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麒回了自己的西厢二进间,脱鞋上了床,打盹、看书,酡颜烘着棉鞋。那边厢,舅妈遣了大丫头送来一双七成新的棉鞋,说是去年做给婉珍的,比佳麒的脚大些,好歹多穿双袜子再垫上鞋垫也是可以将就一下的。酡颜接了鞋子,佳麒也和来人客套了几句,留着喝了会茶。估摸着快到晚饭时分,佳麒又想着去厨房帮忙,穿了婉珍的棉鞋,从西厢到后院的回廊走出去,经过备弄口,备弄有一间幽静的小书房,舅舅偶尔会在里面看书,以前外祖父经常在这间小书房研究他的金石之道。今天弄口却传来舅舅的咆哮声,“黄氏,不要因为你操持袁家内务久了,就可以替我做这样的决定。”
“我怎么了,还不是为了泓官好,为了这个家好,佳麒今天和我说的时候是很诚恳的,我看得出来。”舅妈的声音带着哭腔,有种压抑后的挣扎和委屈,话语里提到了“佳麒”,也使本来想走开的人儿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只听舅妈继续抽泣着说:“昨天寅时,泓官乘绛紫不留神,又跑去了棠湖边,要跳的时候幸好被我派去跟着的花青拉住,又陪着在棠湖边坐了小半个时辰才回,你想想,这孩子听说顾家的婚事后跳了几回湖了。”
“她不懂事,你也跟着闹?佳麒是崇官妹妹唯一的孩子,她托付我们照顾她唯一的血脉,我做不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再说,和我们家老爷子议亲的顾家是晚清重臣,家将就有不少,历经军阀,如今称霸一方,家庭关系、社会关系多么难处,不说这些,外一事情败露,你让佳麒怎么自处?”
“顾家本在湖北,对江南了解不深,佳麒比我们泓官机灵,一定能应付自如。再说顾隽如要的是续弦,他的第一任妻子怎么死的?你了解过么。”
“你要这么说,我还真了解过,他那第一任妻子是青梅竹马,难产死的。如今他年纪轻轻就能接管地方军政,北边易帜前就早早表明了支持共和的决心,我看是顶有远见的英才。”
“你说的我不懂,我只知道女儿要嫁英才不错,更要嫁能知冷、知热的人。青梅竹马最是难忘,你恐怕是最清楚的。”
舅妈的思辨能力突然得到了空前的爆发,尤其是面对舅舅,如果不是到了放手一搏的地步恐怕小宇宙也得不到彻底的发挥。佳麒听到这里,大致也摸到了些头绪,就是一桩祖辈定下的婚事,难办就难办在婉珍不愿意,她想起昨天晚上的那场笑闹,怕是表姐心里真是早早有了人,而昨天晚上又跑去跳湖,恐怕也是被自己揶揄得伤感起来的,这么说自己倒真有了罪魁的意味。书房里吵得不可开交,佳麒的脑海里也在天人交战,谁不想有一桩完美的姻缘,自己寄居在舅舅家,全靠舅舅舅妈照应,今天舅妈开了口,明天,后天,只要婚事还在,只要婉珍的心里还有那个人,她始终会面对要不要去代嫁这个问题,到时候她恐怕再也不能躲在背后,而是要直面舅妈,甚至是婉珍的泪水。她自揣这个坎过不去,又想起自己的身份,虽然以前没听奶奶说起过表姨婆嫁去了哪里,但奶奶绝对不是嫁给了姓顾的。命运这东西,究竟是谁挡了谁的灾,谁坑了谁的幸福,真是很难说,但一想起昨天晚上依稀听到婉珍说的那句“我命由天不由人”,她又轻轻叹了口气,不由自主推开了小书房的门,当头正看见舅舅暴怒的表情,拿起桌上的镇纸正欲往黄氏的脚下扔去。
佳麒一看,抢先一步跪在地上,求舅舅息怒,急急道:“舅舅,佳麒,庄佳麒愿意替表姐嫁!”
此话一出,黄氏立刻眼泪夺眶,一步跨坐到地上抱着佳麒,仿佛就像救命的稻草一样珍贵,少女松了松她的手劲,道:“舅妈,使不得,你肚子里还有小弟弟呢。”
案桌上舅舅萎顿地一坐,气吼吼地说:“谁让你进来的?胡闹,你可要想清楚,我们祖上从没和武官结过亲!顾家老太爷当年陷入万难境地时曾受我祖父点拨,此后否极泰来,就要和我袁家结亲。你外祖守信诺,慎重把自己嫡亲的孙女许给了顾家。可他顾隽如不守信诺娶了青梅竹马的姑娘,留了个孩子,到了续弦才想起我们袁家,欺负你外祖父过世得早,欺负我们袁家,进这样人家的大门,你能应付得?”
舅舅分析的彻头彻骨,黄氏拿泪眼看去,仿佛在说:这些你都知道,还要把婉珍往火坑里推啊。
佳麒思索了片刻,接口道:“舅舅,你说得很对,他们起先不想到袁家,如今来说,也就是想为孩子找个素养优良的娘姨,我尽职做好娘姨的本分就是了,其他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了。只是我有个条件,要他们顾家等我两年,让我完成苏州师院的课业,好歹今后还有条出路。”
“哎,你说的我也想过,他们如今权势中天,我们推拒不了,可也不能让他们说东不西的,让顾隽如暂等两年吧。”舅舅皱皱眉,敲了敲手里的烟斗,又道:“先行缓兵之计,你们的主意再从长计议,出去吧。黄氏也去,别在我眼前晃悠。”
黄氏被佳麒搀扶着出了门,脚一软差点摔在佳麒身上,她看着房里桌案的方向,眼神有些怨愤、有些飘忽。佳麒再看时,又捕捉不到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