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进殿门的一瞬间，南柯抬眼便看见了一尊巨大的金身像，手结长生法印，面目须眉雕刻的栩栩如生。
大殿两侧坐着十几位老者，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南柯身上，眼神或锐利或好奇。
原本平静的心起了一丝涟漪，南柯的脚步不由得放缓了一些，希冀能让心情放松下来。大白与浮一不由得向后缩了缩脑袋，精怪敏锐的直觉让他们感受到了危险，即使在场的人全都和颜悦色。
温雨眠在前头带路，将其引到殿内，朝着首座之人躬身行礼道：“掌教，人已带到。”
掌教钟黎并无过多言语，只是让其先行退到一旁，而后上下打量了南柯一番。
发现掌教朝自己望来，南柯赶忙跪下行晚辈礼节，向其问安。
南柯性子恬淡，却心思活泛。自幼随太师傅礼佛，佛门清规甚严，虽然并没有出家，但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各种礼数向来周到。况且面前的老者鹤发童颜，坐在首座，想必也是殿内辈分极高之人。
大白与浮一本就油滑老道，也学起了南柯。不过毕竟是山中精怪，不通礼节，行礼时闹了个滑稽，惹得众人一阵轻笑，殿内气氛不由缓和不少。
钟黎只是微微颔首，坦然受了南柯一拜：“此次谷中弟子下山除妖，在无生洞中伤亡惨重，听闻当日你也在场，并且救下了狄枫与常宽。
“你也莫要紧张，只需将当日的见闻如数说出便是。”
南柯深吸一口气，手中双拳攥紧了又松开，心思急转，清楚此时千万不可有半点隐瞒，若是虚言相欺，怕是今日凶多吉少。心中将当日的事情又回顾了一遍，确认没有差错，“当日在无生洞中，我被南麓山中的大妖千岁猴当做贺礼送给麓山老母，而就在寿宴开席之时，仙师谷中的弟子及时赶到……”
半个时辰后，洞虚殿中南柯终于交代完无生洞中事情的来龙去脉，连带着无意中救下温雨眠后的事情一并说了。
末了，南柯突然想起与冲之道的赌约，若是能趁此机会向掌教表明心迹，说不定可以早日下山，上京赶考，如此一来，方可不辜负与叶辉所约。
于是，原本已经垂首恭敬立在一旁等候的南柯再次拱手道：“启禀前辈，晚辈还有一事禀告。此番能够来此仙家之地也多亏了冲前辈，虽是冲前辈一时戏言，但能够为仙师帮上微末小忙，也是晚辈之荣幸。”
大白、浮一闻听此言，目中精茫一闪，暗自偷笑。
冲之道眼皮一跳，心中是一桶水七上八下，暗自道：“自己在怀虚谷中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撞在师兄手中。这下可好，被师兄知道我与凡人斗蟋蟀，还让他给我当道童三年，估计是没有好果子吃了。”
果不其然，掌教饶有兴趣“哦？此话怎解。”
当下，南柯又将与冲之道的赌约细说了一番。
洞虚殿中各峰山主不时掩嘴偷笑，但是又顾忌眼下场合不合时宜，是以显得有些玩味。
“胡闹！”钟黎一拍座椅，殿内瞬间安静。
钟黎狠狠地剐了冲之道一眼，“此间事了再与你细说。”揉了揉脑袋，却是暂不深究，而是话头另起一处道：“只是寻常一次历练，想不到却遭此劫难。”
钟黎毕竟是掌教，往日威严犹在，训斥了一句后，将话头引回谷中弟子身上，也无人敢有二话。
冲之道将脑袋重重垂下，缩在一边，企图不引人注目，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对于自己的这个师弟，钟黎也颇有些头疼。自从师父仙逝后便对其疏于管教，以至于如今闹了这么个笑话。
片刻斟酌之后，钟黎一甩拂尘道：“罢了，修道之人命中自有劫数，尘归尘，土归土。”顿了一下，面朝苦离道：“可有将他们的尸身安葬？”
苦离回禀道：“归来途中，已经将他们的尸身就地安葬。”
“嗯，安葬了就好，除魔卫道而死，也算死得其所。”钟黎叹了口气，继而对南柯道：“既与我怀虚谷有缘，便算是你命中造化。而你又曾与之道有赌约在先，答应做道童三年，既然如此，索性让之道收你为徒，也算了结一段因果。”
话音刚落，冲之道腾地站起身来，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师兄，还请三思啊！我从来不曾收徒，更不知如何教徒，那赌约只是玩笑话，只是斗蟋蟀时随口添的一个彩头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钟黎面露愠色，一甩衣袖，“哼！我们修道之人所言岂可儿戏，再观你平日所为，不思进取，玩物丧志。此番不论你是一时戏言还是所谓的口中彩头，这弟子你都必须收下，好生教导！三年后的弟子比试，如若其进不了门内前二十，我拿你是问！如此也算是给你长个记性。”
冲之道还想推脱两句，见师兄此时正在气头上，只得将嘴边的话全部咽了回去，一脸懊恼。
“前辈，我何德何能能有此仙缘，只需送我下山便可，晚辈无福消受啊！”南柯双目圆瞪，显然没有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此时骑虎难下是有苦难言，明明是为了不当道童找的话头，没想到却把自己给卖了。
“不用多说，我知道你担心之道会心有芥蒂。但有我从旁监督，他不敢胡来，你只需安心修炼便是。”钟黎似乎明白南柯难处，肃容道：“之道，可曾明白？”
冲之道浑身一哆嗦，沮丧道：“是……明白。”
钟黎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道：“善！”而后起身拍了拍冲之道的肩膀，扶摇而去，不见仙踪。各峰山主调笑了冲之道两句也相继离开。
偌大的洞虚殿一下子只剩下寥寥数人，一股空寂之感瞬间袭来。
南柯心虚的朝着殿中几人望去，发现在场所有人的目光此时都在自己身上，不由地打了一个激灵。
冲之道双手插袖，愁眉苦脸道：“小子，走吧，还有不少事等着你呢。”
一直坐在椅子上的苦离突然站起身道：“师兄且慢。”接着一手拎起躲在南柯身后的浮一。
被捏住后颈的浮一，刚刚离开地面，便四肢乱舞，口中不停喊叫，苦离却是全然不顾。
事发突然，冲之道还未晃过神来。
望着浮一的样子，南柯与大白互相对视一眼，心中所想皆已了然，山神庙中的事情果然无法善了。
南柯手心悄然凝聚出一团浮尘，大白则是自地面缓缓漂浮而起。两人正欲出手一同救下浮一时，温雨眠却是突然挡在了二人身前，面色凝重的微微摇摇头。
苦离眼中微不可查的闪过一丝阴冷，想到此间事了，掌教只是言说给予仙缘给那书生，可没说连带着小妖升天，心中自然无所顾忌。
只要拿捏住手中这只狸猫，让这书生先动手，那么自己就算不小心没控制住力道，将他错手杀了，想必掌门也不会说什么。
想到这，她手中力道不由加重了一些，痛的浮一大声疾呼。
苦离环视众人，从南柯与大白眼中看到不忿的神色，仿佛挺满意，笑意吟吟的朝着冲之道开口：“冲师兄，你要收这小子为徒，带去华天峰我没意见。不过，这只小妖前日竟然敢以下犯上，我可不能轻易绕过，不剥了他的皮，难消我心头气。”
冲之道眉毛一挑眉毛道：“嗯，一只小妖犯不着与其置气吧。”
苦离阴恻恻的笑了两声，淡淡道：“师兄言之有理，犯不着置气，那直接宰了便是，省得麻烦。”
听见苦离所言，南柯心中焦急，苦无办法，但心中知道眼前能够救下浮一的只有面前这位未来师傅，是以直接跪倒在冲之道身前道：“前辈，浮一已经感灵生尘，早通人性。前日因为心系师姐安危，以为师姐有难，一时情急之下方才做出一些逾越之举，还请前辈开恩呐。”
“是啊，还请前辈开恩。”大白也同时哀求道。
冲之道向来不擅长处理这些场面，今日又因掌教师兄的话语伤神，苦离偏偏此时又来凑热闹，他的眉头都快锁成川字。
“放肆！长辈论事，何时轮到你们说话了。还未拜入宗门便这般不懂规矩，日后如何了得。更遑论是这只狸猫了。”苦离一掌将南柯与大白拍飞，神情威严。
温雨眠上前扶起单手撑地，嘴角咯血的南柯，低声劝解道：“师傅只是嘴上说说，并不会真的动手，你切莫再顶撞师父了。”
南柯摆摆手，止住了温雨眠的话。他心中自有思量，浮一是自己的结拜义兄，怎能将其性命赌在别人的善恶一念间。
南柯用手掌抹去嘴角的血迹，再次跪倒在冲之道面前恳求道：“还请前辈开恩，让浮一……”
话音未落，便被苦离再次一掌拍飞。只是这次南柯一路横飞，直接撞在殿中一根大柱上方才停下。肺腑震荡之下，嘴中鲜血汩汩流出。
“放开我！南柯！”浮一泛红的眼睛瞪着苦离，拼命想要挣脱束缚，然而一切都是徒劳，脖颈处的那只手掌将他牢牢钳住，使其无法脱身。
在地上一番挣扎，南柯踉踉跄跄的朝着冲之道走去。路过温雨眠时，一只素手拉住他的衣角道：“会没命的。”两人对视一眼，南柯不言，只是轻轻挣脱衣袖。
虽然与浮一相处时日不长，但南麓山种种往事，历历在目。山神庙初遇、夜盗猴儿酒、义结南麓山、大闹无生洞……
“明月皓首，漫天星辰共瞻，投拜于大地玄黄……”
南柯一步一句走向前，嘴角血迹未干，胸前衣襟早已染红。纵然步履蹒跚，但是半步都不曾停下。
大白跟在南柯身旁，大瞻帽下的表情看不清，不过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揽清风欲上九天，使其得知吾三人结义之诚心，愿共赴生死……”声音不大，却响彻大殿。
南柯刚刚跪倒在冲之道的身前，便又被苦离一掌击飞，对于南柯的惨状，苦离心中毫无波动，只要再来一掌，定叫他命丧黄泉。
“砰。”
已经是第三次被拍飞了，此番南柯无论怎么挣扎也站不起身，只能缓缓向前爬去。眼睛盯着浮一橘红色的身影，一刻不松，口中仍是含糊不清的念着。
大白的大瞻帽断了线，腰鼓裂成了两半。
“但有其危，漠不伸手，甘受遣之！！！”
浮一看着南柯和大白的样子，心痛如绞，口中喊道：“够了，够了，我不用你们来救。一个臭书生，一个小臭虫，走啊！”眼中的泪水不争气的倏倏流下，将橘红色的毛发粘成一团。
何人言，精怪无情血似冰，书生义气不值钱？
南柯爬向冲之道，地面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用血手扯住他的衣角道：“请前辈开恩。”
南柯心中十分清楚，此时能够救下浮一的人，只有冲之道。只要他肯开口解围，便能够万事皆休。
温雨眠心中天人交战，眼见南柯气若游丝，若是再让苦离出手，怕是真要命丧当场。片刻之后，目露决断，再也顾不得其他，闪身上前，挡在南柯与苦离中间，跪下恳求道：“求师傅网开一面。”
多年来从不敢拂逆自己的徒弟，此时竟然为了一只妖怪和一个书生，胆敢阻拦自己。
苦离面色铁青，思及山神庙中的一幕，莫非那书生真与雨眠有染？心中怒意升腾，刹那间，一股磅礴的灵压席卷大殿。
强大的灵压将南柯震得气血翻涌，脑袋死死的贴住地面，一点也抬不起来。充血地双眼能看见的，只有面前那粘着血迹的衣衫下摆。再想到眼前之人竟然是自己的未来师傅，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滔天怨气，对着冲之道大吼道：“什么狗屁师傅，什么狗屁仙缘。有师不如无师，仙缘不如无缘！”
“够了！”
旁观许久的冲之道一声大喝，拂袖间将苦离的灵压消弭无形。
其实依照他对苦离性子的了解，原本只想让她出出气罢了，只是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般地步。
“此事到此为止，这小子被你打的半条命都没了，也该消气了。起因既然是小妖大胆放肆在前，就该受到惩罚，送去灵兽乡调教一番，好生反省。
“你随我上山修行，正好三年后宗门内各峰弟子之间有一场比试，如若你能取得前十名，到时便放了这只小妖。如若不然，生死自有天定。”
冲之道低头瞧了一眼匍匐在自己身下的未来弟子，五脏震荡，气息虚浮，暗自叹息一声，无妄之灾。
此前在山神庙中便觉得古怪，苦离被小妖以下犯上怎么不出手惩戒，还以为近年来在山中修行，心气平和不少，原来是城府更深了些。
苦离面带讥讽的瞥了眼趴在地上如蝼蚁一般的南柯，“既然冲师兄开口了，我自然是要卖几分薄面的。不过谷中优秀的弟子不知凡几，看你的样子约莫是无法挤进前十，我便提前先收点利息吧。”
“啊……”
一声痛彻心扉的声音响遍大殿，几滴温热的血液溅落在南柯脸上。抬头一看，只瞧见苦离的手中抓着一截橘红色的断尾。
浮一，生死不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