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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克莱蒙特预科学校的妈妈们绕着圈子,在乔纳森周围轻快地走动,就像一群捕食性鸟类,身穿露露柠檬瑜伽服和男友款牛仔裤,马尾辫发箍解开了,好让头发散开来衬在脸庞周围,肩膀朝后推,好将胸膛挺到母乳喂养之前的高度。她们流利地谈论着补习课程时间安排、房产价格以及高级滑雪旅行,离站在停车场的乔纳森只有几英尺远,她们的身体弯曲的角度就像是一份希望他加入交谈的邀请。

他抿着咖啡,靠在他的普锐斯车门上,假装没看见。过去的八个月里,他已经习惯了这一幕,他是接孩子的家长中唯一的单亲爸爸。不过他依然不能十分确定,该怎么应对她们的关注,就像去年冬天比莉过世后,他不能十分确定,该怎么处理一大堆妈妈们烹饪的烤宽面条和曲奇饼。他不清楚自己是否成了好奇、怜悯或渴望(或许对有些人来说是三者兼具)的对象,所以大部分时间,他都保持礼貌的微笑,一直研究手机,仿佛有重要邮件待回(实际并没有)。每呼吸一次,都想着太快了,太快了,太快了。

他不是一定要过来,成为她们的关注对象的——有公交车和合乘汽车,奥莉芙完全有能力自己回家——但是到学校接奥莉芙放学已经成为一天中他最爱的活动。他永远不会觉得比莉的死亡中有好的方面,但是如果说从去年开始还有任何积极的事情发生,那就是这件事:现在他有时间,多到用不完的时间,可以用在奥莉芙身上。只要奥莉芙真的想和他一同度过。真是个酸涩的讽刺,他想到,女儿人生的头十五年——这些年里奥莉芙想要亲亲抱抱,想吃冻酸奶,想无休无止地玩金罗美纸牌游戏——他每周工作七十个小时;现在他辞了工作,习惯了松散(还有,承认吧,还有些孤单)的日程,全职撰写回忆录,他的女儿却明显丧失了与他做伴的兴趣。回家后不出几分钟,她就会回她的卧室;任何不用做家庭作业的自由时间,她都与最好的朋友娜塔莉一起度过。

但至少他们拥有这个:每天在车里共处的二十分钟。如果他能说服她回家路上到奶酪拼盘比萨店去一趟,那就是四十五分钟。

一个身材苗条、肤色浅黑的人朝乔纳森走了过来,是卡特里娜,奥莉芙的朋友特蕾西的母亲。她是个房产中介,最近刚离了婚,喜欢穿透明得吓人的衬衫。“嘿,你好啊,”她伸出一只胳膊,环住他,挤了一下他腰线上裤腰所在的容易痒痒的地方,“你最近都去哪儿了?”

“我其实一直都在这儿,”他指指运动鞋下的沥青路,“每天都来。”

卡特里娜将嘴唇噘成正圆形,表示赞成:“我听说你在写一本关于比莉的书,怎么回事?回忆录什么的吗?”

“是的。”他说。她盯着他,等待着,直到他意识到自己应该详细解释:“是去年在她的追悼会上发言时想到的,也许你还记得,当时我讲了和她在旧金山J教堂线电车上邂逅的情景。”有人给那次发言拍了个视频,上传到脸书上,它开始像病毒一样扩散,浏览量达到了五十万。一开始他没有发现这件事——视频不是他本人上传的(追悼会共有四百人参加,他至今都不知道是谁传的),况且比莉过世后的那几个月,他心力交瘁,根本无暇关注脸书——直到一位经纪人打电话找到他,建议他将发言内容写成一本书。“可以写一本关于你和这位现代超级妈妈偶像的婚姻的回忆录,写写悲剧如何撕碎了你们的爱,”经纪人杰夫·弗利尔斯告诉他,“就像《爱情故事》的现代重述版,但是真事。”

一开始,他被这个想法吓到了。他已经对媒体疯狂报道他妻子的逝世感到厌倦,觉得这种做法无异于一种不正当牟利,像是将比莉兜售给了一群对惨剧故事不知餍足的陌生人。此外,他们的婚姻也不是什么完美的田园诗般的浪漫故事;事情时有磕绊,就和任何婚姻一样。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地新闻迅速转向其他人的不幸,作为鳏夫的现实生活慢慢展开,写书的想法逐渐变得没那么讨人厌了。事实上,这样做似乎能一下解决许多问题。他终于有理由辞掉《解码》杂志那份吞噬掉他所有精力的工作,比莉以前就经常鼓励他辞职,这样就可以有更多时间陪女儿。相较于每晚喝波本威士忌麻木自己,他所有的痛苦也将有一个可行的出口。而且,那本书最终是写给奥莉芙的,献给她独一无二的母亲,那又有什么坏处呢?为什么不为她的母亲涂画一张充满慈爱的肖像,供她永远珍视呢?

这是一个充满风险的举动,抛弃一生的稳定;却是比莉可能会支持的。他给那位经纪人回电:“好的,我答应。”到了二月,他就清空了在《解码》杂志社的办公桌,开始了全职写作的生活。

“哦!我记得你的发言!听得我都流泪了。”卡特里娜吸口气说,“你在写一本关于比莉的书,真好。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分享一些我了解的她的故事,她是个多么非凡的人啊,多么鼓舞人心啊。”她抬起双手伸向眼睛,仿佛感觉到自己即将落泪。但乔纳森隐隐想起,早在比莉去世的几年前,卡特里娜和她就没有来往了。“天哪,这一年你一定过得很艰难。”

艰难。这个词并不足以形容他的体验,一时之间,他感觉距离面前这个女人有几百万英里远,无法理解她怎么会选这么一个无足轻重、平淡的词。学习说汉语很难。赢得普利策奖很难。因为一次说不清楚的无心之举永失一生之爱,每晚都听到女儿哭着入睡,想着妻子的骨骼是否仍在某条未知的峡谷底部腐烂——这些用艰难形容远远不够。那简直是该死的世界末日。

“我们还活着。”他说。

卡特里娜凑近些,他都能看清她睫毛上涂的睫毛膏起鳞片了。“时间会治愈所有伤痛。”他认真地点点头,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句令人愤怒的陈词滥调。“听我说,你和奥莉芙下周末过来同特蕾西和我一起吃晚饭吧?我敢肯定,你俩一定有好一阵子没吃过家常菜了。”

情况完全不是这样:他已经证明,自己是个还过得去的厨师,而且他们的冰箱里总是塞满了比莉最好的朋友哈莫尼送来的食物,她刚好是专业宴会承办人。“你肯邀请我们真是太好心了。我看看我的日程再答复你。”他说着不由自主地拧了拧依然戴在手上的铂金婚戒。他侧身从她身边挤开,走向学校台阶,仿佛在等待放学铃响。

不过这个选择被证明是个错误,因为副校长吉莱斯皮出现在了学校门口。她站在台阶顶部,沉着地观察下方聚集的家长。她像电线杆一般瘦、鹰一样强硬,身穿花呢绒西装裙套装和高跟鞋。乔纳森快速后退,但为时已晚,她看见他了。

“乔纳森!”她的声音有点过于嘹亮,他感觉得出其他家长都转过身,看着她走下楼梯朝他走来,“有时间吗?”

他夸张地抬起手臂,本能地做出看腕表的姿态,不过这显然很滑稽,因为他既没有手表,在放学铃响起、奥莉芙出来之前他也没有任何地方可去。那动作没能阻止吉莱斯皮的靠近,他便试图转移注意力。“奥莉芙有什么问题吗?”他向逐渐靠拢的她发问。

“奥莉芙?不,她还是平时的样子,充满阳光。”吉莱斯皮说,“不过你说过,这周会把支票寄到我办公室,可……”她让控诉就停留在那里。

“啊,对。是这样,钱还抽不出来。”他做了个苦脸,想要表达他的沮丧,因为一些强大的力量出其不意地拖延了他的资金到账,“您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

吉莱斯皮的眉毛皱到了一起,鸟一般的脸庞突然充满真挚:“听我说,乔纳森。我真心觉得,你要是在这学年开始前跟我说这些就好了,那样我们就可以把你列入一个延迟付款计划。但是学费缴纳期限已经过去三个月,所有能为你做的让步我都已经做了。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春季学年再谈,但现在……”

“再给我几周时间,”他说,“我看看能不能挪点钱出来。”

这么说是在撒谎,因为眼下并没有挪得出来的钱,更何况一共需要两万六千七百二十美元;在遥远的未来的某个时间,只有一系列变动的法定截止日期和约定的支票即将到来。私立学校的学费从来都不是完全无痛的,不过从前有《解码》杂志高级编辑的工资,再加上妻子也会贡献兼职收入,疼痛级别较低,充其量只是牙痛或轻微疝气的程度。现在疼痛的层级更像是不使用任何麻醉手段就来摘除你的脾脏。

近来每当夜里焦虑来袭,他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最合理的解决方案,是否就是干脆让奥莉芙离开私立学校,去念伯克利高中。反正比莉以前也没坚持过进私校;这是毕业于斯坦福大学的乔纳森自己奋力争取的结果,是他最后说服了比莉,奥莉芙如果去念庞大的公立学校,会得不到重视。那或许是个错误,但现在五年过去了,奥莉芙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了克莱蒙特女孩。她已经失去那么多了,他怎么可能将念私校的权利也夺走呢?克莱蒙特就是奥莉芙整个生命啊。

不过,眼前就有一个解决方法。如果他能再耐心一点——更确切地说,如果他能说服吉莱斯皮要有耐心——问题就能解决。与此同时,他们又能怎么办呢?真要把这个刚刚没了妈妈的女孩赶出去吗?

幸运的是,这时候放学铃响了,克莱蒙特的女孩们开始走出学校大门;一群身穿背带裙和蓝色格子呢校服的孩子冲了过来。家长们急忙转移注意力,停下说了一半的话题,在充满青春气息的人群中寻找自己的孩子。

奥莉芙是最后走出校门的那批学生之一,一如往常,她一副愕然的样子,仿佛蹚水走到亮光中,手机已经拿在手中。乔纳森冲她招手——一根手指来回挥舞,傻兮兮的——她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人关注,然后才偷偷摸摸地举起一只手回应。

“还好吧,小毛茛?”看到她走过来,他招呼道。

她转了转眼珠:“别说怪话好吗,爸爸?”

他带着女儿往停车的地方走。她给校服搭了一双条纹长裤袜,还加了一件曾经属于比莉的连帽衫。因为疲累,她苍白的脸色显得有些发青。那肤色继承自她的母亲,宽宽的眼距和发色也是,不过其余部分,包括宽眉毛和方下巴则继承自乔纳森。她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漂亮,和她的母亲不同——比莉精巧纤瘦,奥莉芙则圆润,像是发起来的面团;奥莉芙和她优雅健美的母亲不同,骨子里有一种笨拙感——但是她的脸上有某种东西,某种温柔坦率的气质,让人想要多看一眼。

他看到她额头上有个包,就在她左眉毛上方的正中。

“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说。

奥莉芙伸手摸了一下。“撞到墙了。”她说着露出一个试探的微笑,在他看来,用这种方式回应头上的伤显得很奇怪。

乔纳森凑近观察,肿块边缘正在变青、变紫。“看着就疼。发生这种事,学校护士难道不应该给家里打电话吗?”

“就是肿了而已,爸,又不是有伤口。”

“那也应该打啊!需要给你弄个冰袋吗?还是泰勒诺·凯蒂猫创可贴?”

奥莉芙做了个鬼脸:“药用大麻?”

“我想你应该没事。”乔纳森说。两人钻进普锐斯,车子启动,开进等候出停车场的长长的队伍。

“大麻的功效应该比非处方止痛片好,爸。”她说,乔纳森无法分辨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因为,你知道,毕竟是有机植物。”

“别让我担心你。”他调侃道。其实他没有担心,至少不担心这类事。但有时他倒是希望自己不得不担心。当然了,她偷着喝几瓶啤酒,去派对狂欢,并不是多么糟糕的事情;别再忧心那些大问题,心稍稍放宽一点?奥莉芙不是没有朋友——她当然有娜塔莉——但当奥莉芙房间的灯凌晨一点钟还亮着时,乔纳森知道,她是因为读小说而堵了鼻子,或者正坐在笔记本电脑前,因为网上读来的新恐怖故事而烦恼,不是因为在色拉布(Snapchat)上闲聊。

她对男孩子也还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兴趣;是,她在一个全是女生的学校念书,接触不到太多男性,不过他还是担心。他在想,她是不是将自己的那一部分对他隐藏起来了,或者这只是普通中学生活的另一个方面,已被她母亲的逝世带走了。她是不是过于伤心,没有精力开始第一次恋爱。

车子在惬意的沉默之中驶过伯克利的大街小巷,经过自行车行、印度餐厅、售卖实用鞋子的精品店。上午的风暴已经结束,但乌云依然不吉利地笼罩在头顶;道路湿滑,水洼里泛着油渍。离家还有几个街区时,奥莉芙说话了。“爸,我在想,”她说,“既然现在我已经拿到驾照,也许能让我自己开车上学?”

“啊,你不喜欢我接你放学吗?”

“我很开心你喜欢来接我,爸。”她说着冲他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天哪,他的女儿,竟然像对待一个敏感过头的孩子那样安慰他。这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皱起眉头:“你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我让你感到窒息吗?”

她看着窗外:“只不过这样更合理。你知道吗,妈妈的车就那样停在那里,实在是浪费宝贵的资源。再说,这样你也能有更多的时间写作。”

“好啊,如果那样能让你开心的话。”他虽然这么说,心却无声无息地碎开了。他不明白;就他所知,比莉一直接奥莉芙放学,而她从不会拒绝。是他有什么问题吗,还是说人到了十六岁不可避免地要与家人疏远?他试过就这个话题与她进行更深入的探讨,但每次只要他开启任何超出基本对话内容的话题——你想看什么电影?你们的环保小队会议什么时候结束?你喜欢薯条配那个吃吗?——都会遭遇失败。他似乎撞了墙。以前和她相处没这么难的;他以前总是觉得,他们关系很好,尽管在吸引奥莉芙的注意力上,比莉总会让他黯然失色。可现在呢,无论他做什么,似乎都无法填补比莉留下的空缺。他不确定,是因为她母亲的幽灵仍然挡在中间,还是因为他心怀愧疚,在育儿方面犯了自己从未意识到的罪过。

“会的,谢谢理解。”她凝视着一家新开的素食咖啡馆,窗口有两个留着乡巴佬胡子、戴货车帽的潮人正在吃米饭。她脸上有种哀愁的神色。乔纳森减速进入他们住的社区,经过一排工匠式房屋,红杉木瓦片被雨水淋得膨胀了,花园一团杂乱,土质肥沃。

乔纳森将车停在房前,看见门廊阴暗的角落里有两个南瓜,紧紧偎依在一起取暖,是他一周前从杂货店里买回来的,想着可以和奥莉芙一起切开,但是那晚她一直在娜塔莉家待到很晚,南瓜就那样被遗忘了;于是它们现在就坐在门廊上,没有任何装饰,任由雨水拍打。看到它们,他突然想起妻子坐在厨房餐桌边的样子,桌面铺着报纸,妻子的脸上挂着南瓜肉,正拿着镂刻板和一支针管记号笔。以前他们家的南瓜灯总是街区里最好的——一脸迷茫的猫头鹰、发冷光的蜘蛛网、装饰有点彩画的骷髅,都是比莉设计,乔纳森和奥莉芙(用他们显然很蹩脚的技术)雕刻——至少能维持到第三天,那时候这些精美的南瓜灯才会生出霉菌,在前门廊上腐烂成一团黏稠物。相比清扫,比莉更喜欢制作。

“那是哈莫尼吗?”两人正从车后座上取背包、夹克和湿透的雨伞时,奥莉芙突然说。

是哈莫尼的起亚车,正从相反的方向开过来,时间卡得刚刚好。她转弯停车,拎着两个帆布包走下来,笑着将包高高举起。“昨晚承办酒席的赏金,”她从街对面喊道,“希望你们喜欢这些小宝贝,因为我已经有很多了。”

“只要是宝贝,不管大小我都喜欢,”乔纳森回应,“半宝石我也要,如果要给我的话。”

“她说的是沙拉,爸,”奥莉芙低声说,“小的长叶莴苣什么的。”

“我知道,”他说,“哈哈。”

不过哈莫尼仰头笑了起来,仿佛这是她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妻子的这位老朋友就是最能体现“丰盛”一词含义的女性中的一员:她性感精致,总是忙得微微出汗,就像维米尔画作中的挤奶女工;一头金发松松地扎成辫子,搭在脸庞周围。她横穿街道朝他们走来,做主厨时穿的邓肯牌木屐踩在柏油路面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

她给了乔纳森的脸颊一个湿吻,一把抱住奥莉芙,不过奥莉芙很快就挣脱了,沿着小路跑进家门。哈莫尼挑起眉毛转身面对乔纳森耸耸肩。

“抱歉,”他说,“她有点小情绪。”

“嗯,情有可原。就快到一周年了吧?”他点点头,哈莫尼凑近来,眯起蓝色的大眼睛,“你呢?还扛得住吗?”

“你知道的,有时候感觉包围奥莉芙和我的雾气终于就要消散了,好像我们已经在返回正轨的路上了。然后我坐下来写书,接下来,你知道的,我把波本威士忌喝了个底朝天,脸上挂着鼻涕。”他停下来,喉咙里有些哽咽。

哈莫尼因为动情脸庞皱了起来,眼睛起了雾气,不过她什么也没说。他已经学会欣赏她的这种品质:她拒绝表露自己的情绪,以免掩盖他的悲伤。“有一种警惕悲伤的冥想疗法,我觉得很管用,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分享给你。你知道,如果你想谈谈,打个电话就能找到我。”

“我已经为你的号码设置速拨键了。”一年来其余人都消失了——好心的熟人们都丧失了兴趣,朋友们也突然要忙着处理自己生活中的琐事——哈莫尼是少数几个真正留下来的人之一。比莉死后,乔纳森才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亲戚家人缺席的滋味。他父母的身体都不好,还隔着大半个国家,比莉的父母很早以前就疏远了;两人唯一能称得上手足的人——乔纳森的姐姐珍妮——又早在几十年前就去世了。于是哈莫尼就走了进来,接管了原本应该由父母或手足做的工作:比莉一开始在山上失踪时,是她帮忙照看房子,阻挡电视新闻采访;乔纳森因为伤心无法处理、主持追悼会时,也是她帮忙筹办的。

在这些事上,他欠她一份情;此外每次似乎在他最需要时,她都能不可思议地出现,带来一杯咖啡,或从农贸市场上买来的一箱子食物。和哈莫尼在一起,他能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因为她感同身受,她也失去了比莉。如果说他无止境地谈论比莉的行为把哈莫尼给逼疯了——不知疲倦地在自己的悲伤中打转,述说他对奥莉芙的担忧,称他生命中的这个缺失感觉更像是在周围砌了一堵墙,他必须学习导航——那她也一次都不曾表露出来。

“周一一起吃晚饭?”她问,“我给你们做饭。”

“好极了。”他说,这时他牛仔裤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掏出来看见来电提醒显示的是简·布尔施的名字。“抱歉,我得接个电话,是我的律师。”

哈莫尼扬起眉头。“祝好运。”她轻声说。他看着她慢慢穿过街道走向她的汽车,看着她走路时臀部扭动的样子。他转过身,突然间不自在起来。

接通电话后,简的声音传了出来,泛着一层乐观的亮闪闪的光泽。

“好消息!我们有进展了!确定十一月二日开庭。不到三周了,所以可以确定,这一切在假期到来之前就会结束。”

乔纳森慢慢走向房门,将这些话记在心里。门前小路上有湿透的蠕虫正在死去,遭了之前暴雨的难。一阵风吹过,悬铃木摇摇晃晃,细细的水花喷洒在他的上衣肩头。

“十一月二日。”简重复一遍。他看见一个母亲推着婴儿车走过,孩子的脸上有水,正透过一层塑料雨披不安地往外张望。“难以相信整整一年后才等到进展。”

“我们算幸运了,拖更久也是有可能的。你必须摆脱‘失踪,据信已死亡’这类案例的折磨,因为你的情况和一般人不一样。”

“失踪,据信已死亡。”这句话快把他逼疯了,因为它坚持要在原本并无疑点的地方插入怀疑。事实很简单:比莉独自一人背着行李,沿着荒凉旷野的太平洋山脊小径徒步,再也没有下山。没人能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官方的裁定是,比莉可能离开了主路(这非常符合比莉的个性),掉下峡谷受伤了,无法徒步走出。或许是遭了野兽的袭击,或者迷了路,饥渴而死。

哪怕是现在,一年过去了,想到妻子煎熬了多久才死去这个问题,乔纳森还是会倍感折磨。如果她躺在那里好几天该怎么办?就躺在黄松树下的某个地方,受了伤,孤立无援,听到搜救直升机从头顶飞过,却没有力气呼救——有人会找到她,无论她在哪里,赶在一切都太迟之前——她的希望逐渐丧失。想到这其中的恐惧,他就夜不能寐。最后一滴水,最后一点格兰诺拉燕麦条的残渣也吃完了,她渐渐意识到,死亡正在靠近。接着只剩下她的呼吸声逐渐减弱,还有鼠兔奔窜的声音,黄腹旱獭横过花岗岩山坡。想到这些他就受不了,于是取而代之,他开始祈祷,死亡是一瞬间发生的:她坠落折断了脖颈,从而不必这样孤零零地死去。

比莉徒步未归的头一两天,乔纳森还侥幸希望,她也许只是决定自己多待一阵子。她已经计划好了一切,这种可能性完全存在。她以前就经常想要独处,完全随心所欲,叫人难以预料。他还记得有一次,好多年前的事了,她消失了一个周末,没有一句解释,乔纳森只得向奥莉芙解释,妈妈累了,自己一个人度假去了。“我只是需要些喘息的空间。”比莉回来后这样说道,仿佛这就解释了一切;他还耐心地指出,空间是好的,但不沟通就不好了。也许她忘了那次教训。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食物和水应该早就消耗一空了。与此同时,比莉的斯巴鲁车仍旧停在步道起点,信用卡没有动静,网络公司也追踪不到任何手机活动的信号。覆盖全部地面的当地电视和网络新闻报道也没能找到任何见过她的人,只有两个背包客曾在步道上与她短暂交谈。一周后,一个志愿搜救者在金字塔峰附近一道陡峭的小瀑布下寸草不生的岩石底部发现了比莉粉碎的手机,那里距离太平洋山脊小径有十四英里远。即便到那时,乔纳森依然相信,她可能还存活在附近的某处,靠坚果和浆果活了下来。

但是她没有。当局搜寻了九天宣告放弃;这九天里,乔纳森和奥莉芙坐在公园总部一间毫无特色的冰冷的房间里,虽然心里知道比莉已经失踪了很久,但依然紧紧攥着一丝小小的希望不放手。他睡在三张折叠椅上,盖着粗糙的羊毛毯,用泡沫塑料杯喝加了奶精粉泡的咖啡;因为一直紧握奥莉芙的肩膀,他的手臂都麻木了。最后那晚下雪了,第二天一早,公园领班管理员走进来,将一盒甜甜圈递给奥莉芙,仿佛糖能起到缓冲作用一般。那个饱经风霜的男人说“我们要停止搜索了”,乔纳森看到女儿的脸塌了下来。片刻之后,他明白过来,喉咙里仿佛有只拳头在搅,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一两个月的时间里,他继续紧抓其他救命稻草,包括她有可能遭到诱拐这种可怕的想法。但十二月中旬,比莉的徒步鞋被发现半沉在一条河床上,这种幻想也破灭了。当局向他解释,她不可能被人从如此之深的旷野中光脚拖走,却没有任何人看见(他们说,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她因为受伤脱了鞋,之后鞋子被水冲到了下游)。另一个可能性——她在某处遭到谋杀——太过骇人,他甚至不敢细想。

这期间没有人可供依靠,没有任何事情可供他埋首逃避或哭诉。或许那正是乔纳森此刻开始撰写比莉的原因所在,是他继续紧抓着她留下的东西、能证明她存在过的东西不放的原因所在。抽屉里的运动内衣仍旧散发着她用过的芳香剂的淡淡气息;她的跑鞋还放在前门廊上,鞋底的泥巴干裂了;床上她睡的那一侧还放着塔娜·法兰奇[8]的推理小说,里面还夹着书签,仿佛她还有机会弄清楚结局似的。或许他应该将妻子的所有物品都整理清楚,但他承受不了那样的行为。

比莉遗体的缺失所造成的情感、法律和财务上的混乱,乔纳森直到现在都没处理清楚。法庭拒绝出具死亡证明,除非通过“认真搜寻或调查”,“证明”她确实死了。乔纳森没想到一份死亡证明会那么重要,但事实就是如此。一整年的工夫,他感觉自己都处在一种前途未卜的状态,等待某个神秘力量来通知他确实应该悲伤。倒不是说一份死亡证明就能让比莉已然离去的事实变得更为真实或虚假,而是他难以打消这种希望,即一纸文书或许能赋予他某种一直躲避不敢承认的尘埃落定的感觉。

此外还有一个令人烦恼的事实,缺少死亡证明还意味着没有遗嘱验证,这使得税务问题彻底陷入一团糟,还(更让人苦恼的是)阻挠了人寿保险公司支付保险金——后者涉及的款项总计将近二十五万美元。老实说,这么大一笔钱眼下确实能帮他大忙。他忧心忡忡,精疲力竭。尽管经纪人最终卖掉了《山与天空相接的地方:我与比莉·弗拉纳根的生活》的版权,预付版税已经相当惊人——比他在《解码》杂志工作十八年后的年薪还多——但他没想到的是,这笔钱将会在三年时间里以少得令人绝望的数量分批支付。去年秋天他收到的首付款还不到劳动节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让局面更加恶化的是,比莉的追悼会刚过去不久他就发现,他们的财务状况糟得惊人。比莉一直是家里的会计,但不知何故,她没有提醒他,家里的储蓄账户即将耗尽。或许他不该对此感到惊讶——湾区生活早已变得极其昂贵,他们的工资却并没以相同速度增加。此外,过去几个月里,他已经缓慢而痛苦地提取了401K计划[9]账户中的养老金,以便负担房贷和健康保险的保费;凡是被视为不那么紧急的事项(比如学费)都要靠边站。

但是他们终于就要走到结局了。这么多个月以来的会面、采证和宣誓就要结束了,经过这次庭审,他们将彻底“证明”比莉已死,并拿到一纸死亡证明书。“证明”,他和朋友马库斯嘲笑过这个词——“我像是被困在一个卡夫卡小说式的困境中”——但在他最绝望的时刻,这其中的残酷性让他想要大声尖叫。这实在是对时间、金钱和情感能量的一种毫无意义的吞噬,偏偏赶在他一点点余货都匀不出来的时刻。

“那么,庭审日之前,我们只有最后一个难关要过,”简在电话的那一头说,“我们需要在几家全国性报纸上发布启事,告诉比莉我们正在寻找她。”

他用脚踢着门廊上湿透的落叶,将它们聚成一堆,晚点再去收拾。“我跟你确认一下,我理解得没错吧——我们要在报纸上发布启事,给一个死去的女人阅读?”

“尽量别去深究。”简说。

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就算比莉还活着,她也不可能读分类广告。报纸分类广告?现在还有这玩意儿?法庭系统中就没有人听说过克雷格列表[10]吗?”

简的声音中带有歉意:“你要是想的话,可以去查一下。法规12406款b项第一条,认真寻找和调查。里面确切指出要在报纸上发布。不管怎样——你要在广告里询问是否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大致朝着这个方向写——”她停顿一下,“如果有任何关于比莉,全名西比拉·弗拉纳根——她婚前姓什么来着?”

“色雷斯。不过她从来不用,她跟父母很疏远,高中以后就没和他们说过话。”

“好了,行,不管怎样,我们都要把她的名字登上去,总要应付情况。然后就写‘请联系’,附上警察的电话。你知道吗?我来帮你写,根本就不用你劳神。”

他抬起头,看见一位停车执法警员将车停在他的普锐斯后,正在开罚单;他忘了街道的这一头今天是扫除日。他拼命招手,但那警员不予理会,将罚单夹在他的雨刷下,驾车远去。他真的匀不出七十块的罚金。光是与简的谈话每小时就要花掉他五百美元,还没算上请她登广告所耗费时间的报酬。

“你还在听吗?”简问。

“在。”他说,“这样,我可以自己写分类广告。你只管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片黑暗。他们的房子——和这一片大多数一样——是伯克利工匠式风格的一幢木瓦房,木料上满是裂痕,光线昏暗,充满了建造年代的细节,不过通风性能一直都很好。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周,暖气超时运转,密闭的室内闻着有湿毛巾和烧焦的灰尘的味道。乔纳森拧开一盏灯,细细的LED灯管的光芒照亮了入口和起居室。凯茨比,奥莉芙最近收养的流浪猫——被咬掉了一只耳朵的暴脾气的三色猫——冲了过来,发现是乔纳森后,转过身去,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前门口丢着一堆衣服,猫毛像风滚草一样沿着走廊飘移;一股垃圾的酸臭味,得拿去丢掉了。比莉不是个细心的主妇——她各种家务都会拖延一段时间;表面看着整洁,但是只要挪几样东西,你就会发现一层灰,脏衣服就堆在小房间的地上——可是现在管事的是乔纳森,情况实际上每况愈下。家务事永远也做不完,他的妻子是怎样设法维持的呢?她以前总能让人看不见这些,她从来都不抱怨,这令他惊叹。倒不是说他从没洗过衣服和碗碟,或擦地板,相反他尽了最大努力。但他从来都没真正明白,所有事物仿佛都是凭借魔力出现的——冰箱里塞满的食物、度假计划、医生的预约、沙发上的新衬垫、奥莉芙的校服——直到这一切都需要他亲自处理。

他腾挪着穿过房间,收拾好最显眼的乱摊子,如往常一样停下来张望后阳台上显眼位置摆放的画架。比莉最后那幅尚未完工的画还放在上面,是一幅风景画,内容是某处的海景,天空是铅笔素描,调色盘里的蓝颜料干结成一个硬壳。前面的凳子还维持着“就这样”的姿态,接住了最后几抹阳光。有时候乔纳森在尚未完全喝醉时,会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打量那幅画作,惊讶于那其中所呈现出的可怜的象征意义。

他走进厨房,将装沙拉的袋子放在条案上,然后打开冰箱,寻找有没有东西能配着吃。他在保鲜储藏格里找到一个稍稍有些蔫儿的西葫芦,仔细看了看,接满一罐水开火烧。

奥莉芙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她走到一盘熟透了的香蕉面前皱起眉头。“你真得去杂货店一趟了,爸,”她说,“都没吃的了。”

“还有点宝贝沙拉,”他说,“量其实很大。”

“厕纸也没了。除非你觉得这样是有环保意识的体现。不管怎样,想法很棒,但很恶心。”她抓起一根香蕉,往门口走去。

他试着找出一些话题,阻止她离开。“我刚从律师那儿得到最新消息。”他脱口而出。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剥了一半的香蕉从手中无力地垂下来。“抱歉,你说什么?”

“律师,”他说,“说庭审日终于到了,十一月初。”

奥莉芙的脸上浮出一副好奇的神色,一边思考这话,一边皱起了眉头。“结束后……”奥莉芙慢慢地说,“妈妈就正式死亡了?不过,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截至目前,她还没死?”

“是这意思。”

“我明白了。”

他停止切西葫芦的动作,抬头看向奥莉芙:“你为这个难过吗?我们是不是该就此事多聊一会儿?”

奥莉芙靠在厨房条案上,将上面的一堆邮件扒开,大部分都是运动用品目录,广告商还不知道比莉已经用不上超轻型连帽衫、速干紧身弹力裤和有内衬的戈尔克斯防水面料徒步长裤。她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摸索额头上的包:“爸,你还记得你有一次告诉我,对记者来说,保持开放心态和客观的重要性吗?”

“啊,不记得了,不过这话说得对。”他注意到女儿的嘴角快速闪过一丝奇怪的微笑,一种不好的预感像蜘蛛一样爬上他的后颈。有事情正在发生。“说来我听听。”

“我觉得妈妈没死。”奥莉芙脱口而出,接着,读出乔纳森脸上的困惑和沮丧,她继续急匆匆地说,“听我说,我知道说这些听起来很疯,但我看见她了。”

有片刻的时间,乔纳森胸膛里似乎有某种东西被抓紧了:这可能吗?接着他穿过厨房,轻轻拉起奥莉芙的手握住。她的手平放在他的手掌上,又小又柔弱,令人心碎。“奥莉芙,我也一直看见她。每当我在街上碰到一个和她留一样发型的人,我都回不过神来。走路像她的女人,或是穿一样徒步鞋的,或是体形和她类似的,每一次,都会有片刻时间,我被说服那真的就是她,但从来都不是。”

奥莉芙试图抽回手:“不,爸爸,我不是那个意思。听着,我看见她了,但准确来说,不是看见她真人,更像是一种……幻视?爸爸,别那样看着我。我说的是真的好吗?我今早和妈妈谈了很多,就今天早上。她出现在沙滩上,穿一条长裙……”

乔纳森将她的手抓得更紧。这算怎么回事?他听到远处某个地方响起火灾警报,或者也有可能只是他自己开始颤抖的警报声。“我不明白,你今天去海滩了?”

“不,爸爸。”她挣扎着抽回手,“我在学校,突然感觉很怪,接着……很难用语言描述。不过说白了就是当我抬起头时,我发现自己在一片海滩上,妈妈和我在一起,她拉着我的手,想让我去找她。”

“去找她。”乔纳森轻声重复,试图消化这句话。

奥莉芙的脸光芒闪烁,一片粉红色。她凑近了,仿佛想要分享一个秘密,有棕色的发丝从马尾辫中松散开来。“是的!明白吗?她还活着。她现在还活着。”

乔纳森感觉有摇摇欲坠的建筑正在他周围坍塌,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一点点恢复,此刻正像沙子堆砌的城堡一样消融。正在发生什么?这是母亲的死所造成的迟来的情绪后果吗?他该带奥莉芙去看心理医生吗?或者,老天哪——如果是脑瘤怎么办?他沉默了一分钟,试图找出最合理的回应。“亲爱的,”他轻声说,“我知道希望很难放弃。我也花了很久很久才接受她已离去的事实,我们再也找不到她了。你的经历,听起来像是某种幻觉——”

她打断他的话:“爸爸,你说过你会保持客观。”

“我很客观,但我们也应该保持理性。我是说,你在谈论的是超自然现象,奥莉芙。这事——”他不确定该怎么结束这番话,取而代之的是,他试图抓住之前追随的逻辑片段,“前段时间《纽约客》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我想是奥利弗·萨克斯写的——关于悲伤所导致的幻觉,我可以找找看……”

奥莉芙摇摇头:“爸爸,我和她交谈过。”

她脸上的表情,就像一根针头扎在他心上。“感觉你是和她谈过话,不过更合理的解释是,是你潜意识的作用。你知道,周年忌日就快到了,而且因为法律上的古怪规定和手续,你可能会感觉有些情绪化。我知道我也是,大脑会跟你耍花招。”他说。

“我的大脑没有耍花招,清晰得不可思议。”奥莉芙说着靠在橱柜上,脸颊泛出亮红色的光芒,不过出于某种原因,阻止乔纳森的是她声音中沉着的确定性;仿佛他的女儿已经不可触及,成了某个奇怪的新创宗教的效忠侍僧。“听着,爸爸,打开你的思维好吗?她还活着,这是有可能的对吗?他们根本没找着她的尸体,所以他们才不肯出具死亡证明!他们认为她还有可能活着。”

“那只是标准法律程序的规定。”他的胃里一阵酸苦,好几种互相冲突的情绪不和谐地冲撞在一起,“任何没有尸体的案子,他们都会那么处理,因为程序规定。这并不是说,还有人相信她仍然存活在某处。没人相信。”

“我相信。”奥莉芙将一只手掌搭在胸膛正中,“爸爸,她让我去找她。”

乔纳森突然感到愤怒。“打住,奥莉芙。这不健康。你的母亲已经走了,死了。”他厉声说道,接着才阻止自己。他立刻感到后悔,伸出一只手去抓太阳穴上的头发,太艰难了,他的眼眶湿润了。“听着,我很抱歉——”他说。

但是为时已晚,奥莉芙已经关闭心扉。“我不该和你说这些的。”她对着地面小声说。

“不,我很高兴你肯说,”乔纳森实际上一点也不觉得高兴,“我正想思考你所说的话。”

“天哪,爸爸,你难道不明白吗?”奥莉芙举起双手,“问题不在于说什么,而在于做什么。我想做些实在的,就这一次。你难道不能打开心灵吗?就这一次。妈妈可能试着找过你。”

“嘿——”他想开口但又停了下来。但是奥莉芙已经冲出房间,步伐僵硬,失去平衡。乔纳森低头看着面前切了一半的西葫芦,意识到自己切到大拇指了。指甲旁边的伤口渗出鲜血,他将手指伸进嘴里吮吸,铜锈味让他反胃。他想着奥莉芙说的话——“她出现在沙滩上,穿一条长裙”——一阵熟悉的记忆涌出:他的婚礼,十七年前,一次匆忙召集的庆祝会,几个茫然的朋友,他不知所措的父母,感觉格格不入。他们是在大苏尔城外一片海滩上结的婚,是个雾蒙蒙的日子,冰冷梦幻。接待处有几杯香槟,比莉还拉着他一起冲进大海。她的婚纱拖在水里,他的皮便鞋里灌满沙子。他还记得那种超然物外的感觉,那样开心,根本不在乎海水冰冷,不在乎燕尾服的押金拿不回来了,不在乎任何事情,只感觉到比莉湿漉漉的手紧紧拉着他,仿佛就因为他,她才没有漂起来。

比莉以前很喜欢去海边:海风吹过柏树,雾气中的盐分刺痛双眼,肆虐的海浪抓刨着崖壁。他以前经常觉得,她内心潜藏着某种与海相关的东西,某种狂热的、深不可测的东西。

该死的比莉,他想着,你竟然留我一个人对付这个麻烦多多的青春期女孩。我一个人要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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