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枯草低卧,黄土埋不尽萧索。
几滴寒雨落在午后,压不住落叶细数风波。
从下山后,牧臣按师父交代,尽量不往人多处凑。但从九亭山到沧州就走了十来天,往后经并州达陇南怎么可能都是静僻小道。这天气渐寒,今日不过是到集镇上添置了两件厚实些的衣裳,采买了些吃食佐料以备山间应急烧烤之用,就被人给盯上了。
牧臣倒不是心慌跟在身后的几人,怕他们心怀不轨。只是拿不定主意若他们真要对自己动手时该不该出手,又下多重的手。上次打死那三个官差心里到现在都没想清楚是对是错。但不出手好像也是不行的,身上这点盘缠得留着,还要走几千里路,刚买的袍子也不能脱下来双手奉上,虽说有九龙归真决护体,不惧风寒,可大冷的天穿着单衣只怕更惹生人目光。若说来人真有歹心,光靠师父跟自己讲的那些是非道理可能是讲不退他们的。
牧臣慢慢放缓脚步,前面越走越是偏僻,天色渐暗,怕接下来可没有这么好的露宿之地了。
走下山坡不远,小道旁一块弧形平地,往里有着一块更大的坳地,牧臣在山坡之上就看中了里面那棵大柏树。
柏树枝烤东西那可不是一般般的香。
树下吃肉,树上睡觉,多好。
后面跟着的这几个,随他们吧,到什么地步由着他们,非要找死,那也莫怪天尊不佑。
地方果然不错。
从弧形平地旁的坳口走进来,牧臣很是满意。
四周都是高坡挡风,坳底杂草皆倒,远处偶有几朵黄色野菊无邪的张望着眼前一片枯黄的世界,没有太多得意欣喜,也没有一丝凄凉感伤。
走到柏树下面,牧臣头也不回,背对着坳口从包袱里拿出一只已经拔了毛的肥鸡和几个小纸包,不急不忙的整整齐齐摆好,便准备捆扎枯草引火架鸡。烤鸡还没吃过,只是听师叔讲过,今天得试试。
随着一片嘈杂,六个高矮不一的年轻人出现在了坳口。看着里面正用盐巴涂抹鸡身的年轻人,他明知道有人进来居然连头都不抬,不知道他是真的无知,还是无惧。或者是无知才无惧吧。
六人站在坳口表情不一,穿着不一,高矮不一,年龄也不一,唯一一的就是胖瘦。
都瘦的皮包骨。
站在前面那人看起来二十上下,面色黝黑中透着一股坚毅,一双暴眼不停的习惯性眨着。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五人,似乎在重新计算双方的力量。己方六人,打一人不说绰绰有余,总不会吃什么大亏。而且看对方年纪再大也不过十六七,虽说自己这边的是瘦弱了些,但胜在拳头硬,人头足啊。
十拿九稳了。
可是对方就算真傻也能看出危险呀?还若无其事烤鸡吃?看地上那一包包佐料,还吃的蛮讲究。
暴眼使了个眼色让其他人跟他先到另外一边去坐下,等鸡烤熟再说。可刚走两步就赶紧回头,身后五人竟是不听指挥直愣愣的踩着枯草往那烤鸡少年走去。暴眼连忙干咳两声,低头轻声道:“急什么?还没熟!”
那五人都听得一愣,什么没熟?不是要劫他身上银钱么?劫了他什么都是咱的,还怕鸡没熟?
“回来!”暴眼压着声音低喝一声,气恼的带头往烤鸡少年对面十来丈远的一处平地走去。
五人只得回身跟上,六人坐下以后,暴眼对着一个畏畏缩缩坐着瑟瑟发抖的少年说道“屁猴,去扯几把干草来生火!”
等少年起身,见其他几人都不解的望着自己。便恼道:“我使眼色你们没看见?那鸡没熟!”
四人齐齐摇头。
他们当然看到暴眼使眼色,只是他翻白眼珠子的时候还不停眨眼,鬼知道什么意思。都以为他又像以前一样让五人出手,他到一旁掠阵。
但几人却不敢说出来,身边这个老大对别人是小心谨慎的很,打起自己人来可没那么讲究。
“蛤蟆哥,抢了他我们自己烤还快一点,你看他!慢慢索索的,这得弄到什么时候?饿死了!”坐在那被叫蛤蟆哥的爆眼旁边,身上不伦不类穿着长袍还套一件明显小了的短褂少年道。
“是呀,蛤蟆哥,两天没吃了。”另外一人附和道。
那被叫蛤蟆哥的爆眼抬手就是一掌过去,打的那先前说话叫饿的少年差点大叫出来。
“不打不行,由着你扰乱军心,以后还怎么服众?”爆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道:“你没看他根本就不怕咱吗?在这荒郊野岭,谁吃饱了孤身一人跑这烤鸡吃?这多半是个江湖人士,身怀绝技。咱得商量个对策,不能硬来!”
牧臣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脑子还不错,知道遇着高手了。不过绝顶应该是谈不上的,毕竟九亭山上几个师伯就肯定打不过。
听着他们悉悉索索的商量着,牧臣全当不知道,只是将烤鸡有一下没一下的加点料,翻个边,心里也对这几人大致跟脚有了一点了解。
自哀帝禅让后,大江南北战火不断,而此时契丹也在都城建孔庙,修道观,不断的积蓄着力量,野心勃勃,不时扰边。这几个应该是藩镇世家大族的后人。随着战争失败,家族败落,流浪江湖。
牧臣想想自己,如果不是遇上师父,跟他们可能也是一样。就凭原来那一手还不成气候的稚嫩枪法,不知道敌得过几分江湖险恶。
这鸡差不多了,师叔所说果然不错。加上些香料远火慢炙,还没吃就已经香气四溢。
对面那几个也算耐得住性子。不管了,先尝尝再说!牧臣一手扶住穿鸡木棍,一手抓住鸡脚硬骨扯下大块鸡腿眯眼闻了闻,忍不住轻叹道:“香啊!”说完便呼呼连吹几口,张嘴咬下大块鸡肉,鼓鼓囊囊的嚼了起来。
“蛤蟆哥蛤蟆哥!那厮都吃起来了,再不动手可就没了!”爆眼身边那短褂少年急道。
那暴眼抬手又是一掌,打在说话少年头上。这一下用力颇大,少年吃不住疼,“啊”的一声便往后倒去。
“大脑田!大脑田!你怎么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其他几人好像都懵了。面面相觑看着蛤蟆哥抱着大脑田,只听蛤蟆哥大声道:“你别死啊,大脑田!你怎么就这么不抗饿呀?才饿五天就要归西了!”说罢对其余几人又是连使眼色,几人这才反应过来,跟着一阵紧张,叫喊:“大脑田,你可别死啊!”
那大脑田见自己装死半天也没人步入正题,透过几人身体缝隙却瞄见那人鸡腿都快吃完了,正用板牙啃着鸡脚关节部的脆骨,急得又活了过来,咬着牙有气无力大声说道:“去那公子处给我要些吃食吧!我不想死呀!”说完这一句话,仿佛用尽了他今生最后的气力,又是一歪头倒向了一边,倒向了可以看见那人吃鸡的那边。
蛤蟆哥抬头一看,也开始着急。那厮吃鸡怎地恁快!不嚼的吗?
想着便对刚才那拾草少年狠狠的一脚踹去,“你!去对面那公子处要个鸡来!大脑田要饿死了!快!”
看着那还在瑟瑟发抖的少年过来,牧臣仔细打量了一下,几人之中他应该年龄不是最小,却最是瘦弱。看被欺负的情况,胆气不大,或是被长期欺负惯了。其他几人虽然穿着都是破旧脏污,但都算厚实。唯独他仍是单衣单裤,有破烂处连补丁都没有打上。那倒地不起的大脑田身材较他要高大许多,长袍之外还罩有一件短小外褂,看长短该是从这拾草少年身上剥去的。
那褂子穿在大脑田本就厚实的身上暖和不了什么,如果给这少年却能多少抵御一些寒冷。可同是一伙人,大脑田还是剥了他的。
总有那么一些人,被大势裹挟,就会逐渐失去原有的良知。
有时只是因为被人欺压的久了,便开始加倍欺压他人,寻找内心的平衡。
有时只是借助一个被打压的对象,显示自己的凶狠,或者是彰显自己的地位,以镇服其他人。
有时不是为了生存,仅仅是因为无聊,便可虐人为乐,受虐时却又摇头摆尾。
看着站在面前只是傻傻盯着烤鸡吞口水,不敢出声的少年。牧臣问道:“冷吗?”
“饿。”少年双手搓捏着衣角半天挤出一个字。
看着那双用力搓着衣角的手,牧臣不禁有些泪眼朦胧。还没入冬,那双红肿的手就已经开始皲裂,若是冰雪到来,这少年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看见来年的春天。
“来,坐下!”牧臣微笑着柔声叫道。
那少年还是站着不动,只是抬头认真打量了一眼眼前公子,又侧头看了看对面几人,看到几人齐齐扫来狠狠的目光,少年鼓起勇气结巴道:“这、这鸡能给我吗?他、他······”少年说着伸手指向大脑田他了半天,终究是骗不了人。
他本想说,他要饿死了。
可是他知道按照蛤蟆哥的计谋是先向面前公子装可怜讨要烤鸡,如果不给再过来撒泼,看对方身手决定走到哪一步。如果给了,那就再过分一点,又来讨要银钱。要是这公子还给,那就是个雏儿,不知江湖深浅,出来寻刺激的,直接上手劫了他。
所以拾草少年不想这公子给出烤鸡,怕接下来就是讨要银钱,最后把这始终对着自己微笑的公子打劫了。以蛤蟆哥他们的性子,真玩起来估计最后裤衩都不会给这公子留下一条。想着这公子光着粉嫩的白屁股站在这荒郊野岭的寒风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少年就于心不忍。
可是如果不给,他们也会过来撒泼,最后还是躲不过去的。正不知道怎么办时,牧臣却拿起烤鸡递了出来,开口道:“拿去吧!”
少年往前挪了两步,还是不敢伸手。侧头看见蛤蟆哥那对爆眼爆的都要掉到脸上来了,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到了,少年一个哆嗦,再也顾不得许多,上前接过烤鸡,看了一眼面前正微笑柔善看着自己的公子提了提眉毛。
快跑吧!一个人跑出来办嘛呀?有吃有穿的,呆家里多好!
面前这公子却好像根本不懂自己意思,也没有丝毫觉察到危险已经就在身边,依旧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好像还笑的更开心了!唉!
少年接过烤鸡,回头稍稍用力跺了跺脚,便开始往对面跑去。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被冻的身体不太灵活,走到枯草稍高处,扑通一声摔了一跤。
少年费劲爬了起来,用衣袖擦了擦脸,趁着擦脸的功夫赶紧将来不及细嚼的鸡肉吞进肚中,顺带着也擦了擦嘴上的油脂,便继续往对面走去。
闻着香味,大脑田又神奇的坐了起来,看那紧张眼神,该是怕稍微醒晚一点,身边这几人就会将这已经少了一个鸡腿的烤鸡瓜分干净。
大脑田看着蛤蟆哥手上的烤鸡的眼神好像就在骂着,这天杀的,一个鸡腿扯这么大一块。但他此刻没有功夫说话了,说话会耽误他伸手接过蛤蟆哥分来的鸡肉。
牧臣拨弄了一下柴火,果不其然对面便响起蛤蟆哥暴跳如雷的声音,“你小子居然偷吃!打他!给我打!”
其余几人恋恋不舍的收回望着蛤蟆哥手里烤鸡的眼光,恨恨的望向拾草少年,你小子多什么事,这下好了,打完你回来不知道这死蛤蟆会把鸡吃掉多少!
唉,打吧!早打早收功,回头多少还能分上一点骨头上的肉。
看着几人起身,拾草少年没有后退,没有躲闪,只是抱着头,蹲了下来。这是他习惯了的姿势,划得来的,不挨这顿打,今天又得饿上一天,他们怎么都有说法不给自己分一份。
看着几人脚步渐近,拳头却始终没有落下来,少年提着胆子抬头瞟了瞟,只见对面那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过来,身边几人正举着拳头傻乎乎的站着一动不动,蛤蟆哥正张着嘴流口水,鸡在嘴边却没啃下去。
这公子依旧满脸微笑,看了看自己,走向了蛤蟆哥。
蛤蟆哥似乎突然醒了过来,哆哆嗦嗦开始后退。这是什么人?是鬼啊!明明人在对面,只见影子一晃,便到了面前,还围着几人笑嘻嘻的转了一圈。
牧臣拿下蛤蟆手中烤鸡,撕下一块给他,再走到另外几人处,不紧不慢的分给一人一块,留下那剩下的最后一个鸡腿,走到少年面前,给了少年。
“每一个人,从小到大,再到老,没有一成不变的。这跟愿意接受的影响和能够接受到的影响还有最终接受了的影响有关。这影响可能是人,可能是事。哪怕再坚持固执的人都一样,在接受前他会固执的说错,不应该!一旦接受以后,他就会重新习惯,会固执再坚持已经习惯的新习惯。再固执也一样,都会变的。同样一个人,在什么地方,接触什么人,经历什么事很重要,受身边一切的影响,终究会被影响成另外一个人。大势面前,不知不觉的被裹挟,当前可以活的轻松些!明明白白的尖锐去抗争,那要么逼疯,要么逼死,要么想尽办法逃离此刻呆的地方,此刻相处的人。只是换个地方继续,另外一个地方还不是一样,什么东西都不可能是由你的喜好主宰变化的,他们都有原来的样子,会变的,只有你!也只能是你!变了以后,你可能会觉得你还是那个你,只是适应了周边,心里更轻松了,可是你细细想想,一路走下去,你真的还会是你吗?还会是原来的你吗?这世道活着不易,要继续活下去更是不易,但别忘了坚持,更不要因为不易就舍了自己,去做以前自己都看不起的自己。”牧臣说完轻轻叹息一声。他们原本应该都是不错的人,都会看不起现在的自己,只是为了活着,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现在的自己。
几人拿着手上鸡肉,一动都不敢动,甚至都忘了发抖。只听着这笑面公子嘴巴不停的在说着什么,不知道说了多久,他终于说完了。等到他牵起屁猴手走出了坳口,几人才好像想起来该动一动了。
这家伙年纪不大,比想象中的厉害太多,还喜欢啰嗦。
蛤蟆哥依旧暴着眼珠,只是不再眨眼,脸色突然变得异常平静,他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道:“撤!”
牧臣带着少年离开山坳,轻声问道:“你怎么会和他们厮混在一起?家人呢?”
少年跟着牧臣离开,一路不敢出声言语,此时听得牧臣发问,略带结巴道:“一路逃难,都走散了!”
现在世道不好,多的都是这样的人,牧臣也不再多问,便道:“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没有。”
看他年龄还较直接要小,牧臣也知道,这般情况,他哪里会有什么打算,哪里能有什么打算,无非是每天睁开眼就想口吃的,活过一天是一天。牧臣想了想又问道:“你先跟着我,办完事,我带你回九亭山,可好?”
“公子不嫌弃,去哪里我都愿意!”少年大喜道。
“他们叫你屁猴?”
“我叫伊平白,饿多了肚子,总是拉稀,吃多了又憋不住,总是放屁,他们便开始注意叫我。”
“以后会好的,不会再让你饿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