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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条最繁华的街上停止了这一天的喧嚣的时候,慕知禹正站在街边的一盏路灯下,微微仰头,打量着眼前这家店面即将熄灭的灯牌。
咖啡厅。
当年的某一个场景,是他在麦当劳里陪着焕焕写作业,那时温络也一起。温络和焕焕同岁,但不管是因为他的偏爱还是出于实际,焕焕是最聪明的,每次的结果都是焕焕早早写好作业,然后等着温络写好,再一起回家。那个等待的时间,她总是用来天马行空。
“麦当劳人多的时候真的好吵,以后我得给我们络络开一家专属的,嗯,咖啡厅吧,然后开辟出一个VIP空间,让络络可以安安静静地做作业。”
温络一心二用:“你开好咖啡厅的时候,会不会我已经到了不用写作业的年纪了。”
焕焕有些语塞,伤脑筋地想了半天,讨好地凑近她:“那我再努力一点,去外公那里赚工资。嗯,你再赞助我一点。你不是也有压岁钱。”
温络岿然不动,虚心请教:“我忽然有点好奇了,你坐在麦当劳里,你的想法为什么不是开个快餐店,而是要开咖啡厅呢?”
“我的气质和咖啡厅比较搭嘛。”焕焕煞有介事。
温络终于不想跟她说话了,悄悄地翻了个白眼,焕焕就抱住她,笑声明朗。
后来咖啡厅建成的时候,焕焕集思广益,请大家想出一个好听又新颖的门店主题,最后采用了慕知禹的想法。
青涩而端庄。
当时一向对什么事情都不是很感兴趣的温络,都认真地点了个头。
咖啡厅开张的那一天,也是他这样观望着的深夜,和咖啡厅的灯牌一起明亮的,还有站在他身边的焕焕,与他一同观望着的眼睛。
Levana走出咖啡厅的瞬间,灯牌熄灭了。
他身边没有了焕焕以后,这家咖啡厅的灯牌,就再也没亮起过。
Levana走到他身边:“我开车送你吧,然后我要去个朋友家。”
慕知禹深深地望着她,却只字片语:“好。”
Levana笑起来:“你回家把你的信息发给我,我一起买飞机票。我这几天尽快处理好手里的一些事情,然后我们就飞。”
慕知禹“嗯”了一声,却并不见喜悦。
Levana耸了耸肩,抬步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车子。
慕知禹跟着她上车后,还是郁闷地忍不住,语气里带了些祈求:“你现在就不能告诉我吗?一点点也可以。”
Levana发动车子:“我知道你着急,但实际情况是我知道的也只是大概,告诉你的也只是一知半解。我就是一个传话人,因为想要见你的人不方便露面。我能告诉你的是,你需要知道全部的真相,不仅仅是只关于她。”
慕知禹叹了口气,侧头望向渐渐流动起来的图景:“好,我都听你安排。”
Levana斜眼看了一眼身侧的忧虑,坦率地调侃道:“你不怕我耍你吗,就什么都相信我。当年你没见过我也应该知道我,我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慕知禹笑得温和:“那我也认了。”
Levana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一下。
“她的事,只要有一丝机会,我都不想错过。”
Levana看着前方的眼神,有些动容,却又谈起了仿佛不相干的话题:“我记得你曾经公开表态你不拍恐怖电影,总不能真的只是因为你害怕吧?你们这些大家族的人,说句大实话,比这恐怖电影还恐怖的事情应该都经常见。”
慕知禹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路灯,连绵不绝,就像一些黑色记忆里被连续照亮的时刻。
“你说得对,是有一个没有表态的理由。”
那些时刻会随着岁月渐渐逝去,但那些被点亮的耀眼,会永永远远地,存在心底。
-2-
Levana下一个要去见的人,是雪六。
“斐斐姐姐!”迎着Levana进门,雪六不给人家脱鞋换衣服的时间,直接就是一个深深的熊抱。
“啊你个死丫头,勒死我了,快快快松手松手!”Levana轻轻拍着这位激动的小朋友的后背,言语间虽然慢慢嫌弃,但情绪上也只是单纯的开心。
很快地洗漱以后,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敷面膜。Levana用手指轻轻抚平面膜纸的褶皱,看向天花板的空空荡荡,“你以前不是喜欢天花板贴星星吗,现在这么个光秃秃的是什么鬼?”
雪六悄悄把头搭在Levana的肩窝:“我只会指挥别人帮我贴,身体力行就不是那么行。”
Levana不屑:“你这个人懒惰就懒惰了,怎么还能找这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呢?”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突然嗡嗡两声,手机提示音。
Levana抻了抻脖子:“吓我一跳。你的我的?”
雪六这时候勤快了,从床上弹坐起来,够回的是自己的手机。
Levana重回躺平状态:“这个点还有人找你,行情不错啊雪姐。”
雪六面色有些疲惫,但却调侃得认真:“没有啊,我们年轻人都是这个时间交流的。”
Levana觉得到了时间,摘了面膜,然后一口啐过去:“我怎么觉得你这不仅是骂我老,还连带着我们家老慕一起了呢?”
雪六已经坐起来,翻看手机提示音的来源中:“不敢不敢,得罪谁也不敢得罪姐夫。”
Levana伸手也摘掉雪六的面膜,直接看到的是雪六有些莫名的脸色。
“谁啊,这么惊讶。”
雪六疑惑三连:“慕知禹说想明天约我见面?他为什么约我见面?你们俩是不是今天说什么了你没告诉我?”
Levana无语:“我跟他说什么我见他之前就跟你说了,他就会‘嗯’,‘好’,这我也得跟你汇报?”
雪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得有道理。”
Levana直接一个爆栗弹过去:“这是你跟姐姐说话的态度?我是让你评价我说的话有没有道理的?”
雪六不理她,对着手机发起呆来。
Levana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瓜:“弹傻了?”
雪六依旧是盯着手机屏幕,只是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Levana打量着她神色不对,凑过去看,是一条关爱家人身体健康之类然后推销保险的短信。
雪六缓缓地吐字,却有些沉重了:“我大概得回家一趟了,这些日子一直在忙洪洪的事,把乡下家里那些事给耽搁得有些迟了。”
Levana提醒她还有其他的行程:“那慕知禹呢,他不是约你明天见吗?”
雪六摇了摇头:“我一会儿给他发消息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明天就要回家看看。”
Levana搂住她躺下,伸手熄了仅剩的台灯:“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雪六开始编辑给慕知禹的消息,却突然安了安心:“我记得小时候你也是喜欢讲这一句。不过那时候你中文没有那么好,只会讲,all as well。”
Levana在黑暗里眨了眨眼睛:“古今中外都源远流长的真理。”
雪六的手机嗡嗡响起,而后她便把手机放在一边的床头柜上,大概是已经和慕知禹重新约定好了时间。
Levana在连手机的余光都不再拥有的黑暗里,忽然道:“我今天还真的问了慕知禹一句题外话,他还说了挺长的一段。”
雪六看了看空落落的天花板,闭上眼睛:“是什么。”
Levana侧头看向雪六,一贯的冷言酷语变得温柔:“我问他为什么不演恐怖电影。”
雪六的睫毛轻轻地颤了颤。
“他说,‘我这么有名,她一定有机会看到我的电影。但她不看恐怖电影,不是害怕,只是那个感觉和氛围,她不喜欢,所以我就算出现在了那个银幕上,她也看不到我。如果不小心看到了,那也许我会变成她不喜欢的人。’”
雪六勾了勾唇角,笑得竟有些青涩而端庄。
“哦。”
她本以为Levana会收起转述时的深情,笑骂她的敷衍。
但她没有。
“晚安。”
Levana望着雪六的眼神终于收回,也闭起了双眼。
愿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能夜夜好梦。
-3-
通往乡间的路,向来的轻快变得不轻快,并不只是因为阴郁的天气。
雪六一路上紧张地左右手紧握。
她连个可以稍加宽慰的电话都没敢打过去。
最近繁琐的事情正渐渐地把她打回原形,拖延面对的理由与其说是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倒不如说是她给了自己在deadline以前的最后喘息,在暴风骤雨到来之前,再自欺欺人地,做一次自以为可以支撑着永远不用再换气的深呼吸。
大姐姐虽然已经是他们家不再来往的女儿,但血脉这种东西是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
她心里很清楚,洪洪的事情和大姐姐脱不开干系,而能够打探突然消失的大姐姐的消息,一定从小花这里是最快的途径。
但是她从打一开始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选择其他迂回周折的方式打听,后面大概是和州州在找到她的同一时间,知道了大姐姐的近况。
她不想让小花他们卷入这场不该让他们有丝毫承受的事端里,分毫。
但昨天夜里的那个短信却让她在电光火石之间,悔恨自己的迟钝与糊涂。
因为他们一直就在这些斗争的漩涡里,从来都无法幸免。
小村庄的院落还是静悄悄的稍早清晨,雪六吱吱呀呀地推开了院门,小雪远远地撞进她视线里一团雪白的蠕动时,她稍微放下了些心。
然后是闻声从院子后身走出来的小花,怔忡却又欣喜:“你怎么就突然回来了?也不打个招呼!”
雪六一下子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小花。
还好,还好老天把那50%的运气,给了她。
小花也轻轻地抚摸着这个明显有些紧张的小朋友:“昨天你买的咖啡机到了,你嫂子回来了,像模像样地做了几杯,我喝得很好。”
雪六接收着言语里的讯息,手臂一下子松了开,改握住小花有些粗糙的手掌:“嫂子回来了?什么时候?”
小花手里摩挲着雪六冰冰凉地手,牵着她向屋内走:“都大半年了,大概你们那个机场的事情出了的时候吧。”
雪六疑惑道:“之前我们通电话的时候,怎么没听你说?”
小花进了屋内,却不开灯,大概是其他人还在睡觉,只悄声拉着雪六进了她的房间,才做解答,却也是一脸困惑:“我也觉得奇怪,你嫂子只说让我们保密,不让其他人知道她回来,我也没多问,只和她说你没做什么犯法的事情就好。不过她当时听了我说的话的那个神情,倒是坦然。”
雪六低了低头,又努力抬起头,尽量把语调调整成平顺柔和,而非颤抖和哽咽:“大姐姐的事情,我没有跟你讲。”
小花顺了顺雪六额头上有些凌乱的碎发:“我早知道了。这又不是上个世纪的乡下,我们也会看新闻。”
雪六抿了抿嘴唇,有些像个做错事甘愿认罚的小朋友:“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小花淡淡地叹了口气:“那是她的缘法,谁也没辙。”
雪六望着释然的小花,想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小花看着为难的孩子,摸了摸雪六的头。
“你嫂子一直是跟着你大姐姐的,而你大姐姐应该是做了不好的事情了,对吗?”
很小的时候,小花也是体贴着她有时的语塞,她说不出来话,小花就会摸摸她的头。
雪六覆住小花的手,郑重其是:“我们收拾收拾,搬家好不好?”
小花看着雪六突然的提议,忽然有些明白,也许事情,要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不。”
雪六侧头望着忽然推开的卧室门,二嫂一脸苍白地站在那儿,面容惊惶,迫不及待地代替小花给出了一个恳切的答案。
她的心蓦地定了下来。
二嫂的紧张让她觉得,很多她无法搞清楚的状况,也许即将就可以找到某种解决之法。
人们最害怕面对的,其实并不是事端本身。
而是事端的未知,它在事端发生以前,给人们带来的恐惧。
-4-
阳光洒满整个房间的时分,这个空间留给了雪六和二嫂的一对一。
二哥不开心地在紧闭的门外,拿着儿子从学校给他偷回来的粉笔在地上画画。
这栋房子的隔音并不好,就像他的理解力,也并不优秀。
如果想要竖起耳朵听一听,他可以知道的事情是,里面如果传来让他有些欣喜的声音,那一定就是妹妹,但关于“你要牺牲几个人你才可以”这样的话,他就有些匪夷所思。
大概就是,有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意思吧。
他在地上的左手边画了一个简笔的小人,右手画了一个穿着裙子的,简笔的小人。
再竖起耳朵听一听,后面让他很紧张的声音,那一定就是媳妇。
他紧紧抱住膝盖:“阿光不听,阿光不听。”
妈妈和儿子都去哪里了,把阿光一个人留在这儿,这可是有些讨厌了。
他偷听不成,渐渐觉得无聊,就紧紧盯着自己画的小人看,看着看着却“呵呵呵呵”地笑起来。
雪六端着咖啡走出来的时候,二哥还在傻看着地上的画,笑得憨厚。
她紧挨着二哥坐下来:“这是你画的吗,二哥?”
二哥却被她手里的咖啡平面上的拉花吸引了注意:“好漂亮的画。画的是什么?”
雪六怔忡地想了一下所谓的“画”,把手里已经不会烫手的杯子递到二哥的手里,直到他小心地握好:“这是一个缩写,写的是Y&H。”
二哥单单纯纯地看着她。
雪六像小花摸她的头一样,摸了摸二哥的头:“是young and handsome的缩写。嗯,翻译过来就是,年轻又帅气,像二哥一样。”
二哥摇了摇头:“二哥不年轻,你年轻。”
雪六受用地笑起来:“快尝尝你妹妹我的手艺,一会儿冷了就没那么好喝了。”
二哥又摇了摇头:“不不,图画会不见了。”
雪六鼓励他:“没关系的,我还可以做很多很多杯一样的。”
二哥点了点头,却还是先把杯子塞给她,然后抄起粉笔,在地上他的粉笔图画作品中间,画了一个Y&H。
雪六看着这幅似乎终于完成的作品,沉默着,却移不开视线。
“……是我和二哥吗?”
“不不,是妹妹,和妹妹的爱人。”
“二哥,我还没有男朋友呢。”
“没关系,以后会有的。”
雪六细细地打量着咖啡已经快要喝得见底的二哥,有些隐隐约约的羡慕:“二哥,你为什么可以活得这么透彻呢?你就好像,什么都知道呢。”
未卜先知,而不败给未知。
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如果人们可以提前预知,就算不能够改动剧情的走向,也总可以提前准备好面对的心情,将该有的坚定日渐踏实地累积,而不是骤然却匆忙地拔苗助长。
但她的二哥并没有这种超能力。
真实的原因,是因为他不谙世事,因此很容易地,总是记得自己的心,当初是什么样子,然后,那也是它现在的样子。
这世上任何的未知给人们造成的震撼,不过都是变数使然,却一定可以在不忘的初心面前,被反过来打击得溃不成军。
那一颗初心,或许是左边男生,年轻而帅气的跳跃,或许是右边女生,青涩而端庄的灵动。
也或许是,慕知禹和温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