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尚宏以剑驻地,挥手扫过千姿百态的嶙峋怪石,望着层峦叠嶂的山峰道:“我们现在所处是白熊岭,前面便是仙人台,过了仙人台就是三派结盟之地,东灵大殿了。”
“来时路上怎么听人说这是天云山”牧臣问道。
“山是天云山,立派取名时天字太大,便改为东灵。”武尚宏说着背转身子,慵懒的靠在一棵古松之上。
牧臣看着武尚宏意气风发的模样,确实风姿卓绝。想不通明明是个俊逸非凡的翩翩公子,为何要把自己弄成龌龊混世的样子。这一路过来,从帮他把宝剑赎回到刚在山脚茶亭喝茶,非要买上几包特产,已经借了一百多两银子给他。从九亭山下来,路途才刚刚开始,盘缠就被他玩了近一半,牧臣没打算过武尚宏会还,可是接下来还有那么远的路程要走,现在身边又拖着个胃口奇大的伊平白,真怕接下来武尚宏又看中了什么。
“你怎么对东灵派如此熟悉?”牧臣不解道。
一路上武尚宏对东灵派从立派宗旨到武学特点,从江湖恩怨到现在的地名特色都一清二楚。
武尚宏哈哈大笑道:“不吹牛皮的说,这一块,迟早都是咱兄弟的。”说着手指尽最大可能的划了一圈,只差不把天划进去。
伊平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还不吹牛的说,没有公子,你饼都吃不起一张。你看我,没有钱就不吹牛,话都不说,没钱不丢脸,没钱还摆谱就过分了。
“臭小子,还知道回来,回来就盼着你爹归西!”随着声音响起,一道青绿身影从林中蹿出踏着树顶枝叶疾疾奔来。
“爹,这是我兄弟,特意买了上等云雾来看你,你可不能失态!”武尚宏说着便一个踏步往牧臣身边移了过来,左手持宝剑躲在牧臣身后,右手高高举起在山脚茶亭借牧臣银子买的茶叶。
牧臣见来人身形瘦长,一身青绿长袍大袖招摇,与袍同色的幞头下眉弓突出,眼窝微陷,脸上皮肤紧贴骨头,少有肉色,正皱着眉头打量着自己。听武尚宏叫爹,又介绍自己说是兄弟,虽然惊愕不知道怎么回事,却连忙恭敬施礼道:“晚辈牧臣,拜见伯父!”
来人一把夺过武尚宏手中茶叶怒道:“梨花春和小红槽怎么没带几坛?到了山脚买几包自家茶叶回家孝敬你爹,你这良心还能再假一点?”
武尚宏尴尬的干咳两声道:“爹,牧臣是我的结拜兄弟,这茶叶是他非要买的。我总不能跟他说你不喝茶,要喝酒,让他再绕道去给你买酒去吧?这茶叶不一样是我兄弟的心意呀?”武尚宏说着又白眼抱怨道:“也没有你这么当长辈的,不讲礼数也就罢了,见面便讨要酒礼,莫失了我东灵脸面。”
“东灵还有脸面吗?你下山一次失一点,现在还留下了一星半点?”来人也不在乎武尚宏怎么说他,瞪大眼睛指着武尚宏鼻子怒骂道。
“爹,牧臣远道而来,先上山再说吧!他这次临时路过,来不及准备,等他南下回来自会给你带上沿途美酒。”武尚宏怕老爹说起来没完没了,别把老底一点点的给抖了出来,赶紧拿话叉开。
牧臣听着二人对话,看了一眼武尚宏,心想,自己几时与他拜了把子了,面前这老爷子也是毫不客气,真是嫡亲的两父子。只是这相貌可就相差了太远,不知道武尚宏的娘是何等绝色才能拉平他爹这边的不足,生下他这般俊美容貌。
此刻听武尚宏帽子兜到了自己头上,只得硬着头皮附和道:“伯父雅兴,晚辈谨记,下次拜访绝不空手上山!”
“这还差不多。”老爷子捋了一把胡须微微点头道:“你小子太过实诚,跟这兔崽子相交你多留个心眼。不然有你的亏吃。”说着便回头往山上行去。
哪有跟外人这样说自己儿子的,牧臣尴尬一笑,便跟在身后行去。这两父子相处虽不讲尊卑,完全没有名门大派该有的慈父孝子模样,还大没大形,小没小样,却好过自己父子千倍万倍了,再怎么也不会像自己一样亲生父子要成生死仇敌。想着不禁望向前面背影收不回目光。
武尚宏见牧臣一直从背后盯着老爹的青绿帽子看,心下委实受伤不轻。这是立派祖师定的装束,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可一直传到他们这辈也没人敢改,便是他爹这般不羁,也只敢略加浅浅灰色,不敢完全掩盖本色。自己回山以后也要换上,怎么跟这兄弟解释才好。因为这帽子,东灵可没少被人笑话。
其实牧臣哪里知道这些,从小窝在牧家庄,走过最远的路便是跟着师父李其云回九亭山,一路上为避是非也多是待在马车上,李其云喜欢啰嗦人心道理,可没跟他啰嗦过其他。当然不会知道自前朝起,朝廷便规定娼妓家属头裹青巾,近年来市井民间又叫成了绿帽子。
一路听着武尚宏父子针锋相对,牧臣紧绷的心弦也略略放松了些,从拜别师父独自下山后,就提防着一切。从带上屁猴之后更是时刻警惕,按师父所说,江湖中人可不是轻易吃亏的,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全以武功论高低,各种龌龊手段让人防不胜防。
伊平白跟在后面心惊不已,难怪这家伙对东灵派如此熟悉,原来他爹就是东灵现任掌门,江湖上顶顶大名的酒疯子武千斤。传闻他一年要喝千斤酒,不知是真是假?那武尚宏为何要故意落魄江湖,又为何要靠近自己二人?现在想来,要说只是为了跟公子借钱潇洒,骗吃骗喝那肯定是不能信的。
牧臣二人随着武尚宏父子来到东灵派主殿,一路不时有江湖人士过来寒暄客套。此时离三派结盟还有两日,早来的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武千斤便都随意打发了事,武尚宏更是吝啬言语,躲在父亲身后得过且过。
武千斤交代几句安置牧臣二人的话便自行离去,让武尚宏随后到朝阳洞见他,也不知道朝阳洞又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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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轻舟缓缓在湖中前行,一暴眼青年稳稳地站立在船头。举目只见群山逶迤,低眉烟波浩渺,偶有飞鱼出水,四下百草丰茂。再看天边霞辉携霜,映照两岸之下爆眼青年却只觉淡淡荒凉。
以前每次来都会激动无比,除了觉得迷人的风景,豪阔的庄园震撼人心,更让他热血的是又可以见到阁主了。但是为什么这次心情不一样?
只是因为劫后余生,那少年没有打杀自己,只是讲了一番道理?
那鬼魅身形,那温纯笑脸,那戳心道理,他还只是个孩子呀?
以那少年身手绝非凡人,年纪轻轻,当可稳列一流高手,再假以时日还得了?
不知道阁主怎么想的,要接这笔买卖。多少钱能买下聆风阁的平安?
聆风阁这么多年得意江湖靠的是什么?不就是惹不得的人坚决不惹吗?
难道是买家过于势大?该是如此,敢盯上这般人物的,自身肯定也差不到哪去。只是搞不懂为什么不直接买到位置消息就动手办事,而是要求在身边安插影子,一路跟随。
高人办事,看不懂,想不通。
好在事情已经办妥。
他脑子突然冒出马融长笛赋中的那句“特箭槀而茎立兮,独聆风於极危。”
该不该向阁主进言此事不宜牵涉过深,当尽早脱身?
唉,想的有点多了,自己身份还是差了些,到现在也只是隔着帘子偷偷瞄过阁主两次曼妙的身姿。每次问话都是阿婆横在帘外,既挡视线,又让自己不敢抬眼。阁主交代过自己唯一的一句话只有三个字,退下吧。可就这三个字,就柔到了他骨子里,明明知道里面这个柔声的妖精已经年近五十,他一样不在乎,他只觉得自己太卑微,不知道帮她办多少事可以再靠近她一点。
多少次在梦里搂过她的香肩。
轻舟靠岸,穿过种满各色秋菊的曲径小道,在阵阵菊香中爆眼终于收起思绪,迈进了这个来过好几次却依旧陌生的阁楼。每次他都算着脚步进去,二十二步,站在帘外,再转身,二十二步退出来。这次也一样,他依旧踩着每块方砖的砖角往里走,踩的还是上次的位置。
带路的丫鬟象征性的带着路,把他带在了那个他已经很熟悉的位置上。
“属下风路十九拜见阁主,拜见阿婆!”爆眼弯腰恭敬道。
聆风阁从不插手江湖事务,专靠倒卖各类江湖消息为生。为了获取消息,下设函盖乾坤,风雨夜归八路探子。其中函盖乾坤四路为定点安插,设置点哨的固定人手。风雨夜归则属游哨,随时变换角色四下打探。而这一次,不在八路之类。交给爆眼只是因为他手下人员年龄合适。
“粘上了?”看面容,年龄该在五十上下,但头发却已花白的阿婆问道。
“回阿婆,粘上了。”
“好,随时回报消息!”
“是!”
“退下吧!”
“阿婆······”
“嗯?”
“角子很硬!我们能不能······退了这单生意?”爆眼鼓起勇气说了出来。他知道这不是他该说的话,他只要服从就好。但是他担心里面那个女人,担心她几十年的小心,一朝不慎惹上麻烦。
阿婆狠狠的盯着眼前这人,他的心思她都知道,她什么都知道,这个江湖中,还有谁比他们主仆二人知道的多。
“滚出去!”阿婆没说话,里面那娇柔的声音变的不再娇柔。
顺着进去的脚印退出来,暴眼又想起了一句话。
聆风相悦者四十年,会面相交者十九年。
梦得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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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爆眼退出去的背影,阿婆掀开帘子走进内室,对着眼前与自己年龄相仿,看起来容颜却似女儿一般的女子躬身道:“小姐,其他几路传回的消息说李其云收了一个关门弟子,应该就是这个孩子。”
“是他,叫牧臣。”关于李其云的事,她都格外上心,就是那个负心郎害了自己的女儿。
“小姐,九亭山的事我们还是不要牵涉太深,虽说我们只是负责打探消息行踪,可这孩子一旦真出了什么事,我们就撇不开关系了。”
“江崧长老神出鬼没,谁知道他现在有没有盯着我们。再说了,现在他盯不盯着我们都必须做,他最后都会来要结果的。”
阿婆不再做声,她知道不是没有选择,小姐不愿选择罢了。而且选择了也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身在江湖中,又在江湖外。
阿婆想了想该怎么措词,还是忍不住道:“上船容易下船难,迟早有一天,江湖中都会知道,除非九黎真能一统江湖,否则我们将万劫不复。”阿婆面现忧色又道:“眼前是过去了,以后怎么办?”
几十年跟在这个绝色女子身边,风浪不是没有过,也一样过来了,可这一次,难了。如果不是李其云,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很多事情,都知道并不长久,可还是忍不住去做。有些事情,又如饮鸩止渴,不做却不行。就像眼前便是珠宫贝阙,百步即可归家,一场暴雨突如其来,使得脚下泥泞不堪,头顶又无片瓦遮身,终是免不了这一时难堪尴尬。明日再好,今夜也难过,何况我们还不知道明日会怎么样。”绝色女子痴痴望着帘子淡淡说道。
念儿若是在身边,她可能会跟自己的选择不一样,可她现在不一样在九黎教了吗?当时只是跟她说了句气话呀,她怎么就当真了?长相随了他,性子也随了他,那么犟性,那么狠心!
这绝色女子便是聆风阁阁主颜雨,颜念的母亲。
当年一手建起聆风阁,本意只是想打听他的消息,没想到他的消息一点没有,其他人的事情却知道的越来越多。这个狠心的男人,走的时候那么决绝,当初又为何那般痴情?无数次想起他走前说过的那些话,到现在也不敢确定他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要走的。
“感情这东西,少有恰到好处的喜欢,多是逼不得已的将就。喜欢少了便容易见异思迁,喜欢多了又患得患失。就算偶有恰到好处的相互,还有家族损友四时环顾,最后在一个逼不得已的年龄,或是煎熬不过的时候,都会选择将就。聪明一点的将就以后时刻劝慰自己,失去的也没那么好,得到的并不是那么差。傻一点的就会抱怨不止,心怀不甘,最后连原本可以拥有的,一丝假假的幸福都弄丢。”
他这些话到底什么意思?当时只以为他是一时感叹。
他是那个聪明人?
那自己是什么人?
连傻一点的都不是!
因为从来没想过怎么去将就!
这么多年,带着颜念。没有父亲,可以让她随着自己姓颜,可是身边没有男人,无数个日日夜夜,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就连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孩子都敢对自己存着心思,不是看着他办事卖力忠心耿耿,早就挖了他那双爆眼。
“知止而后能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道理谁都懂,可是事到临头,有的是被眼前迷雾挡住了视线,难以跳出事外清明决断。有的是根本没有选择,哪由得你知止便能定,定了还能静。世间事,看似由你,其实哪里由得了你!”颜雨那轻柔的嗓音带着丝丝幽怨说出这番话来,便是阿婆这一把年纪,见惯了风雨的女人也说不出的心疼。若是有个男人在场,只怕见她难过,什么都会为她去做了。
但阿婆这一刻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快三年了吧?念儿还是没有消息吗?”颜雨问道。
“没有,遁神堂插人不进去,外围的人根本打听不到里面的事,只有他们出山了才能知道他们的行踪。”阿婆垂首答道。这么多年,小姐的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过念儿,时常说念儿性子倔,可这个做娘的又何尝不是。
“黎步阳带着悠悠还在鄱阳?”
“是的。”
“悠悠十二了吧?”
“下个月就十三了。”
“十月十五,还来得及,我去看看她吧!”
“好!”
“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有我这么个外婆?”
“该是知道的,念儿从小便心善,身边也就你一个亲人,哪能真狠的下心。只是当年年轻叛逆,又正在伤心之中。”
“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颜雨双手往上撑了撑眼角,近来照镜,好像开始有皱纹了。不知道是不是年龄大了,总是喜欢想以前的事,总是开始不停的想那些曾经身边的人。总是很容易就会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