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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奥莉芙死去的母亲第一次现身时,她正横穿阳光翼楼前往红杉翼楼,去上第三节英语课。她在一群群女孩中迂回前行,肩上扛着二十六磅[2]重的教科书,校服的蓝裙子顽固地贴在大腿上,奥莉芙突然感觉自己可能会晕倒。一开始,她以为只是因为太热。克莱蒙特预科学校[3]位于一座格局不规则的19世纪的工匠式[4]风格宅邸中,打着“保留原汁原味”的口号,建筑一直疏于照管——想拧开教室门把手只是无用功;窗户无法真正打开,因为上过太多遍漆;奥莉芙经常练完羽毛球后只能洗冷水澡,因为热水器无法满足十二个女生同时剃腿毛的需求——碰到今天这样的雨天,过度工作的火炉会让女生们散发的气味在走廊的热气中氤氲得一片潮湿闷浊。

奥莉芙停住脚,伸手贴上一台展示柜凉沁的玻璃以取得稳定。她从背包里翻出一瓶水,闭上眼睛,感觉仿佛站在一台唱机转盘的中心,走廊在她四周旋转,令她眩晕。她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仿佛有什么东西烧着了。

待她再次睁眼,周围环境完全变了。或者说,她仍在克莱蒙特预科学校的大厅——她能感觉到一个个身体摇摆擦过的沉闷声响,雨点连续击打着天窗上的彩绘玻璃——但不知怎的,她同时又身处另外某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确切说来,是在一片海滩上。

那里实际上并没有海滩,当然没有,但……它就在那里:阴沉的天空,有卵石的沙滩,海藻猛烈袭击沙丘,深色的波浪看上去饥饿难耐。她几乎能感觉到脚上的匡威鞋在沙子中移动的触感,咸咸的空气沾在她的皮肤上。这个另外的世界似乎以一层薄膜的形式存在,披挂在她的周围:透过海浪,奥莉芙隐约感觉到她的两个高一同学——明和特蕾西——在张贴秋季狂欢节的海报;就在锯齿状的沙丘背后,有一排储物箱;在拍击的海浪中的某处,能看到红杉翼楼的双开大门。仿佛这两个世界同时存在于此,一个叠加在另一个之上,像是醒着做梦。

她眨眨眼。它没有消失。

在牙科诊所,他们给她吸笑气麻醉,那就是她此刻的感受:她的大脑变得迟钝,麻醉感扩散开来,好像有人将运转速度重新设定为半速。时间似乎停止了,或者说,至少变慢了。她感到身体正向后翻倒,装满书的背包在与地心引力的搏斗中失了势。第三节课的铃声响了,是从远处某个地方传来的,听着很模糊。

就在那时,她看见了母亲。

比莉站在几码[5]外,就在大海与沙滩的交会处,海水拍打着她裸露的脚趾。仿佛整个期间她一直站在那里,奥莉芙只是刚刚才意识到她的存在。

母亲的长发松松地披散着,有些地方棕色已经变成银色,像个耀眼的光环,围着她的脸庞飞旋。她穿的是一条纱状的白色连衣裙,风从海上吹来,裙子拍打着她裸露的双腿,裙角被海雾染成了暗色。母亲从来不穿连衣裙的(相反,她青睐实用性的抓绒衣),所以这一幕让奥莉芙感觉有些奇怪(说得就像这里发生的其余事情不怪似的),但她还是认得出来。是她,是妈妈。奥莉芙感觉到这个词从她胸中涌起,填满她的胸膛,完全堵住了她的呼吸,是那样痛苦。

“奥莉芙!”

虽然身影薄得近乎透明,但比莉的声音完全不像幽灵,而是清晰有力,仿佛是在奥莉芙的大脑中说的一般,响亮到足够挡住走廊里女生们轻薄的尖叫声。奥莉芙张开嘴,气喘吁吁地吐出她能说出来的唯一词语:“妈妈?”

“奥莉芙,”比莉的声音现在低了些,几乎带着斥责意味,“我想你。你为什么不找?”

“找什么?”她产生幻觉了,不是吗?她不是真的在和死去的妈妈说话。她闭上眼睛,又再次睁开。

妈妈还在那里,看上去像被逗乐了。她微笑着,阳光蚀刻过的脸颊上露出了深深的皱纹,她伸出手,像是想牵奥莉芙。“奥莉芙,”她的声音中有一丝失望,“你还不够努力。”

奥莉芙的胸中有股灼烧感,让她难以呼吸。“我正在尽我最大的努力,妈妈。”奥莉芙小声说着,眼眶里蓄满泪水,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感觉悲伤,丝毫没有。她的感觉几乎……超然物外,就好像她与某个关键问题的答案只隔咫尺,一切都将明晰。

接着她突然明白了她正在等待的答案,它潮水一般,眩晕地淹没了她——妈妈没死。

奥莉芙被这顿悟的力量冲得向前跌去。力量从何而来?她向母亲走近一步,接着又是一步,母亲的身影开始褪色,在她眼前消失。这时她跑了起来,但感觉就像是她正在冲过潮湿的水泥墙。她感到背包从肩头滑落下去,砰的一声落在身后地上。她知道得抓住母亲伸出的手;如果她能想办法抓住那只手,她就能将母亲拽出那层透明的薄膜,回到她身边,回到奥莉芙的世界,回到……

砰的一声重击。她径直撞在墙上。

奥莉芙疼得暂时失明——额头接触石膏墙体的地方很快起了肿块——待她终于恢复视力,母亲已经消失。

世界在她周围坍塌:储物箱发出脏运动服和烂香蕉味,橡胶鞋底踩在打过蜡的橡木地板上的咯吱声,三个围在她身边的一年级学生震惊的面孔,她们靠得那样近,她都能感受到她们吐出的黏糊糊的气体的热量。

“我的天哪,你还好吗?”一个新生说,是个不幸长了满脸粉刺的金发女生,奥莉芙以前从没和她说过话(叫霍莉还是海莉?)。她凑过来,像是想触碰奥莉芙额头上的肿块,奥莉芙退缩了一下。

“我没事,真的谢谢关心,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奥莉芙歉意地笑着往后退。她看到背包掉在几英尺[6]外的地上,于是侧身去够。明和特蕾西还站在走廊尽头的梯子上,都已停下手中的动作,因为眼前的这一幕而呆住了。她冲她们挥挥手。特蕾西挥手回应,手指还愚蠢地轻轻转了一下;明则只是盯着奥莉芙,厚厚的黑刘海下眉头皱了起来。

与此同时,那三个一年级学生紧随在她身后,还没打算放弃问长问短。“你刚刚直挺挺地撞到墙上了,”海莉或霍莉责问般地说道,“简直像是在乐趣屋游戏里。”

奥莉芙伸手捡起背包,重量拉着她的手往下沉,她将其一甩扔过肩头,然后扯了扯裙子。女生们的出现让她很难思考刚刚顿悟的答案,她急切地想要脱身,好把刚刚的一切从头想一遍,弄个明白。“真的没事。”她说。女生们不满足,继续围着她叽叽喳喳。拜托,请让我一个人待着吧,她心想。“只是,”她沉下声音,仿佛是在邀请她们进入一个秘密,“我有点宿醉。你们明白吧?”

“哦哦哦哦哦!”女生们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低声感叹,没掩饰她们对此并非全然不明就里。不过,奥莉芙也了解不多——她长这么大只宿醉过一次,当时是在娜塔莉家过夜狂欢,她干完了剩余的半瓶圣诞节薄荷甜酒。但在克莱蒙特预科学校就读五年来她学会的一件事是,低年级女生以为,通往更美好生活的秘密总有一天会解开,就像电视游戏打进更高等级,只要她们到驾车或喝酒的年纪,或是能够脱下牙套。她但愿自己能告诉这些女生,事情会变得更简单,但在她的经验里,其实并不会,并不真的会(唯一例外是能自己开车,这事确实很棒)。你只会发现,以后你不得不解决的问题甚至更大、更复杂。

不管怎样,凭借这个小小的谎言,奥莉芙终于能够厘清思绪。她继续朝着红杉翼楼的方向走,知道那些女生正在她身后窃窃私语(她只听到一句:你们知道,就是妈妈死了的那个女生……)。接着上课铃响了,她突然转身冲进院子。

十月的空气很锋利,打在她的脸上湿湿的。她站在屋檐下,雨水溅在匡威鞋的橡胶边上,她试着集中注意力。妈妈没死。她允许自己再次推出这个想法,小心翼翼地,仿佛正在品尝一块非常美味的巧克力蛋糕。暴风雨穿透橡树林,树木都摇颤起来;奥莉芙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她发现自己想起母亲的那些书。几年前,奥莉芙七年级时,比莉给了她一套书页折了角的路易斯·邓肯的小说,是在一个出售旧货的庭院里买的。“这是我像你这么大时最喜欢的书,”比莉将书放到奥莉芙的桌子上告诉她,“但我父母不许我看这种东西——我爸爸是个布道牧师,他说这是邪书,他想让我读《圣经》——不过我还是会把它们藏在床下面,晚上打手电偷偷读。”她把那些书摆开,翻阅着,脸上露出一丝轻柔的微笑。

“我应该读的是《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奥莉芙当时是这么说的,她心里对这畅销书的封面和断裂的书脊有些疑心。

比莉皱皱鼻子:“那个种族歧视的老故事?我告诉你后面的情节:汤姆找到金矿,寡妇收养了哈克。好了,读这些吧。学校里永远不会给你们布置这种书,其实这种书才最有趣。老天哪,初中太无聊、太憋闷了。别被他们布置的枯燥阅读清单束缚。”

奥莉芙被这番话吓坏了——她的母亲,竟公然这样违抗权威——所以那天晚上,她开始翻阅《邪恶宿舍夜惊魂》的头几页。原来讲的是在一个名叫布莱克伍德的寄宿学校,有通灵体质的孩子们被邪恶的女校长杜雷伊特夫人所奴役,后者利用他们来连通死去的著名艺术家的灵魂。很快奥莉芙就看得入了迷。

她在布莱克伍德睡不好。她做梦。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早上醒来时,梦的感觉依然悬挂在意识的边缘,但大多数情况下,她都记不得做了什么梦。

我知道那种感觉,当时的奥莉芙曾这样想。她经常醒来时会感到轻微的恐慌,觉得黑夜里发生过什么事情,但她对那毫无掌控能力。她会躺在那里,任由心脏如擂鼓般跳动。这样的感觉把她吓坏了,但又充满敬畏,有某种比她要大的东西存在,某种超出她控制力的东西,她需要理解它,然后才能让万事万物正确归位。

那天晚上,她看完《邪恶宿舍夜惊魂》才入睡,到月底她将其余的书都读完了:一本讲的是一个会灵魂投射术的女孩,一本讲的是一个会读心术的女孩,一本讲的是一个能灵视世界各地的人的女孩。在这些书中,存在着某种能释放一切可能性的东西,某种就发生在眼前的转变。秘密世界在她眼前打开,邀请她进入。如果那都是真的,她会在美妙的战栗中问自己:如果那都是真的,会发生什么?

如果那都是真的,会发生什么?此刻她闭着双眼,站在克莱蒙特预科学校的校园,雨水浸湿了她的鞋子,她却在想着幽灵、灵视和可能性。她的思绪总是落在同一个地方:如果妈妈还活着,活在某个地方,而且她已经来通知过我,我该怎么办?

从理智上讲,考虑到比莉死亡时的情形,事情并非完全超乎常理。

去年,自事故发生之后,奥莉芙就感觉自己仿佛一直处于一种等待的状态。等待比莉走进门,等待她的手机屏幕亮起,闪烁出“妈妈”的字样,等待妈妈招呼她下楼吃晚饭的声音飘到楼上。仿佛妈妈一直就在舞台之下,即将登场,却总是错过了时机。奥莉芙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在她脑海深处的某个地方——没有人能真正理解——她一直悄悄地知道,妈妈其实并没有离开。

奥莉芙想起母亲伸出的手。“你为什么不找?”突然之间,她所说的话意思变得那样明显:你为什么不找我?

“奥莉芙。”一个声音将她猛地拉回现实。奥莉芙睁开眼,是桑迪亚哥夫人。她是学校的辅导员,正站在奥莉芙面前,矮胖的身体上罩了不知多少层针织衫,她问:“你现在不是应该在上赫仑先生的英语课吗?”

“我需要呼吸些新鲜空气,”奥莉芙说,“我正准备进教室呢。”

桑迪亚哥夫人仔细观察奥莉芙的脸:“你想去校护士那里看看吗?”她的嘴唇动了几下,棕色眼睛变得柔和起来——奥莉芙在一英里[7]外都能看到,去年她已经见过几千次这种出于好意却让人精疲力竭的担心,说实在的,她经常会觉得,这种担心更多的是因为他们自己,而非她——她伸出手抓住奥莉芙的上臂,“或者你需要聊聊吗,嗯?我知道就快到你母亲的周年纪念了……所以现在有情绪化的感觉非常正常。”

感觉。是的,她是有感觉。奥莉芙微笑起来,非常灿烂的微笑,桑迪亚哥夫人的手于是滑了下去,讶异地悬在半空中。“我没事,”她说,“感谢你的关心,桑迪亚哥夫人。不过说真的,我感觉很好。”

确实如此。她感觉棒极了,她拿起背包,双臂抱住它庞大的身躯,用肩膀推开庭院的门。她看一眼大厅里的挂钟——十点过五分——跑了起来,而奔跑的感觉也着实不可思议,轻盈又自由。在她的身后,桑迪亚哥夫人满脸迷惑地看着她,几乎在脑海中记下一笔,要把奥莉芙找回来做个精神评估,可奥莉芙并不在乎。

她的妈妈根本没死。这种想法越来越确定,在心中搏动着,奥莉芙奔跑着穿过红杉翼楼,经过玻璃展示柜,里面显眼地摆放着她为科学展览制作的模型,是一台风力涡轮机;经过她自己的储物柜,闻到隐隐有干掉的薰衣草香囊的味道,是她放在里面的,因为那味道能让她想起母亲的洗发香波;经过行政办公室,她在那里度过了不知多少时间,同桑迪亚哥夫人一起,忠实地填写“悲伤练习题”,那东西根本没让她好受起来。但现在——她感觉棒极了。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还不够努力。现在她意识到了,她被召唤了。是母亲的召唤。而母亲应该一年前就去世了。召唤——去哪里?去做什么?这根本说不通,但不知怎的,一切看起来又是那样清晰。她想起许多年前在书里读过的那句话——“梦的感觉依然悬挂在意识的边缘”——有史以来第一次,她认为她知道自己一直梦到的是什么。

等转身在座位上落座时——她将身前桌上的书翻到《等待戈多》的页面,赫仑先生站在教室前面,用一根手指轻轻敲敲苹果手表的表盘——奥莉芙确信了。她的母亲依然活着,就在某个地方,奥莉芙需要更加努力,要努力得多得多,去找到她。

山与天空相接的地方

我与比莉·弗拉纳根的生活

乔纳森·弗拉纳根 著

不久前我读到一篇文章,一位心理学家宣称,他在自己的研究室中,让两名陌生人坠入爱河,所需要的全部条件就是三十六个探索性问题和凝视对方的双眼四分钟。医生写道,这个方法对任何两个有成为伴侣潜力的人都可能奏效。“爱”正如他已经证明的那样,并非高深莫测的谜题——不是什么神秘的化学吸引、个性兼容、对牧童诗或俄罗斯歌剧的共同爱好所酿造的产物,也无关天命、运气或命运——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需要敞开心扉。找两个相互都有建立关系意愿的人,说服他们坦白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很快,一段真爱就开启了。

我内心有一部分——左脑务实的部分,再加上新闻学院以及新闻出版业近二十年的工作经验的打磨——赞同医生的逻辑。地球上有七十亿人,你并非只能拥有一份真爱,取而代之的是,在寻找相互关系的过程中,你会拥有许多潜在的关系。但另一部分的我——爱一个女人,成年后一生只想爱一个女人的那部分——认为这个“爱情测试”想法的临床试验色彩太浓。听着就像关在笼子里的老鼠,要学着按对正确的组合键,才能获得食物小球,那样是不对的。

因为我与比莉立刻建立关系的过程有些梦幻色彩。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她冲开晚高峰的J教堂线有轨电车紧闭的车门,扑通一声坐在最后一个空位上,身上水花四溅,那个座位刚好在我旁边。她就像一只风筝,穿越风雨来到我身边。

她朝我转过身,有水滴从她脸颊淌落,她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因为随身听里碎南瓜乐队的歌曲正在我耳边轰炸。后来,比莉告诉我,她只是在谈论天气,但是在我忙乱地摘下耳机之际,我敢发誓她说的是“你在这儿啊”。就好像她一直都知道我们会在那里,在那辆拥挤的市政电车上,找到彼此。飘浮在我耳畔的令人怀念的旋律、她皮肤散发出的水汽——这个光芒耀眼的女孩留着童话精灵般的发型,笑着拧干淋湿的衣服中的水分,我为什么要和她争吵呢?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吸走了车厢里所有光芒,将它们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所以我就重复了她的话语,并为此激动不已——“我在这儿”——她微笑作为回应,整个脸庞都被喜悦照亮。无须询问她“最宝贵的记忆”(问题17)或陈述“三条关于‘我们’的事实”(问题25),我知道我们一起的生活已经开始。

六周后,我们订了婚。回想起那几周的时光,我对它们的记忆,可能就像瘾君子记忆中的一次狂欢聚会:一片眼花缭乱、模糊不清,时间似乎消失了,只剩下感情毁灭后的一次阵痛,接着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我正在一座悬崖上跳舞。

比莉是漂亮的,她的脸是你在旧电影中看过的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类型——就像一幅黑白的线稿作品,苍白的皮肤、黑色的眼眸、下巴像精灵、颧骨上有雀斑——她还是一位有抱负的艺术家,这当然让我激动不已。她比我年长四岁,拥有一种令我向往的烟火气息。不过比莉身上我最爱的部分,还是她拥有快乐的能力,她能够无所畏惧地放纵。当然,我喜欢独立摇滚,也经常喝得大醉——可在那时候,旧金山谁不这样?——不过比莉带我尝试了摇头丸,在默塞湖裸泳,夜里骑着租来的小摩托兜风,拍照。我从来猜不到和她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她打破了我的平衡。

在电车上邂逅比莉之前,我已在旧金山初等技术期刊圈小有名气,圈子并不大。作为《解码》杂志初级编辑,在市场南街区的屋顶派对上,我会拉起兜帽遮挡雾气,懒散地坐在那里,发布些“除非所有信息都能自由传播,否则就没有真正的自由”和“数字革命的真正民主拼写的是传统动力学的末日”之类的公告。当我坐在电脑前,写下这些东西然后出版,会有成百上千人阅读,这样就算是以某种方法将它们变成了现实。新千年到来时我二十六岁,整个世界都在变,而我处于最前沿。

然而,在周围发生的所有激动人心的事情中,只有比莉真真正正地夺走了我的呼吸。在那之前,我的职业生涯一直都是在书写世界的模样,但她切切实实地存在于那个世界,生活在其中:她的童年饱受虐待,虔信宗教的父母专横残暴;高中时代末期,她辍了学,同毒贩男友在太平洋沿岸西北部地区流浪了一阵子,她称那段日子是她失落的岁月。她在田德隆区的小公寓中摆满了环游世界搜集来的古董,有印度的纱丽、巴厘岛的雕塑、土耳其陶器。她甚至还有累累的伤痕,情感和身体上都是,来证明她活得多么认真。她眉毛和鼻子上模糊的孔洞是过去穿孔留下的,小腿上模糊不清的图案是文身后悔后用激光清洗留下的。谈及童年,她的目光总会飘向远处。

认识六周后,比莉在一个午夜带我前往卡斯特罗区上方一座隐秘的岩石山峰野餐,她保证那里的风景“极好”。我们坐在那里,竖起衣领阻挡寒风,拿着瓶子喝便宜的基安蒂葡萄酒,远望络绎不绝的汽车尾灯形成的光流在下方城市涌动。

“看看那里所有的人,”我记得当时她说,“像蝗虫。吃吃喝喝,买东西,操持各自的事务,脑子里却没有更大的想法。只知道到处翻刨开路,从没想过自己对地球做了些什么。”她冲着下面一辆快速开出市场街的黄色悍马竖起一根手指,扣动看不见的扳机。

我喜欢这些:正义的行动家,激动地坚持己见。“当然,不过反过来想想,每一天人们都有一个全新的机会,来决定到底是该彼此毁灭,还是构建一个更好的世界。但你知道吗?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选择了后者。”

她笑了。“你真的相信你那套宣传口号?”她说着转过身仔细观察我的脸,“说真的,你好乐观。我爱你这一点。我说不清,你到底是房间里最聪明的人,还是最天真的。我希望我们都能在你的世界里生活。”她伸出一只手,钻进我连帽衫的口袋,冰冷的手掌滑进我手中。她的声音变粗了:“我猜我见过你没见过的东西。它们让我悲观。成长过程中,父母一直告诉我,我会下地狱,然后是和西德尼在一起的那些年,他带我去了一些不好的地方……它们会改变你,知道吗?那以后你再也无法相信人。”

我握着她的手掌为她取暖。我的童年也很痛苦——姐姐珍妮死在我面前,是在游泳池出了事,当时我八岁——但充满了爱。比莉的看法却不一样。在一起时,我感觉这方面存在严重的不平衡,仿佛我需要将生活赐予我的丰足让渡一些过去。当她静静地躺在我的怀中,我能感受到她搏动的心跳,仿佛她坚硬的躯壳下有某种东西折断了。我知道她受过那些不够爱她的人的伤害,这让我心痛。我该怎么修复呢?

“你相信我对吗?”我问。

她转身看着我。“是啊。”她若有所思地回答。

“那我们结婚吧。”我听到自己说。

她惊讶地看着我,仿佛这才是突然之间第一次看见我。“你疯了,我们才刚认识。”她摇着头说,但我看到了她眼中突然迸发出的火光,她也在暗自开心。

确实很疯狂。但我感觉在比莉身上找到了我缺失的那一部分自我,她大胆的生活补全了我故作聪明的虚张声势。如果这就是爱情的滋味——一种令人眩晕的膨胀感,掺杂着毫无经验的脆弱,感觉像是终于有个人懂得了我心灵的质地——我知道如果不抓住它,我会追悔万分。

“我是真心的,”我说,“我爱你。我想让你快乐。让我来照顾你。”

她笑着紧紧抓住我的手,那么紧,我都疼起来了。“我想从十几岁开始,我就一直在自己照顾自己。”

“每个人都需要有人照顾,”我回答说,“无论他们知道与否。”

她良久地看着我。“你说得对。”她凑过身来,用力吻我,“好的,就这么办吧。我爱你。我们结婚吧。”

于是我们就照做了,两个几乎算是陌生的人一起跳下了悬崖。十六年里,我尽最大努力保守那个诺言:小心照看她,做她的避风港。我们一起打造了一个美满的生活,养育了一个心爱的小孩,建造了一个漂亮的家园,到了这个时候,我一定是忘了保持警觉。

因为最后,我根本没能保证她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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