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很好，或许甚至算得上极好，不过晚一些的话就无法确知了。因为到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将今天下午的记忆打磨得锃亮，抛光到泛出宝石般的光泽。这是比莉去世前，他们一家人共度的最后时日中的一天：乔纳森和奥莉芙当然会为此感伤。他们当然只会看见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
但乔纳森还是会认为，在他们共同度过的所有时日中，包括全家人在“施彭格鱼窟”[1]食物中毒、奥莉芙出生，这一天的排名必定离最佳位置更近。
首先，这一天阳光充足、晴朗无云，当你身处十月的加利福尼亚北部的一片海滩上时，这实在是一份不算小的运气。他们脚趾间的沙子其实算得上温暖，完全不觉得潮湿和硌脚，不过空气还是带着秋日的凉爽劲儿，有些发刺，让你想要蜷进软和的东西里去。没有人闹脾气，也都没显得不安宁或不耐烦。比莉打包了些特别美味的三明治——给大人们准备的是香蒜酱鸡肉馅，奥莉芙的是鹰嘴豆泥馅（她近来成了素食主义者）——他们就着从暖水壶里倒出来的温热的可可吞下肚去。
午饭后，比莉和乔纳森坐在海滩上，奥莉芙下到水边，用海浪清洗光脚板上的淤泥。涨潮线最高处堆着一块足有一棵树那么大的浮木，乔纳森背靠在上面。他带了六份急需他关注的《解码》特刊打印件，但那一天的重点是家庭时光，是弥补所有他因为工作而缺席的日日夜夜。再说了，退潮时刻，浪花高涨，他又怎能集中精力探究叙述的连贯性以及一系列短句中的间隔逗号？
比莉以乔纳森弯折的双腿为椅子，将长发散在他的大腿上。她用手掌舀取沙子，然后任它们钻过展开的指缝涓涓淌落，心不在焉地摘出石子和小树枝，偶尔看一眼海面起伏的冲浪手。乔纳森伸手牵住她一绺头发，深棕色中已经泛出一丝银白。他用指尖轻轻摩挲，试探其质地，试探妻子的温度。
“你做什么？你是猴子吗？”比莉说话间已经用光滑的石子搭起一座小塔，正仔细观察，接着又将其推平。
“还是饿，在找零食。”他说着抬起头，看见奥莉芙站在水边，正从远处打量他们。他冲女儿挥挥手，女儿也将手臂向后弯成半月形，表示收到。她看着是开心的，但有时很难说：她即便是在微笑时，嘴角也向下撇，蹙着眉头，自相矛盾。一道浪花冲上沙滩，舔舐着她光着的脚趾，她提起来避开。
比莉循着他的目光：“她该怎么应对？”
他放开她的头发：“你指什么？”
“生活。世界对柔软的东西总是残酷无情。她需要长出一副更厚实的保护壳，不然一辈子都会在恐惧中度过，不敢做任何尝试。”
乔纳森看着汹涌的海面映衬出的女儿的身影。她在脚下发现了某样东西——一个贝壳、一只寄居蟹，或是一片垃圾——她皱起眉头，俯身捡起来打量。他心里突然闪出一丝对她的共鸣，他曾经书呆子气的少年时代与眼前的女儿产生了交流。“她不过是敏感罢了。对十五岁的孩子来说，这是常有的事。”
“我那么大时就很大胆。”比莉清脆地说。
“你可不是一般的孩子。”乔纳森说。比莉听到这话笑着仰起头，向后靠上他的膝盖，冲他微笑。她的颧骨上有斑斑点点的沙子，沾在她眼睛周围纤细的眼线中，他轻轻将其擦除。
“不管怎么说，奥莉芙比你说的坚强。”
她抬起头，观察远处的女儿：“好吧，那就好。”
“你要是担心得不行，就和她谈谈。”他又说。
“我试过，上个月我叫她去远足，但收效甚微。”她坐起来向前探身离开他，一只手梳开缠结的发丝，“以前她常常像对待福音那样咀嚼我所说的每一个字，现在却不是了。”乔纳森注意到她声音中有一丝痛苦的哀怨。
“拜托，她依然崇拜你，”他说，“她不过是到了青春期，正在拥有自己的个性。继续尝试，她很快就会恢复原样的，而且让她知道你在意她，是件好事。”乔纳森看着比莉，心里想到，能从这样的举动中真正收获好处的，其实是他的妻子，或许是她需要重新感受到，自己是被女儿需要的。你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么思念亲子关系早期阶段所享有的那种令人窒息的亲密感，除非你终于能够重新喘过气来。
“我的乔纳森啊，总是这么乐观。”她说这话时看着大海，说出的词句被海浪的重击声吞没，所以一时之间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听对了。
他眨眨眼，涌起一阵感激之情：“比莉，我还是认为——”
但她打断了他，她的话语迅速降温冷却：“我从你说话的口吻分辨得出来你想说什么，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谈论那事。”
在海滩的另一头，那群冲浪手已从海里起来，像剥香蕉皮一样剥掉潜水服，任它们垂在大腿上。男孩们推搡着往女孩堆里挤，霸占她们的空间，抢夺她们的浴巾，女孩们则装出愠怒的样子。比莉仔细擦除手上的沙子，一边打量那些冲浪手，她的背部肌肉在泳衣肩带下绷得紧紧的。乔纳森想着，她是否在那些女孩身上看到了她的少女时代，从她们灵活柔软自由的四肢中，从她们要求整个海滩注目的方式中。他也想起了少女时代的比莉——十六年前他爱上的那个女孩，而且说实在的，并没有改变多少——他伸出手想通过按摩消除她的紧绷，但她耸耸肩摆脱了。
他们就这样又坐了一会儿，无声地看着那群冲浪手收拾毛巾，然后消失在相反的方向。他们一走出视线，比莉就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可能很快会挑个周末，去背包徒步旅行。也许会走太平洋海岸步道。”
“又去？和丽塔吗？”
“不，就我自己。”她轻笑了一声，“你知道，就我自己，带着我的思绪。”
“听着不错。不过这主意能行吗？”他隐藏起些微的不安：她一个人要去思考什么？
比莉没理会他的问题，动作迅速地站起身，带着一种终结的姿态，压皱了三明治的包装蜡纸。她挥手召唤奥莉芙，后者朝她走来，双手捧着满满一堆她从海里捞起的零碎，上面垂挂着海藻。“要是还想赶在天色不晚前去看那些蝴蝶，那我们就该出发了。”比莉大声说着转过身，慢步跑上沙丘，看也不看一眼丈夫和孩子是否跟上。
帝王蝶保护区“挤挤挨挨”，这说的显然不是蝴蝶。这周早些时候当地新闻宣布一年一度的蝴蝶迁徙季节到来，想来了解背后故事的显然不止比莉一个——游客们蜂拥而至。奥莉芙跟在父母身后，沿着木栈道上上下下，伸着脖子浏览一棵棵树木。偶尔有蝴蝶从头顶鼓翼飞过，在上方阳光的照射下，像是一块橙斑。孩子们的尖叫声和父母的吆喝声嘈杂成一片，全无奥莉芙之前想象的大自然的神庙那般的谦恭肃穆。这会儿她躲开一个女人，跟着又躲开一个，任何老昆虫掠过，她们都会忙着拍照往照片墙（Instagram）上发，她们的孩子则举着黏糊糊的双手扑蝴蝶。奥莉芙十分惊恐，想要大喊：他们难道不知道，如果碰到蝴蝶的翅膀，蝴蝶就会死吗？难道就没人教过他们，不要留下痕迹吗？她环顾着四周满溢出来的垃圾桶，父母们都忙着涂喷雾式防晒霜，她开始担心这是否就是今天这里蝴蝶没有变多的原因。或者是全球变暖和杀虫剂的作用？帝王蝶数量下降得出人意料，可能原因太多；她真的应该叫母亲在花园里种植乳草属植物了。
母亲消失了一阵子，一句话没说就走开了，有时她就喜欢这么做。但当奥莉芙沿着小路往回走时，又听到母亲在叫她的名字。奥莉芙循着她的声音，发现母亲正躺在木栈道一个隐蔽小拐角的地板上。她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羊毛卫衣的领子展开来像枕头一样铺在脑袋下方。
奥莉芙在母亲身旁阳光晒热的木头上躺下，循着她的手指找到她所指的方向。就在她们正上方，桉树在搏动。原来有数百只帝王蝶紧贴在树枝上，翅膀正随着切分音的节奏鼓动。树叶被它们的重量压得垂下来，在微风中沉重地摇摆。
奥莉芙屏住呼吸，有某种巨大而美丽的东西在她体内发出痛感。
“你说它们为什么来这儿？”比莉轻声问，“世界上有那么多地方可去，但它们选择了这里，这座动物园，每年冬天如此。它们难道不能找个隐秘的地方，找个更清静的地方？还是说你觉得它们就想来这儿，有人的地方？它们生来就想被人注视？”
奥莉芙思考着这些问题：“我想是因为露珠的水合作用和防风效果。门口有指示牌。那才是蝴蝶最需要的，而桉树和海雾满足了这些需求。”
比莉一只手拍了拍，仿佛是想将这番解释打断，抛到一边：“海岸上有许多其他地方也有桉树，它们可以选择。但它们来了这儿，来到这个地方，无视那么多其他选择。”她沉默一分钟，只看着聚集在她们上方的蝴蝶，它们密密麻麻地贴在桉树叶上，就像藤壶。“那样壮丽。而其中最糟的是，这里没有一个人真正欣赏他们被允许看到的东西。相反，这样珍贵的事物，他们却不以为意，肆意糟蹋。”
比莉的话语中有一种奇怪而愤怒的调子。奥莉芙扭头去看，她的妈妈紧闭双眼，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一滴泪从眼角流下来，一路慢慢滑向她的耳垂。“妈？”奥莉芙担心地说，“我敢确定，这里的蝴蝶很安全。这里是避难所，不是吗？所以会有人守护它们的。”
“我知道。”比莉依然闭着眼，不过她转过头，将脸贴在奥莉芙的头发上歇息片刻，然后才又抬起头看着上方的蝴蝶。奥莉芙听到木板路上传来脚步声，接着她爸爸在她身旁躺下。他伸手越过奥莉芙去够她妈妈的手。他们就那样在那里躺了一会儿，奥莉芙父母的手在她的上方无声地紧扣，仿佛他们正随着蝴蝶翅膀的鼓动和树叶摇摆的频率呼吸。奥莉芙能听到远处有浪涛拍击岩石的声音。
最后，一群学生沿着栈道走来，发出雷鸣般的喧嚣，蝴蝶一齐飞了起来，去寻找更安全的树枝。三人也站起身，比莉用袖子的背面擦干脸，乔纳森给一家人按了张自拍合影，好留给子孙后代（那是他们最后一张全家福，而且拍得不好，比莉的脸拍糊了，因为她不想被拍到；乔纳森因为阳光眯了眼；只有奥莉芙对焦成功），然后他们掉头沿小路朝车子走去。
在开车回家的途中——比莉在副驾驶座上瞌睡得直点头，奥莉芙则在后座上玩苹果手机入了迷——乔纳森想着妻子的眼泪，还有微笑。他以为比莉和他一样，是被那一刻的优美所触动：脆弱的蝴蝶让他们敏感地意识到许多奇迹，比如存在，比如躺在他们之间正在长大的女儿，比如串联在他们身后的过去岁月，比如他们以为依然存在于前方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