好,我才放心了些。导演姐姐没有家人,她只有我们,我却不能陪着她......”
“州州,我不关心你不是因为我有那么忙,忙到问问突然消失的你怎么样的时间都没有。而是我觉得,你并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而是我觉得,你没有把我们当朋友。”
“州州,我为我的小人之心,向你道歉。”
州州很快地回复过来:“哎哟,我们不是朋友嘛,哪里有这么复杂。洪导听了你这话绝对会吐槽你鸡婆。”
“而且就算你真的那么想了,可是你这么坦诚地说出来,我怎么可能再生气嘛哈哈哈。哎,也怪我时间没跟你解释,我真的一直想等姐姐的事情好一些了就去找你们,我都不敢告诉我爸爸,怕他着急,就只能自己撑着,每天忙得跟个小陀螺一样,最近才好了一些。我姐夫请来的人我根本不放心,这其中有一些我们家内部的事情,我也不太方便跟你说。知禹哥哥找我聊那次他就劝我,等我们四家的事情过去了再来看你们,我确实也是身份比较特殊。哎,总之就是,大人的世界真的好复杂......”
雪六的眼里静静地蒙上了一片水雾,此时她正对着卧室梳妆台的镜子,抬眼打量,却已经看不清自己的模样。
如果是有水垢的水渍,它永远只是混淆地清澈着,并随着时间蒸发澄明,只剩浑浊的痕迹。
然后成为人们心中永远的裂痕。
但真正纯净的水滴溅到镜子上,只需要轻轻地抹去,就能够光洁如初。
甚至,更加明亮。
她想起在她临下车的时候,慕蔚对她说了最后一句。
“或许你有没有想过,不能够同时选择,不是因为没有被选择的那个人不重要,而是因为被选择的那个人,太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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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知禹等了很久,雪六那边却再没声响。
他今天在医院远远地望见州州,于是猜想大概州州也是这样看到了雪六,又联系了她。
但这些事情她知不知道,并不重要了。
他现在觉得,眼下他真正忧虑的事情,正在变得复杂而不可控制。
他很想问洪宁卿之前是否有什么线索,遇到过什么和她结怨的人,但每次开始试探总会被她敏感地察觉,而他只能用转移话题以示投降。
他活该为她的逃避抱歉。
一向让人操心的幼稚鬼侄女的评论,既不苛责,也不偏爱,只是小大人旁观者清的语重心长:“四叔,向前看。”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
他离开医院的时候反而是他最放心的时候,因为他在的时候对方在暗处会警惕他,更难找寻蛛丝马迹。只是他后来回来问到他散布的眼线,最蹊跷的也不过是许乐旻来的次数多了些,在洪宁卿清醒前也来了病房很多次,但最终的结果是,洪宁卿还是好好地活着。
那时的幕后黑手并不是要致她于死地,而是他们三个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但他不知道是为什么,头痛欲裂。
慕知禹揉了揉头,试图中断这些纷杂的想法,放空自己,以便更好地理清后续的思绪。
他卧在沙发里,看着窗外。
却什么也看不清。
那时她也是这样坐着,看着窗外,很久很久。
而他就在门外透过玻璃,看着她,很久很久。
公之于众的真相,并不是他们想还给洪宁卿的公道。
事情的线索一定是那个女人,他见她的次数不多,只是和温家有交集的时候鲜少几次。那女人虽然市侩,但绝对不精明。她背后一定还有别人。
但那场美术展火灾里,她和州州的姐姐一样,也被烧伤了,据说比州州的姐姐还要严重,人根本一直是昏迷的。
如果这个女人一直醒不过来,那么这条重要的线索,就断了。
他们将无迹可循。
手机振动终于打断了慕知禹的思绪:“四少,人都安排好了。”
他决定一会儿去见一个人,去求证和商讨一些事情,把洪宁卿单独留在这儿,必然安排妥当了他才能放心离开。
望了一眼病床,洪宁卿还在睡着。
那个活泼开朗像极了太阳的,他的朋友,如今,却薄如蝉翼。
他站起身来去拉百叶窗,窗帘的牵绳却奇怪地搭在了上方墙壁凸起的地方,他的身高也是有些够不到。医院的窗帘有些透光,他记得以前洪宁卿是有光绝对睡不着的,如今大概是因为身体太弱了,睡眠也不受这些影响了。
他只好搬移沙发让它离窗子近一些,他站上去,还有些富余,小个子站上去应该也是很轻松就够得到。
拉好百叶窗,他又准备把小沙发移回原位,却发现原来沙发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纸团。
他展开来看,是洪宁卿的字迹。
“今天是个好天气。”
洪宁卿有写日记的习惯,之前他还在病房看到过她的日记本,就放在她床边的小桌子上,不过后来就再没见到过。
慕知禹手里拿着日记纸叹了口气,写了很好的话,再撕掉团了丢掉,那是一种怎样复杂的心情。
他悄悄走到病房门口,准备离开。
却忽然静止。
他又打开了那张日记纸,眼里瞬时是激烈的破碎。
那张日记纸的日期,是洪宁卿醒来的一个星期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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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城有一家没有名字的咖啡厅,就坐落在寸土寸金的H城商圈。咖啡厅的老板连名字都懒得取,就叫咖啡厅,反正这么贵的楼盘别人也租不起,我不需要用什么标新立异的品牌来招揽客源。
距离打烊还有1个小时,慕知禹坐在这儿,成为这一天的最后一桌客人。
这家咖啡厅,是当年温尔、温络、Levana还有焕焕四个人一起集资买下的楼盘,现在归在温有舟名下。他们当年建成了的不仅仅是咖啡厅,还有他们的秘密基地。
因为兄长才认识Levana以前,他其实从没有见过她本人,只是从焕焕的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
那一年的Levana刚刚成年,自信、青春、勇敢、洒脱。焕焕说,一切美好的词语安在她的身上都毫不稀奇。她们认识得浪漫,只因为Levana的一场疯狂的旅行。她从国外回来这片故土,来寻找一个答案。
后来她对机缘巧合下见到的温立一见钟情,那时慕知禹听到焕焕煲着电话粥问她,这就是你要寻找的答案吗?
而十年后,再见到她,她却竟然,要成为他慕家的家人了。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
眼前的人也不再是传闻中的青春少女,而是现实而骨感的成熟女人。
而至少那个故事里的Levana,还存在着。
Levana追随着温立出国以后,温尔去世了,温络不见了,焕焕也消失了。这个咖啡厅里发生过的一切,以及有关的人,就像一场梦,来得匆匆忙忙,去后无声无息。
Levana看着慕知禹的晃神笑吟吟地:“你叫我来是为了让我陪着你发呆吗?那你最好快点结束,因为我一会儿还要见一个人呢。”
慕知禹也随着她笑起来,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时间真的,过得太快了。”
Levana抿了一口咖啡,却不再望着他,代替着的,是看向窗外并未随着夜色的深沉而锐减的车水马龙:“是啊,时间过得,让以前以为很重要的事情,变得都不再重要了。”
慕知禹看着她,笑得无奈:“所以我许给你那个诺言,你赚到了。”
Levena侧头望向他,眉宇之间竟显露出少女的得意之态,青春而不造作:“谁知道我再见他的时候,会那么地坦坦荡荡呢。我以为我要做好多次的深呼吸和心理建设,因为我们当时说好了就是永世不复相见,而且可是把违背誓言的后果讲得很严重的。但我为了救人,也没办法咯。”
慕知禹听得耐心而诚恳。
他知道,她真的放下了。
“慕知禹,我要你那一个诺言,其实没有这件事,我也会问你要。只是当时那样问你,是因为我已经不知道,你还是不是十年前的慕知禹了。”
慕知禹看着面前忽然变得郑重的人,却不知道回应什么好。
十年前的Levana根本没有见过慕知禹,却知道他是怎样的慕知禹。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等她。”
他等她回来的时间,已经变得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
“跟我出国一趟吧,我给你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