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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城的某个寻常的雪夜,小朋友不满足于妈妈的睡前故事,偏执地打量尚未闭合严实的窗帘间隙外,不肯闭眼。
“妈妈,为什么雪天的夜里,天空是红色的呢?”
妈妈半躺在小小床榻的外侧,裸出的双脚白皙而光滑,脸上却挂着密不透光的面纱。
“只有城市的雪夜,天空是这样的。那是城市里很多路灯的光反射的光,以后思玄上了学,慢慢老师就会教给你了。”
小朋友摇了摇头:“思玄不喜欢红色。妈妈是火灾才戴着面纱的,火是红色的,伤口也是红色的。”
妈妈摸了摸小朋友的头,叹了叹气:“又悄悄偷听爸爸讲话了吗?”
小朋友笑起来,有些不合年龄的狡黠:“妈妈猜错啦!是爷爷奶奶!”
妈妈轻轻弹在小朋友脑袋上一个栗子,宠溺着责备:“偷听可不光荣哦。”
小朋友开开心心地用软软的小手握住妈妈的,睡意袭来。
妈妈静静地感受着手心里的温热,脑子里却闪过的是破碎而陌生的记忆。
如同这样望着夜空,只是那时是满天的星光,铺在毫无染垢的清澈夏季。从未去过乡间的她,却躺在草垛上,体会着少女时代都不曾有过的浪漫。
如梦如真。
门被打开的声音很轻,但这屋子里沉思的她和睡去的小朋友,却让这周围更寂静。
她回过神,看见的是许乐旻的勾唇淡笑。
“我们该走了。”
无论是少女时代忙于政务的父亲,还是人妻以后忙于生意的丈夫,都是她人生最重要的光。
像这座容纳她生存的城市的灯光。
她站起身,跟着丈夫的轨迹,如同活到如今所有的行踪所至,却在即将为儿子关上门之时,望着小朋友的睡颜,突然静默。
“妈妈是什么样子,思玄都爱妈妈。”
这世上有一个人爱她是无条件,竟像极了她从来认为爱就是那样的,飞蛾扑火。
许乐旻的脚步停下,嘟囔着讥笑,或许以为她听不清楚,或许本来就是肆无忌惮。
“还真把自己当亲妈了。”
这大概就是她很多年的习以为常。
像所有人都觉得她自己幸福一样,将不幸福,习以为常。
活在永夜,守着她唯一的一片星光。
-2-
红色是伤口,那是悲伤的红色。
红色也可以是甜蜜,那是喜悦的红色。
这个雪夜的慕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身为单身狗甜蜜是不可能了,喜悦倒是有的。
之前她一直八卦的那个物理学院的学霸,通过长达许久的游击战,终于让她这个吃瓜群众迎来了春天。拍到成绩单的同学有急事要忙,说晚些发给她,让她一睹这位学霸的显赫战绩。
慕蔚持续打着鸡血玩着手机,等着等着都快11点了,也没个音信,正摸着黑暗骂这人太不靠谱,突然的敲门声给她吓得从床上坐起来,一瞬间以为骂人被听见了。
不等她回应就直接冲进来的,也就她妈霍北兰了。她摸黑玩手机被当场捉现行,本来免不了一顿臭骂,这次霍女士却只是压低声音,愤怒直接用在拍亮她卧室的灯的开关上:“赶紧整理一下滚出来!你二叔二婶来了!”
慕蔚这个小机灵鬼也是在一下子接收了这么多信息突然宕机了一瞬,最终反应还算快地谄媚一笑:“好嘞!”
慕蔚下午睡觉醒过来,发现她爸和四叔都出去了,而且到这个点还没回来,以为是公司有什么事,还觉着今天自己获得了可以上天的自由,没想到呼啦啦一大家子人一下子竟然全回来了。
难得齐全的一家人里,慕知禹的脸色并不好,与之对照下的其他人倒是平和,慕蔚这个小机灵鬼觉着他肯定是自己的事在犯难,而非慕家的事。
不过四叔肯定不需要她来帮他忙。
其实慕蔚觉得自己出谋划策,为人解忧排难的能力,还挺出众的,只是她辈分小,在家里又年纪最小,大家都给她当小孩。像霍家的霍佳姐姐,许家的乐旻哥哥,都是他的平辈之人,早就能独挡一面了。
慕蔚觉得这都是她家霍女士的锅,霍女士本人就是个小女孩的性格,看着一天天的一本正经,实际霍女士本人憨着呢。
小女孩的小女孩,必然是幼稚的角色担当。
想着想着,她又回到了那个摸黑等八卦的她。
客厅的聚众早已散场,慕蔚背对着有些透光的窗帘,继续摸着黑做让霍女士上火的玩手机女孩。连星光早都欣赏到觉得好没劲的女孩,更不必担心天会不会塌下来的这种事。
最终没等来八卦,却等来温立的一条消息。
时间是11:59,有些可循的莫名。
那一刻本来入睡却忽然迷迷糊糊醒来的霍女士,拍拍身边还在摸黑玩手机的丈夫:“给蔚蔚买的蛋糕,是不是没放冰箱。”
异曲同工。
慕蔚惊得扔了手机跑下楼,恰好错过了刚刚发来的八卦。
“这个时间发,当做生日礼物给你。”
温立抱着花,提着蛋糕,站在红色的天空下,听着这个傻傻的女孩问他:“你是从国外回来时差没倒明白呢吗?”
他有些头疼,但是不用看那个被遗忘在黑暗的手机里,突然爆炸的很多条祝福语,他也可以理解。
因为那本来就是让他想要走向她的原因。
夜色里的Levana站在窗边,安安静静地做这故事的旁观者。
这个她了如指掌的男孩,大概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
她的情绪,更多的在于羡慕这个故事里的女孩。
就算在黑暗里,她也是太阳,明亮到轰轰烈烈地向往,却毫不知情。
而这世上的所谓黑暗,也许只是因为,她那时是在背对着这个世界吧。
-3-
这个雪夜对于还在路途中动荡的人来说,更像是一场红色的战争。
焕焕并不在家中,深夜被外公突然召回,发出的信号像是战争年代吹响的集结,意外而紧迫。
她望着窗外发红的夜空,用剩余不多的寂静时间,想着一些本可以与她有关,却注定无关的事情。
经过路桥跨过的江河,漫延却定有尽头,像这雪也会停,亦终有尽头。
水际为岸,雪际为春。
但若这雪际只是血迹的伪装,那么黑暗里还相信光明的人,又该如何自处呢?
车稳稳地停在终点,焕焕下了车,一贯的淡然自若却讶了异。
家庭医生Wilson先生,亦是今夜霍家的来者,也是刚刚下了车,恰好与她在门口撞见。她第一反应便觉得,一定是姐姐出了什么问题。
进了屋子,内里却是如往常一般,一片祥和。
焕焕忽然觉得有些心慌。
迎上来的管家却是笑盈盈的:“三小姐回来了,早些时候洪小姐来见老爷,我便猜着小姐要回来。”
焕焕有些错愕:“她出院了?”
管家颔首表达回应,又向着尾随进来的Wilson医生致意:“只是没想到Wilson先生也来了,二小姐刚刚睡下,今日状态也佳,就不知道是不是老爷有别的吩咐了。”
焕焕定了定神,向着管家询问道:“外公现在在书房?”
管家点了点头:“老爷自打洪小姐来了,便和洪小姐还有和洪小姐一起过来的一位先生一直在书房,说是不让任何人打扰。”
焕焕闻言至此,已经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的可能性已有十之八九,却不敢在管家面前直接慌张起来,只先竭力稳住心神,遣了还在客厅的一众佣人离了主宅休息去,不再多问管家什么,心里却有了主意,直冲着书房快步前去。
一直默不作声的Wilson医生在她身后突然一把拉住她。
焕焕怔忡地回头望向他,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响了。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并不接电话,却是重新望向已经缓缓松手的Wilson,言简意赅:“你总不会未卜先知地提醒我要我接电话,所以今天的事你多少知情,对吗?”
Wilson脸色有些差,没做回应。
焕焕接通电话,耳边传来的是母亲有些急切的声音:“你在哪里?”
焕焕冷冷地看着眼前呼吸渐渐变得有些急促的Wilson,镇定回应电话那边:“我刚到家,怎么了?”
“你外公出事了。他按了紧急警报给我,我正在往家赶......”
焕焕来不及挂电话,扭头就往书房的方向跑,直接想开门冲进去,门却果不其然是锁着的。
Wilson远远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个从来都难以像今天这般失控的女孩,听着紧接而来突然旋开的门锁声。
他终于来到了这一天,骑虎难下,无可奈何地站在了风口浪尖。
站在书房门口的焕焕燃起了一丝希望,却在看见洪宁卿冷清的面容时,忽然黯淡。
透过她的肩头,是狼狈地趴在地上,口吐白沫,刚刚够到警报按钮的外公,还有坐在书桌前,笑着打量着她的许乐旻。
那一年,他也是这样,在她开了两人相隔的那道门以后,一模一样地笑着打量她。
“你好,温焕。”
-4-
雪夜对于幸福的人们来说,是祥瑞的晚安,而对于不幸的人来说,窗帘能够遮挡住的红色也总会被其他的不可遮挡代替,不断提醒。
慕知禹并不是承受不幸的人,却是见证不幸的人。
但或许那本来就比不幸本身,更加不幸。
深夜朦胧地听到卧室外惊慌的响动,源于大嫂接到了娘家的电话,说是霍老爷子突发重症昏迷不醒,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慕知禹驱车带着兄嫂奔赴到达医院时,在门口正好看到三姐姐和霍家的家庭医生Wilson跟着霍老爷子下了救护车。
他在那一刻便知道,霍家已经危在旦夕,而这一切多半都是许家的手笔。
如此不做隐瞒地将一个家族的长辈重症入院的消息暴露在大众的眼光下,是因为知道就算本家有意隐瞒,也不会被已然掌握把柄的对家放过,甚至第二日的媒体头条,还会多了一道蓄意欺瞒的罪状。
霍老爷子的诊断是中风,霍北兰本就是个脆弱的性格,瞬间就瘫在丈夫怀里哭了起来,霍西竹倒是不像作为霍家上一代被钦点的接班人,有着一贯的坚韧,人一下子就晃了神,差点摔倒。
是慕知禹上前扶住了她。
没有丈夫,孩子也不在身边,孑然一身地面对即将失去的父亲。
从来都是失去的人,比逝去的人,更心痛。
他扶着霍西竹到远处的座椅休息,任由着三姐姐靠着他默默流泪,直到不知过了过久。
“知禹,救救焕焕。”
慕知禹听着身边女子空空落落的一字一句,拍着她背安慰的手忽然僵在半空中。
“爸爸在的时候,我总说服自己,天塌下来了,还有人给她撑着,但就是我天真地未曾未雨绸缪,造成了她今天的四面楚歌。”
霍西竹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滴在慕知禹的衣襟上,她的眼前模糊又清晰,周而复始,直至最终渐渐抬离这个甚至比家人还能温暖她的、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
“知禹,我知道我不该求你,无论是作为霍家的女儿,还是作为看你长大的姐姐,我都没有任何立场要求你。”
“但是,我没有办法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谈赢一笔又一笔生意的能力,救不了我的任何一个孩子。尔尔不见了,佳佳失智了,我都眼睁睁地,眼睁睁地......”
什么也做不了。
慕知禹虽震惊着温尔不是病逝了而是不见了,霍佳不是脾气怪而是失智了,却无暇顾及这家族的种种秘辛。
突然变得的急促和慌乱,只是因为他在迫切地等着霍西竹说下去。
“知禹,求你救救焕焕,我求你,只是因为我......”
霍西竹抓着慕知禹的双手,已经泣不成声。
“只是因为我是一个母亲,是一个想要女儿活下去,却没办法保护她的,无能的母亲。”
只是连孩子一点伤口都见不得,当初却义无反顾地开膛破肚生下她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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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雪夜快要过去,但从未是谁的晚安。
不,也许对谁都是的晚安,只是不是她的晚安。
焕焕抱着双膝坐在房间的落地窗旁,卷在窗帘间望着窗外寂寥的路灯,以及它们映射下的红色夜空。
管家敲开了门,心疼地将手里的毯子盖在焕焕单薄的腿上。
这个孩子是这个家中最让人心痛的孩子,如同今日一样让人心痛的夫人,也是当年巧合一般的三小姐。
但她,甚至不及夫人幸运。
从出生以后就像影子一样活着,被迫压抑着自己的所有光芒,活在没有任何希望的极夜里,等到如同今日一般的尽头,也只是尽头。
“谢谢。您休息吧,太晚了。”
焕焕温温柔柔地感谢着,眼里却并无二十几岁女孩子该有的光芒。
也许是从小到大总是在风雨里挨着,今天面对着许乐旻和洪宁卿的时候,她也没觉得有什么慌乱。
他们也不是自己的家人。
连自己的家人,都能背弃她,抛弃她,放弃她,还有谁的弃,是她不能承受的。
窗外的路灯忽然熄灭的时候,她才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
但是好像,所有的黎明,都再无意义。
其实真正心痛的,是真的家人一样的人,你却够不到他。
或者说,不敢够到他。
那才是人们在黑暗里隐隐作痛的原因。
习惯了黑暗,偶然见过光亮,却发觉原来自己怎样都走不出那片深渊。那一瞬的不痛,让注定无法愈合的伤口,愈来愈痛。
妈妈问过她,要不然去找他帮帮你吧,他会愿意帮你的。
她当时笑得苦涩。
我用什么资格要求他帮我呢?总不会,凭着当年或许残存至今的一丝垂怜吧?
但她可悲的,并不是因为在意着什么不肯低头的骄傲。
是因为他们之间隔着万水千山,因为自己不只是自己,背后还有责任,还有承载。
但她有时也想着,若自己能够只是自己,那该多好呢。这样的话,是不是就能够留住那些离开她的人了呢。
她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渐渐模糊。
雁能南飞,蛇可冬眠,而她见过雁列整齐,也曾被蛇咬袭,却在最终落叶都无的雪夜,无枝可依。
但大概几个小时以后,她就应该立即变得像春天一样。
生动勇敢,风和日丽。
慕知禹跟着霍西竹来到卧室门口的时候,她已浅浅睡去,但却不安稳,不过是逼迫着自己,好让一会儿的状态有些精神罢了。
因而霍西竹敲了两声门,她便醒了。
“请进。”
慕知禹听着隔音效果下有些模糊的声音,忽然想起了那个夏天他们剧组一行人,去到泰国时,他们一起祈愿的场景。
霍西竹缓缓地推开门,他跟着,看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孩时,未屏息,未颤抖,未落泪,也未叹息。
他只是让脑海里的场景,回忆继续。
他双手合十,闭眼祈求以前,默默转头望了身边已然闭着眼许愿的雪六。
而此刻的他,站在卧室门口,望着在落地窗的窗帘间正抱着双膝,回眸望向他的女孩。
世人所熟知的她的名字,是雪六。
那一年夏天,他正对神明,是他从未的相信以上,一瞬的倾尽相信。
“我愿,她是温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