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夜,天井上空就只剩下一轮圆月了,所有的檐沟里都在淌着月光。吃完晚饭,小孩们把碗往里一推,点起兔子灯里的红烛,拉起就往花园跑。陈轩的父亲来接妻儿,在前院与舅舅把酒畅谈,陈轩作陪。小花园里只有10岁的瑞元、6岁的瑞铭,把灯下的四个用线轴做的木轮拖得咕噜咕噜响,那烛光就在纸糊的兔身里跳跃,近处远处,鞭炮四起,仿佛是宣告了又一年欢乐的结束。
亭子里的佳麒撑着头,琢磨这几天的风云变幻,瞬间自己的终身大事被摆上了案头,今年16岁,婚龄就是18岁,得抓紧在这两年里干些什么呢。这样散漫地想着,等到陈轩走近了也没发现。陈轩也不着急,慢慢坐到了佳麒身边的石凳上,看着猴孩儿们拉兔子灯。青色大褂儿映得他眉清目秀、鼻子英挺,神明开朗和轻灵身姿也是相得益彰,仿若郑板桥笔下的墨竹看似易折却也难折,那周身的气韵就像再艰难的环境也难不倒他似的。佳麒发觉他,也打量着他,青年人坦然接受了这份审视,虽然佳麒年纪比他还小,但是陈轩却直觉可以长谈忘倦,或又有倦鸟入林的惬意舒适之感。
佳麒由青年人的气韵想到了舅舅家大厅后砖雕门楼上题刻的“蒔枀書柿”四字,不禁脱口而出。
“你知道其中的典故?”陈轩问
“应该是出自唐代诗书画‘三绝’的文人郑虔吧,此人贫居长安慈恩寺时,经常在柿子树肥大的落叶上练习字画,后人用书柿表示再艰苦也不忘学习的精神。”
“是啊,袁黄在宅邸中,题上这样的字牌,就是主人要让自己的后人警醒,时时不忘刻苦学习,好好做人,也寄予后代鱼跃龙门的美好愿望吧。这雕楼题刻还是出自清代雍乾年代画家沈苍手书。”
“论书法艺术,我还是更爱《颜勤礼碑》,浑厚遒劲。”
“我更喜欢流利秀美的《快雪时晴帖》。”陈轩回应得爽利,“男人喜爱隽秀的,女人喜爱刚毅的!就像‘异性相吸’的道理一般吧。”“似乎颇有些歪理啊!”佳麒笑道:“轩表哥找我有事吗?
陈轩掸衣而起,“有啊,父亲谴我来找你。”
“我吗?”
“正是,明天你就要去苏州师院,大约有些事要预先交待一下的。”陈轩望着佳麒,说道:“学校里别人我管不着,你,我总是要看顾的。”说话的语气就像照顾一只猫一样轻松,转过身又补充道:“谁让你和泓官一样都是我妹妹呢。”
陈轩在佳麒眼里就是个大喇喇的半大小伙子,她跟着他一路走到了前院。只见那一方小桌几的首席坐着个风度气韵俱佳的中年人正谈着此次北平学术之旅的见闻,国字脸,可见外貌上陈轩还是继承他母亲的居多。舅舅让在了次席,招呼佳麒过去,并对着中年男子介绍道:“这是我侄女沈佳麒,她父亲祖上也做过翰林,可惜过世得早,家里随宗族搬到上海,渐渐就……。”大约是考虑到佳麒的感受,舅舅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说:“原先在上海教会学校学了多年,恭勤不倦,是块深造的料。”
陈维庭是苏州师院的教务主任,曾得过林琴南老先生的指导和赞许。佳麒想起陈轩说的话,“家父离开北平,正值五四文白之争闹得沸沸扬扬,为了支持林琴南先生,他放弃了出国深造的机会,愿意扎根到基础教育事业中弘扬传统文化。”
佳麒在现代其实就很佩服林琴南,作为晚清桐城派的一位老学者,不通英文,翻译时,由一位中国留学生,把原文译给他听,他再用文言文写成长篇小说。这种变通的方式,使他的译作虽与原作内容不尽相同,却也能符合原文之旨趣,朗朗可读,实在有趣。
感受到陈维庭打量的目光,佳麒敛神秉息。“不露怯,亦不露媚,风骨似花却似非花,像极了姜夔笔下的梅花。”陈维庭心里赞道,于是指着前院正盛开的腊梅树,问佳麒:“姜夔的词你通读过吗?觉得他的咏梅词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佳麒心想,这算是考校我吗?幸而自己在现代也曾迷恋过清空骚雅的白石词,就算没有庄佳麒的记忆,也能应付过去,何况本尊的国学也是颇为深厚。这种如虎添翼似的叠加效应,使她可以在思索片刻后就答道:“在姜夔留下的词作中,最出名的无非《暗香》和《疏影》,但他的咏梅词远不止这两首,而是接近全词的四分之一量。并不难见得在这些咏梅词中,白石道人爱用典故,佳人形象这些颇似骚体的手法描写梅花,以提升梅花的韵格。”
“哦?苏轼《水龙吟》杨花词中曾以思妇形象写杨花,你觉得两者有渊源么?”陈维庭低头抿了口茶,继续追问道。
佳麒心中大呼其狡诈,一般人听这样问,都会说“是的”,就是有渊源的。但她深知两者并不完全一致,于是她作答道:“应有渊源。”话毕,她瞅了眼陈维庭,见他不为所动,眉间却隐隐有丝了然后的舒展。她也就故意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但也不尽然,白石道人不仅继承,却也拓展了这一传统,北宋的苏轼用思妇形象写杨花,表现的只是自身的漂泊。但是到了姜夔,就开始托物比兴,抒发出个人不屑流俗和家国兴亡的感慨,比如《暗香》和《疏影》。”
在听到她说“但是”,陈维庭已经放下了茶杯,从吃惊到微微颔首,他也察觉到自己被眼前的女孩悄悄摆了一道,于是不依不饶地追问:“世人常说他的词格是‘清空’,你说说此二字是如何体现的?”
面对陈维庭的追问,庄佳麒意识到自己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作答,必须说得更加详尽,这次她想得更久了一些。陈维庭倒也不急,人都有爱才之心,为了探得眼前的底,装一装恶人他一点也不在乎。只是,看着庄佳麒苦思的模样,婉珍和陈轩不免就有些不忍,想上前打圆场,却被袁豫曾眼神制止。约莫过了半刻,只听佳麒答道:“白石的‘清空’,体现在他用江西诗派瘦硬之笔入词,比如《疏影》中,他就用‘几时得见’的刚炼之笔替代‘待得相见是几时’的柔肠辗转,反而留有更多的余韵。这种‘以淡写浓’、‘以刚写柔’的技法是引发‘清空’的根源,另外配上他对‘冷’色调字的运用,更为明显。”看着陈维庭赞许的目光,庄佳麒仿佛得到了鼓励,继续道:“侄女认为,姜白石笔下所咏的梅花‘幽韵冷香’,混合着他‘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的羁愁,交织着他‘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的苦涩;隐现着‘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鸠’的惆怅;诉说着‘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的凄凉;也多少掺杂着‘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的雅趣。这种词境是一种复杂的感情集合体,犹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磐’,在整个词苑都已化作此花幽独!”
言毕,陈维庭用略带惊异的眼神重新审视庄佳麒,仿佛自己发掘了一块至宝,激动地不知道说什么好。片刻,他才将一直端在手里的茶杯放回桌上。他的沉默倒把婉珍逼急了,她也顾不得父亲的眼色,走过去拉住姨夫袖口,“姨夫,这下总可以了吧?”
“读而能思,确有所获。既可见理性思辨,也有艺术感受的双重养炼,步步向前,望勿懈怠啊!”陈维庭笑眯眯地说道。
话讲到这里,舅舅直朝佳麒使眼色,手在桌下连连做揖,这是什么意思?佳麒一时没明白过来。还是陈轩反应快,转身就进了堂屋,片刻端出了一把太师椅。只听舅舅朗声道:“请先生上座!行拜师礼。”
“使不得使不得,不是我不想收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学生。只是如今我班上学生满了,只能安排你去乙班。乙班的柏先生转聘到重庆去了,新来的阮灏君据说是胡适之的学生,国外刚回来,是校长亲自聘来的。文白相争虽然冷静下来,但学术之争古来今有,我怕不好相处啊。”
“学生定当端居危坐,不给先生添麻烦。”佳麒心领神会。
“我哪会怕你添麻烦啊,我是怕师门之间的战火会烧到你们头上,你入了我学术之门,就怕日后是非多。心中有师自是师,你们青年人就应该有梁先生笔下‘少年中国’兼学兼备的风貌才是。”
“维庭兄有胸襟,婉珍、佳麒,女子也应有这样的心怀。”舅舅顿了顿继续叮嘱佳麒:“拜师礼可免,但是你要谨记今日先生之教诲,学业不可懈怠,切忌卷入争斗漩涡。”
佳麒应了声,婉珍扑哧一笑:“不谈这些了好吗。”说毕朝堂屋就喊:“娘娘,姨母,快把蛋糕端上来吧。”
“什么蛋糕?”贤姨妈闻声从堂屋走出来,故作惊疑。
“还卖关子啊,贤,你就把你新学的两手亮出来吧,早就听你念叨了。”还是陈维庭出面,解了围。
“我这不是增加神秘感吗,诺!”
佳麒睁大眼睛,还以为真是奶油蛋糕呢,大约就是简缩版的,已经切成了黄白相间的薄片。“我家新来的厨娘教的,我就对这些新鲜玩意感兴趣,怎么样?”
“这是怎么做的?”舅妈立刻被吊起了兴趣。
“你先尝一口再说。”
“你这是其人之道还之其身啊。”
……
前院洋溢着节日最后的狂欢,不久苏州师院就要开学了啊,佳麒有些期待、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