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双翅一展,剪开一朵浮云。身侧一行人至云中穿行而过,眼中浮光一闪。
苦离仿佛遇着了喜事,笑意盈盈的望着冲之道,背后的黑羽都掠过一片光彩。
温雨眠重伤未愈,为了不拖慢行程,被苦离抱在怀中。一脸无奈的温雨眠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局面。现在不是师傅不放南柯离开,而是冲师伯不肯放人。
来时黑着一张脸的冲之道,此时脸色更黑了。即使九霄大日近在咫尺,也不能照亮他脸上的一丝光彩,倒是让得皱纹更加明显了。手里边倒提着一个人,其弓腰如虾米,大臂轻甩,“虾米”如游在云海。
生无可恋的南柯望着眼前的茫茫云海。若是在平日里,必定要即兴赋诗一首,方能不负此等美景。但此时,千里清风也不能稍减分毫心中的烦闷之意。
南柯怀中露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瑟瑟发抖。浮一四只爪子死死的抓住里衣,就怕一个不小心就摔下这万丈云海。
耳边除了呼啸风声,便是大白的呼噜声。南柯从来没有对一种声音感到抓狂,十六年来头一次。不过此时自己如虾米一般被人倒提在手,想要发作也没有可能,只能郁闷的想到不久前在山神庙的一幕,口中直呼:“醉酒误事!”
“前辈,这局如何,该算是我们胜了吧。”南柯笑问道。
冲之道心疼自己刚刚到手不久的寿星头,看着场中那只志得意满的“大霸王”,心中更是气急,右手藏在衣袖中屈指一弹,皮笑肉不笑道:“谁说你赢了,你再看看?”
只见这澄白泥浆中的“大霸王”趴在罐中一动不动,好似喝醉了一般。而另外一只寿星头虽说没了气势,好歹还缩在罐中。南柯望着不争气的“大霸王”,差点叫出“大白”二字。关键时刻还是浮一拉了一把南柯的袖子,方才醒悟,心中是有苦难言。
斗蟋蟀这回事,对于行家来说,每一局的胜负可都至关重要。因为蟋蟀只要是输了一局,那这只蟋蟀基本上就算是废了,再也不可能回到之前的气势。
每一只上品的蟋蟀可都是难寻的主,其中千里挑一,乃至于万里挑一,品相极佳的上上品“蟋蟀王”那更是了不得的宝贝。
哪能知道自己费尽心力得来的寿星头,今日头一回亮相,便铩羽而归。输的还是一只窝囊的“棺材头”,冲之道的心那简直是在滴血。
况且两人之间还有赌约,若是让这书生就这么走了,那以后不是连翻本的机会都没了?这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冲之道可不做,是以听到南柯的问话时,一下子惊醒了过来。控制着手劲,袖中屈指一弹,就将那只“棺材头”给击晕了。
等到温雨眠将药力吸收之后,冲师伯一手提着南柯就冲上云海。局面已经不受她左右了。
仙界是何景象南柯不知,但是眼前的一切,足以让南柯铭记一生,如初登仙境。
从云海降落,南柯俯瞰整个怀虚谷,山脉魁伟雄奇,七座山峰宛若盛开的青莲。
天色分明,南柯站在九九八十一阶汉白玉砖石下,极目远眺。七座山峰的“莲心”是一处湖泊,如一块蓝宝石点缀在山谷之中,波光粼粼。一叶轻舟荡悠于湖面之上,两三条人影御剑飞过,三四只仙鹤栖息于湖中芳草之间,浮光掠影。
南柯两手将被风吹散的乱发重新束起,用一根布带系紧,衣袖飘摇间拾阶而上。眼中望着头顶的那座大殿,脚下的汉白玉不染半点尘埃。
苦离收起背后双翼,跟上走在最前面叹气的冲之道。温雨眠则绕过脚边的浮一,走到南柯身侧,与之同行。青衫蓝裙红狸,相得益彰。
登上汉白玉阶,一座占地颇广的大殿立在面前。金瓦琉璃八檐角,两扇殿门打开,两名道童分立左右。门前排列着一十六根合抱粗细的柱梁,刷朱漆,殿首匾额上书三个大字——洞虚殿。
冲之道等人先行进入洞虚殿,留南柯在殿外等候。
坐在殿外的台阶上,南柯百无聊赖的望着天上的云卷云舒。浮一正撵着大白四处逃窜,哭爹喊娘。浮一对此是充耳不闻,非得给他醉酒误事买一个教训,二人追逐在洞虚殿前,两个道童倒是饶有兴趣的看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袭蓝裙进入眼帘,温声道:“走吧。”
南柯深吸一口气,抬脚迈入殿门。
环翠镇依然还是老样子,没有外人来,走在街上见到的也都是些相熟面孔。南明砸吧了一口旱烟,朝着自家的院门走去。
远远就能看见一棵高过院墙的桑树,比起南柯离家之时相比,长得更加茂盛了。洗笔池里的水也不像之前一样黑了,恢复了原本的清澈,三两片桑叶落在水面,泛起一圈涟漪。
院子大门打开,似乎并不担心有人来此偷盗。那尊还没雕刻完毕的佛陀,依然待在原地,双眼望着南柯的紧闭的房门。
搬了一条矮凳,南明坐到桑树底下,看着越发清澈的洗笔池喃喃道:“水清无鱼人不留。”手里边握着一个木雕,雕的是一个六岁左右的孩童,看其面目,倒是和南柯有七八分相似。
阳光透过树梢,在木雕上晕出一滩光圈,南明轻轻吹开木屑,“倒是会挑地方,比我坐的位置凉快多了,果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长得倒是越来越像阿秀,性子也像,就是榆木脑袋笨了一些,连酒都不会喝,等我老了谁来陪我喝两盅。
“算算日子,已经有八年没喝过青梅酒了,以后怕是连桑子酒也喝不到,日子还怎么过。明明不久前还是个做梦都会哭的孩子,如今怎么一下子就束发离家了呢?”
南明放下手中的木雕,拿起边上的旱烟又砸吧了一口,缭绕肺腑之后轻轻吐出,思绪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南柯八岁那年,阿秀忌日的那天。
天空中隐约阴霾,像是积压了一场大雨,将下未下,院子里的桑树被压得低下头,两只雏鸟倒是立在上头啼鸣。
南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进里屋,将一束带着露水的雏菊放在桌上,而后给自己沏上一壶热茶,望了一眼屋外阴沉的天色道:“青梅降雨,离人落泪。”正要落座歇息,就听到隔壁传来孩子哭泣的声音。
里屋的脚步声稍显急促,南明打开房门,就看见儿子正抱着被子大哭,赶紧上前将他拥住。
“柯儿,怎么了?”
“爹,我刚刚梦见娘亲了。她跟我说了好多话,好像还对我笑,可是我怎么也看不清她的模样,我忘记娘亲的样子了。”
“那是娘亲想柯儿了,所以偷偷跑来见你。”
“娘亲也有偷偷跑来找爹爹吗?”
“……有啊。”南明的鼻子一酸,轻轻抽了一口气,而后温柔的用衣袖为南柯擦去脸上的泪痕。
“爹,娘是怎么死的啊?”南柯呜咽了两声,用泛红的眸光望向父亲。每次南柯问起这件事,父亲总是闭口不谈,像是一个禁忌一般,这次也不例外。
南明眼神复杂,沉默了好半晌,心中似乎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手握成拳重重的抬起,而后化掌轻轻的落在儿子的脑袋上,抚摸起来。
“起来吧,不然又要挨费先生的责罚了。”南明起身,向着门外走去。
坐在床上的南柯望着父亲的背影,喊了一声:“爹,娘亲在梦里说,今年的桑葚熟了。”父亲的肩膀一抖,抬脚跨过门槛。
不知是哪里来的一只野狗穿过院门,来到桑树下,轻轻舔了一下南明的手掌,将他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
脚边这只毛色奶灰的野狗似乎刚刚出生不久,却是不怕生,依偎在南明身旁。可能是饿了吧,摇着尾巴,嘴里发出“嗷嗷”的叫唤。
南明笑了笑,粗糙的手掌顺毛摸着这名“不速之客”脑袋,“你的娘亲呢?”
也不知是不是听得懂人话,野狗竟直接趴在地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南明一手抓在野狗的脖颈上,将之拎到眼前道:“瞧你这皮赖的样子,怕是还没断奶吧。”
野狗逆来顺受,一点反抗的举动也没有,只是眼里的幽怨却是清晰的很。
南明将其放下,又拿起边上的木雕,看了一眼脚边的野狗道:“若是耐得住性子陪我今日,往后便跟着我吧。”
树上的桑葚青转紫,不时有熟透的掉在地上,野狗卷起舌头混着地上的泥土将桑葚吞进口中,而后吐吐舌头,望着手执刻刀的南明。
清晨到日暮,南明手中的木雕愈见清晰,明明是早已经雕的烂熟的人像,也不知为何今日迟迟不见完工。而那只野狗却是除了偶尔吃食地上的桑葚,就是一只伏在南明的身边,一动不动。
华灯初上,隔壁邻里传来一阵饭香味,野狗站起身抽动了一下鼻子,接着又趴下。
南明借着月色,刻下最后一刀。
木雕是一个六七岁孩童手拿一株桑枝的样貌,南明拇指轻轻地摩擦着木雕,似乎想要抹去孩童眼中的哀伤,然后取下腰间葫芦,轻轻摇晃,一口浊酒入喉。
“汪!”
野狗的脑袋蹭了蹭南明的小腿。
“桑月酿酒,三月出酒。往后便叫你‘桑月’吧。”南明抬起手掬起一捧月色,如水一般轻撒在桑月的身上,洗去其满身尘土。浸润过月华后,桑月毛色洁净奶白,眼神清亮明澈。
南明随手摘下一截桑枝,轻点在桑月眉心处,瞬间……感灵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