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晴后,七点一刻,海上晚霞奇艳,为生平少见。五年不见祖国的落日晚霞了!昌平,你懂吗?船舶停在上海吴淞口外,适逢雨过,这一刻的感觉……”
佳麒走入教务处时,迎面正见一脸兴奋之色的青年在抒发感慨,一旁他所称的昌平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见到教务长带着一名女学生进来,他们立刻中断了话题。
“阮先生,这位就是从上海插班过来的女学生——庄佳麒。”
“先生见好!”说完,佳麒略鞠躬,颔首。
“不必多礼!”阮灏君敛神客气的回应,随即询问了佳麒在上海的课业情况。将佳麒带到了自己的班上做了简短的介绍。
佳麒被安排在锦瑟同学的边上,她的这位同桌相当热情,自报家门后,上来就问佳麒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上海滩不待,转来苏州念书。同学们大都对大上海转来的学生有着特别的好奇,十里洋场嘛,也难怪锦瑟有这样的好奇心。并且锦瑟再三强调,这可能会成为全班同学的疑问。在这件事情上,佳麒没打算藏着掖着,像锦瑟这样的朋友可遇不可求,她转学最怕的是遇到清高的、闷嘴葫芦的、或是自成一派的同学,这样势必自己融入团体的时间要更长。所以,直觉告诉佳麒,她不想对着锦瑟胡扯,她告诉锦瑟,自己是因为父母离世,在上海无人可依,托付到苏州舅舅家的。锦瑟听了颇难过了一节课,为自己的鲁莽问题再三道歉。锦瑟和佳麒立刻成了亲密朋友。
但当她和这位新交的朋友刚用完午餐回来,已见自己的桌子被围了里外三层。拨开人堆,就见其座位上的始作俑者乐滋滋地翘首等待着,顺带着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着周围同学的疑问。
“主席学长,话剧社什么时候上新戏啊?”
“春天吧!”陈轩一边回答,一边探向人群外,那独有的才情,漫过了少年的青装校褂,在眉眼处潺湲。
“什么剧目?”
“透露一下吧!”周边一片哀嚎恳求声。
佳麒这时才不得不承认,有些人虽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却像丝绵蘸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塌糊涂,这个大约算是“淹然”的能力。当然,学生会主席没点“淹然”的功夫可怎么成。
“你找我?”
“你怎么才来?”
两人的对话,上来就叫众人大跌眼镜,大家都不知道两家的亲戚关系,当然都是拿着暧昧不已的眼光瞅着她俩。
佳麒拿埋怨的眼神看着他,闯祸者尤不自知,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道:“我们出去说吧。”言毕就要去抓佳麒的手臂,佳麒一甩手,跟了出去。
“有事儿吗?”
“还你书呢!”陈轩说完,拿出用牛皮纸包得棱角分明的包裹塞给佳麒,“还想问你有没有类似的书呢,再想借来看看。”
“就这么点儿事,至于这么招人嘛。”佳麒直言不讳。
陈轩犹豫了下:“行,那我以后就给你传纸条。”
“我怎么像上了贼船了。”
“我得照顾你嘛!”少年人又用他坦荡荡的眼神盯着面前的少女。
“走吧,书,我回去会找的。”佳麒一时判断不出眼前人究竟是亲情友情的真,还是恋情初开的昧,于是选择了四两拨千斤的荡开一笔,也不想在教室外多呆,给里面的人诸多想象空间,鬼知道他们会不会把这个牛皮纸包看作是“私相授受”。
佳麒走回座位,刚经过第二排,座位上的美小姐就把书拍得飒飒响,像是抗议,又像是不满。
“别理她,她这是嫉妒了,督军家的三小姐,肯定是看上陈轩了。”锦瑟悄悄在她耳边说。
“陈轩是我家亲戚。”佳麒像是对着锦瑟解释,又故意放高了音量,想让周围同学都不要误会。
“别说话了,先生来了。”后面座位上的男同学提醒道。
阮灏君正夹着书本走进教室,朝班上同学扫了一眼,那一眼原本应该是极其平常的巡检,但是佳麒已是有些冒汗,她总觉得这位革新派老师的眼神是重重地扫过她的面颊的。是的,那眼神里有审视、深思,甚至带着些小觑。那略带辩解的一个解释仿佛在那一眼看来跟示威的裙带似的。
“他凭什么拿这样的眼神看我。”佳麒心里燃起来熊熊的不忿。
这节历史课上的是“欧洲史”,仿佛为阮灏君量身定做,他从14世纪中叶开始侃侃而谈,从文学三杰到美术三杰,再到天文、物理、医学生物,谈到这场文艺复兴思潮给科学与艺术革命带来的跨时代意义,阮灏君又仿佛置身其中。说到兴奋处,他不禁感叹:胡适之先生早年指导、推动的学生杂志《新潮》就有Re-naissance这么一个英文名称!
“新文化运动与文艺复兴还真有不少类比性,可惜差异明显着呢。”佳麒望着思绪翻飞的老师,心里暗暗道。于是,露了个不以为然的笑。
“我们也一直在探索思想的解放,提倡科学与民主,这与文艺复兴有很多相似之处,结束前10分钟留给大家一起讨论两者的类比性。”
真没想到,阮灏君会留给大家这么一个开放的话题。前几个分享观点的同学无非都是一些溢美之词。对旧制度旧思想的批判啦、具有思想启蒙的作用啦……,庄佳麒一边听,一边计算下课的时间,她有想法,但秉承舅舅的教诲,她不想露脸。
可是阮灏君仿似不准备放过她,点了她的名:
“庄佳麒同学,前面看你仿佛有些看法,可以让大家分享一下么。”
真是小气的人啊,你瞥我一眼,我回你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就一定要拉起来出出丑么,庄佳麒也是个有好胜心的人,这回她想藏也藏不住了,她听到自己非常义正言辞地在阐述:
“中国传统文化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形象是完全负面的,不但不值得模仿、发扬,而且还要打倒,这无论在文学和道德伦理都是如此。但是,文艺复兴是从复古、尊古为出发的。
我们的‘新文化运动’不同领域各有其不同脉络和内在联系,不是任何一种思想或理念可以统摄。因此,新文化运动的理解必须建筑在各部分的内在发展及其互动关系上。只有在这个意义上,它与文艺复兴的比较才有意义。”
是啊,两者相较,如何一言以蔽之呢。阮灏君心里想必也有同样的体会。
“听庄小姐的意思,孔孟之道也有可取之处?”
“阮先生,意人有文艺复兴,我们也有先秦争鸣,我们也需要人文道德启蒙,儒学的核心是‘仁’,提倡‘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多么精概的道德核心。难道一定要把儒学简单地等同与封建礼教,把这重要的一环给缺失了嘛。儒学要读论语和孟子、老庄要读道德经、庄子……百家争鸣都是先贤哲学思辨的光辉。借反封建的招牌,企图把这些都否定的人,比封建卫道士更诳人,更不道德,先贤的学说打不倒,不讲道德的民族很可悲。”
庄佳麒说不下去了,她看到所有的学生都在侧眼瞧他,阮灏君的眼里更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光。幸而,下课铃声适时响起解救了这尴尬的局面。
一定是怒火,完了,她是把校长高薪聘来的教员给彻底得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