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山县要公开聘任副县长，条件是年龄四十岁以下，大专以上学历，在正科级岗位上工作满三年；方法是先笔试、后面试，再由组织考察……好家伙，消息一公布，犹如油锅里扔进了一根冰棍，那反响，乖乖！因为这是本县开天辟地第一回，对用人暗箱操作早就心存不满、而又上面没人的一些干部来说，这无疑是个公开竞争的好机会。特别是符合竞聘条件的年轻干部们，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大洼乡乡长洪海得到这个消息后，激动得一夜没有合眼。洪海在这个偏远的穷乡已经当了六年乡长，眼见着和自己同时工作的同学朋友一个个进城的进城，提拔的提拔，他还是陀螺没人赶，原地转圈。老婆在城里一个事业单位上班，近年来因为洪海的前途不够“光明”，俩人关系十分紧张，离婚两个字几乎就藏在她舌头底下，随时都会蹦出来。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它不仅能让夫妻和睦相守，同时也能证明他的实力。洪海今年擦边四十岁，机会对他来说，就像挂在西天的太阳，照在身上的霞光是越来越少了。他把床底下已经给老鼠做窝的那些书书本本全都翻了出来，埋头苦读，大有背水一搏的架势。
可就在考试临近的日子，他山里的老父亲忽然生病了。那天，老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给洪海背来山货，还帮洪海做饭洗衣。洪海说你难得来镇上，上街转转玩玩。可老人溜达到傍晚回来，忽然躺在床上大叫肚子疼。洪海吓坏了，赶紧放下书本问：“爹你怎么啦？”老人说：“没啥大毛病，可能是胆结石又犯了。”洪海一愣，说：“你啥时有的胆结石？我怎么不知道？”老人没好气地骂道：“你是大乡长，啥时对咱老百姓知疼知热的？老子得胆结石还得事先请示你？”洪海被父亲骂得一头雾水，他知道，胆结石必须要动手术，否则多次复发就很危险。可眼下正是竞聘考试的冲刺阶段，在这节骨眼上，送老人去开刀住院一耽搁，所有的希望全泡汤了。让城里的妻子来照顾老人？简直异想天开，到时不仅治不了病，还会活活把老人气死。正一筹莫展之际，老人说：“你也不必担心，老毛病，死不了；给我买二十副中药，吃完就好！”洪海不敢怠慢，赶紧去请老中医给开了二十副中药。老人吃了止疼药后，拎着那二十包中药，执意要回去。要搁平常，洪海怎么也不会让老人走，可眼下他为了竞聘副县长，像拉满的弓，无法松劲了。他忽然哽咽着对父亲说：“爹，等我竞聘上了，一定把您老人家接到城里，安享晚年！”老人一笑说：“你考大学时，也说过这话，我等着吧……”
洪海也真是下了狠心，就像当年高考一样玩命。皇天不负苦心人，努力果然有了回报：第一轮笔试，剩下五人，洪海榜上有名；第二轮面试，剩下两人，洪海位居其中。最最关键的第三轮也是最最难以预料的组织考察开始了，洪海心里非常担忧的就是这一关。这几年，他因为前途无望、家庭不和睦，导致情绪低落，工作上也是敷衍了事，根本没有刚来当乡长那时的进取精神。同事和群众在背后多有议论，他早有耳闻。慢说是其他人有看法，就是自己的父亲，现在也对他怨言多多。按组织部门的考核程序，他们要多方调查他的工作表现，只要有哪怕少数同事和群众对他有意见，组织上就会心存疑虑；而另外一个竞争对手是城里的某局局长，不光是人际关系比他厚，工作业绩也不是吃素的。
上面考察的人来了，洪海要回避，再说，即便偷偷接触，人家也无法告诉他结果。他想到了送礼，可这念头一闪现就被他打消了；这时候搞小动作，不仅违背他的初衷，甚至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躺在房间里，洪海忐忑不安，焦虑异常。
突然，外面传来鞭炮和锣鼓声，而且听声音是进了乡政府大院。洪海十分纳闷，这年头，上乡里来的不是上访就是打架，哪有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好事？组织上正在考察，千万别出漏子！他赶紧一屁股下床，冲到外面，只见打头一个老人手捧一面锦旗，上写：救命之恩，永世不忘！嘴里喊着：“谁是乡长？”没等洪海上前询问情况，来考察洪海的组织部长抢先一步，对老人说：“你找乡长干啥？跟我说说。”将老人领到了一边。组织部长怀疑洪海故意在这个时候买通群众做秀，所以单独询问老人。老人说他是附近村子的，儿子出门打工几年没有音信。二十多天前，胆结石病犯了，疼得死去活来。那天实在支撑不住了，想上街买点药，可一问价钱，吓了一跟头，根本买不起。回来的路上疼得倒在地上直打滚，这时遇到一个好心的老哥，他把我背回家。看我家那破败样子，让我有困难找政府找干部，可我找过啊，人家说我有儿子，不在“五保”之内……那老哥说他是乡政府烧饭的伙夫，跟领导很熟，没想到第二天给我送来了二十副中药，说是乡长叫他送来的……这救命的乡长我还没见过面哩！今天一定要来当面感谢他这个父母官！
组织部长闻听立即皱起了眉头，因为他们在这里已经好几天，食堂做饭的是个二十多岁的棒小伙，哪来的老伙夫？他觉得这事关一个干部的品质问题，这样造假做秀的人一旦被提拔重用，影响太恶劣了。于是，他不露声色地在和洪海谈话时笑着试探道：“你给那个老人送药的事情，对你的竞聘很有帮助啊！考察组的同志们都亲眼目睹了，真感人！”
洪海一愣，说：“我没有啊！”
“不是你？老人明明说是乡长派食堂的老伙夫给送去的嘛！”
洪海一笑说：“你在这好几天了，我们食堂哪来的伙夫？肯定是搞错了，要不就是其他乡长，我们有六个副乡长哩……”心里却在想，我真要干了这事就好喽！
组织部长闻听心里很高兴，觉得面前这个洪海很实在，不是一个好大喜功的人，否则这时候谁不往自己脸上贴金？！
考察组的人走了以后，这天洪海在食堂吃饭对其他副乡长们说：“你们做好事关心老百姓疾苦我当然高兴，可你们也不能胡拍马屁往我身上贴呀！说实话，我自己的老父亲生病，都被我匆匆打发回去了，哪里会给一个不知道的老人送药……搞得我多尴尬，差点下不来台！”
这时食堂小伙计走过来对洪海说：“乡长，那药是你爹送去的。”
洪海一怔：“你怎么知道的？”
小伙子说：“那天，我在后院井边洗菜，看见你爹拎着那些中药往那个村子走……”
洪海闻听恍然大悟！他愣了半天，忽然跳起来揪着小伙子的耳朵说：“你小子咋不早说？白白让我浪费了一个机会！”
小伙子说：“我悄悄告诉上面领导了……”
几天后，组织部长给洪海打电话，说：“结果已经出来了，我先不告诉你谁获得胜利，我只想对你透露一点：我们在乡里暗访干部和群众对你的看法时，大家一致说你的好话，这是不正常的。但让我们欣慰的是，最终有一个人对你有意见，就是你的父亲。我们去问他，给那个老人送药是不是你儿子叫办的，他愣说不是，说药是从你那里骗来的……嘿嘿，你这个父亲真有意思，竟然不给儿子说话，而正是你父亲的实话帮助了你，去感谢你的父亲吧！”
洪海走马上任的第二个礼拜，便赶回乡下接他的父亲，老人说：“我不去，我在这里硬朗活着，你每年还不得不来山里看几次，我一走，你还会到这偏远的地方来吗？”
洪副县长脸上一阵火辣辣发烧……
（原载2004年2期《山海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