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西城区的某座露天圆形广场。
这里有如同体育馆的台阶式座位,但却只围了一半;这附近的交通并不发达,也不是住房区,因此显得有些冷清。
上午十点,穿着深灰色西装的男人坐在从下往上数第四阶的座位上,将手中的饵料一点点洒出,吸引来三两成群的鸽子。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作为市长的霍克·布莱恩。而他的斜后方,则坐着一名身穿白大褂的女性。
“医生,听我说。”
正了正那副从不离身的圆片眼镜,霍克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力。
“虽然我很能力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这件事,我们应该以一个更加理智的角度去探讨。我是说,愤怒的时候往往不要做决定,这会让我们在事后追悔莫及。”
“我们,才刚见面吧。”
被称作“医生”的女人开口了。
“我有说过,我现在很生气吗?”
她的话语并不那么令人紧张,但却掌握了一种奇妙的节奏;与她对话,你总能感觉到属于自己的阵地正在被逐渐压缩。
“还是说,你认为发生了这种事,现在的我应该‘生气’?”
“不、不不不,谁都不想那样。对不起,我收回前言。总之,如果你还能保持冷静,事情就好办多了。”
擦了擦头上的冷汗,霍克又劝到。
“万事多往好的方面想想嘛,起码他现在身边有爱丽丝。作为原扫除班的同僚,她有多可靠你比我清楚吧。”
“霍克,纠正你两个错误。首先,爱丽丝很强但并不可靠。其次,我跟她在进入扫除班之前就认识了。”
顿了一下,“医生”又说到。
“跟她不同,我守规矩。所以看在我还愿意守规矩的份上,别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了,行吗?”
说罢,“医生”便离开了,市长则长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当初上任之前,可没人告诉我还得遭这种罪。”
◇
“...”
秦酒黎的眼珠都几乎要瞪出来了。他做梦也没想到,赶在场外警卫进来前,还会有人为自己挡刀。
由猪头人掷来的座椅选在半空中,被一层有些发黑的半透明薄膜拦了下来,而在那后面,则是一个渺小却坚毅的身影。
“简...?”
回过头看了秦酒黎一眼,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的眼中依旧充满敌意,但在那之外却又有一份特殊的坚毅。
双手一甩,那层类似防护罩的东西便被收在了她两手之间,悬在空中的座椅也应声落地。接着,简冲向了猪头人!
她是旧都心长大的孩子,那里不仅有人类,更是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失魂者。如何与他们打交道,简早已铭记于心。
先发制人!
哪怕真的需要交流,也起码把对方打得奄奄一息!
“啊啊——”
女孩稚嫩的吼声充满整个会场。
秦酒黎能看得出,她并非像爱丽丝那样擅长使用自己的能力,甚至没什么战斗经验。她只是想把恐惧吼出来,哪怕大脑一直再给她下撤退命令,但身体却因为更大的执念先动了起来。
聚集在了手上的“防护罩”浓度更高,它化作两把黑刃,闪烁着锋利的光芒。而简虽然身形渺小却异常敏捷,她躲过猪头人手臂的挥击,直刺他的右脚。
就像一个敏捷的刺客那样,简的思路清晰。
猪头人的右脚被刺中,刚想要转身赶走在其斜后方的简;但后者却先一步跳开,顺势借着猪头人失去平衡的时机踩上他的左臂,一路攀上头顶!
噗呲——
没有任何犹豫,简手上的黑刃贯穿了猪头人的左眼。但这还不算完,失魂者往往是不可预测的,在对方吃痛的空档,简又连续刺出数下!直到自己因为这一系列的剧烈运动,累的换不上气来才堪堪停止。
“呼呼——咳、咳咳...”
凝结成实质的黑光横七竖八地扎在猪头人的脑袋上,但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的简显然也累得不轻。剧烈的运动对她那具看起来并不算强壮的身体来说造成了难以想象的符合,使她连咳带喘。
“没...”
刚反射性的想问简“没事吧”,秦酒黎却又在说出口前吞了回去。
那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现在去说这种流于表面的嘘寒问暖毫无意义。快步走上前,秦酒黎想要搀扶住大汗淋漓的简。
然而,有只手先了他一步!
“咕、”
那就像是一个饱嗝儿,异常恶心。
但那声音却使两人的表情都僵住了。
一只成年男人的大手抓住了简的脖子,那手并非是猪头人自己的,而是从他腰上长出来的!
“真...危险。”
这次,猪头人说话的声音跟刚才有些不同,没了那浓重的鼻音,更接近人。
“什么...”
简难以置信的转动眼球,从地上的碎玻璃中,她看到了几乎可以在心中留下阴影的一幕。
猪头人的腰间、被他吞噬的那一张张警卫的脸动了起来!
好似接管了已经死掉的猪头的意识似得,他们全动了起来!一条条手臂自其腰间生长,仿佛各有意识一般在空中胡乱地挥动!
“唔...”
咬着牙,简浑身颤抖。
她被吓哭了。
哪怕再怎么早熟,她依旧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她能处理的状况还十分有限。
那泪水中包含的感情,除了恐惧外还有绝望。简有自知,自己比同龄人优秀;但令人绝望的是,哪怕如此,她在面对一个成年的、老练的失魂者时依然跟那些同龄的孩子一样,显得十分无力。
败北带来的挫败感加上身后那扭曲怪物施加的恐惧,她崩溃了。
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被完全打败。
哪怕被掐着脖子说不出话,她的眼神中的信息也传达给了秦酒黎。
“...”
整个过程十分短暂,秦酒黎虽然腿上有一处贯通伤却还是拼命地跑了起来。虽说那速度还不急常人快步走路的速度,在猪头人眼里更是无谓的挣扎。
“就先吃掉你。然后用你,去杀了他。”
将简提到面前,“警卫”的眼中写满了痛苦,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但就在这时,一声异响、如同揭开大幕的钟声那样传了过来!
透明的白色高跟凉鞋踩着木质地板发出极易辨识的声响,而它的主人则像之前一样穿着一件黑色露肩体恤,将及臀的长发变成了数十条小辫,并用自信和爽朗的声音宣布道。
“你试试看?”
爱丽丝走了进来,不徐不疾的沿着阶梯式的会场一步步向下。高挑的身材配上腰间的长刀,那副“我便是主角”的气场无论在哪都显得那么咄咄逼人。
“先提醒一句,我可是很快的。”
听到了这似曾相识的话语,猪头人腰间的脸现实一惊,而后变为愤怒。但很快的、随着认出了爱丽丝腰间的那把长刀,他又变得战战兢兢。
“你、你...是扫除班的?!”
“我数到3,把那个女孩放开。”
“站在那里别动!”
“你敢用那口气跟我说话?!”
爱丽丝的暴躁早在秦酒黎初见市长那天便已经显露一二,现在比起当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甚至不愿意接着数下去,爱丽丝的身影便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就像是动画跳了帧那样,下一刻她已经出现在了猪头人的面前!甚至没有拔刀,爱丽丝利索的扭断抓着简的那只手,连手带人丢到了一边。
紧接着,用臂弯搂住了猪头人,爱丽丝直接将他掀翻在地!很难想象这种必须得是颇有肌肉的男性才能用的来的招式,由爱丽丝施展出来居然没有一丁点违和感。
但这一连串的单方面殴打还未结束。在猪头人做出反应之前,爱丽丝便骑在了对方身上,右手如同刀那般锋利穿透了猪头人的胸口,准确地掏出了一颗如同“核心”的东西一把摔碎!几乎同时,猪头人腰间那数个脑袋也随之停止了颤抖。
甩了甩手上的血污,就像吃一顿早饭那样轻松般,爱丽丝解决了这个身高三米的庞然大物。
她来到躺在地上的秦酒黎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有些愧疚。
“抱歉,学校那边的‘几个家伙’有些棘手,花了点时间。我来晚了。”
“没有没有,来的正是时候。比电影里超级英雄那经过设计的入场还准时。”
看见秦酒黎还能贫嘴,爱丽丝也稍稍放下了心,将耳机摘掉,看着还留在台上的赫莲娜。
“她怎么办。”
早在赶来的路上,爱丽丝就已经得知了场内的状况。因此,这并非是个疑问句,更像在征求同意。
而秦酒黎却先做了个“停一下”的手势。先等救护人员将简跟那已经被扭断的手臂分开,把她抬出场外。然后将手机掏出按了几下,示意爱丽丝扶自己到赫莲娜身边。
“真没想到,你就是刺客。不得不说我真的被摆了一道。”
自始至终,赫莲娜都没有离开,哪怕她有无数机会趁乱逃走。
看那表情,不难想象她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觉悟了。之所以做出这么疯狂的事情,也全是出于对副都心这群有钱人的恨意。
“你以为我们失败了吗?”
赫莲娜不甘的表情让她尚且年幼的脸蛋变得扭曲,跟之前那听话的样子判若两人。
“嗯...起码我现在还活着。还是说,你们的计划就是送一头猪过来给我添乱就没了下文?”
秦酒黎可是嘲讽的好手,从语气到表情无不让人怒火攻心。更何况赫莲娜也只是个孩子,她冷笑道。
“我可是你们选出来的代言人,为那群从亨里克港活下来的弃婴代言。今天在直播的时候发生这种事,你们的计划已经全完了!那该死的法令也不会通过了!”
“额...可是小赫莲娜,介意我问一下你为什么要阻挠这件对你、对那些曾经的弃婴有好处的事情吗?”
“好处?本来我们变成这个样子,被你们隔离在旧都心,就是因为你们这群人!拿走了十分再还来一分,就像在那里假惺惺的做出一副恩人的模样?!接受了这恶心的‘施舍’,那才真的完了!”
闻言,秦酒黎沉默了一瞬,然后点头。
“也许你说得对。但就像我今天的失算一样,我没有料到有失魂者可以藏在你肚子里——哪怕这在深海是常识。你可能也没有想到,一些地上的常识。”
说着,秦酒黎掏出手机,屏幕上映着一副直播画面。正是“今晚”晚会的现场。
“我料到玛丽·格林威尔回来捣乱,所以今天电视上放的,是三天前已经录好的录播。”
“别用你的口脏了那位大人名字,你这个贱人!”
愤怒到极点的赫莲娜脱口而出。
而秦酒黎又将手机划了划,一个“正在录音”的标志被翻了出来。
“那个猪头人口风很严,但你刚才的话将成为‘玛丽·格林威尔曾有意策划这场暗杀’的有力证据。赫莲娜,你也帮我大忙了。”
◇
深海中央医院。
虽然名字跟站名那样平平无奇,但它看上去却充满了奇幻色彩。中央医院由一座城堡般的巨大主楼跟四座高塔状的副楼以及北侧的公墓组成,占地面积极大。
一个月前秦酒黎住进来的时候甚至称这里是“霍格沃兹”,还极力要求爱丽丝给自己弄一套“装备”过来——当然被后者严辞拒绝了。
今天,如往常一样在下午三点雾气最稀薄的时候,爱丽丝推着轮椅上的秦酒黎让他出来透透气。尽管秦酒黎自己已经多次要求出院,但还是碍于爱丽丝的淫威没能实行。
而今天与之前不同的是,在医院前的广场上,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路灯边。是简。
跟腿上被捅出了贯通伤的秦酒黎不同,简当天的昏迷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战斗疲劳造成的。因此,她出院也比秦酒黎早得多。
“哟、好久不见,救命恩人。”
虽然秦酒黎一开口便是油腔滑调,但简却很难被跟的上这氛围。
“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
“哈哈哈、事到如今还推脱什么。那么,今天是为了什么来的?改变主意了吗?”
之前在会场时,简所展露的能力毫无疑问是一名失魂者;而那熟练度也不太可能是刚刚变成失魂者的家伙可以拥有的。
很明显,在之前她隐瞒了自己的信息。
对于这一点有自知的简自己辞去了“代言人”的职务,哪怕当时秦酒黎再三挽留。
“我...”
简有些犹豫,但思考再三还是开口了。
“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份工作。旧都心...我原来工作的工厂,那边的老板不要我了。说我是背叛了旧都心的○子。之后我有去找新的工作,但大家都排斥从副都心回来的人,我没能找到。”
“哦、我知道了。”
秦酒黎淡淡地说道。
“不过你不打算继续去当代言人了,对吧。”
这次,简把头埋得更低了。
将嘴唇抿了抿,咬了咬牙,这个年仅十二岁的孩子说道。
“如果你要求的话,那我就去做。”
“嗯,我知道了。不过看你现在的状态,也未必适合。我会给你介绍其他工作的。”
“诶?!”
突然,简抬起头,像是发生了什么怪事一样。
“你就这么答应了吗?”
“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这点小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说过我不是!”
不知为何,简在这一点上及其执着。
这时,镶嵌在医院墙壁上的大屏幕开始播送新闻,秦酒黎也点了点头。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没法心安理得的话,那不妨告诉我那天为什么救我吧。在车上时,你对我的反感绝不是演出来的。但当时你还是拼死在救我,这很奇怪,我想了很久都没想出答案。算是交换,你告诉我真相,我给你介绍工作。怎么样?”
这次,简没有反驳。她点了点头,问道。
“那天在车上,我跟你说,曾经有人想用一碗饭想拐走我。你还记得吗?”
“记得。”
“那你猜猜,我吃了没有?”
“没有吧。”
既然已经知道对方不怀好意,那又为何自己踏进圈套——秦酒黎理所当然地答道。但对于这答案,简却显出了一副理所当然却又失望的样子。
“所以我才跟你们这些贵族老爷谈不来。我吃了,因为当时我快饿死了。”
接着,简又说。
“说实话,我跟赫莲娜一样讨厌你们,但我知道;在你们之中,在我讨厌的那群人之中,你是少数愿意为我们说话的,哪怕不是本意。”
然后,简又看向爱丽丝。
“更何况,钱也许你有很多,但命却和我们一样只有一条。我的战斗能力在那边那位大姐姐面前不值一提。你愿意让她先去保护学校、保护那些你从旧都心接回来的孩子,那我也只好保护你了。”
这次,秦酒黎真的沉默了。
也许三分钟,也许五分钟,在漫长的沉默过后,他揉了揉太阳穴说到。
“如果你有我的资源,也许做的不会比我差。”
“我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简平淡的说到。
接下来,便是一些琐碎的闲话了。
让我们将视角稍稍拉高,将注意力集中在墙壁上正在放送中的新闻直播画面。那里面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以及那对标志性的鹿角。
教宗,露娜·格林威尔。
她正在开一场发布会,这是极为罕见的、由教宗亲自出面面对镜头的发布会。
然而,这时候她出现在大银幕前也不奇怪。从前些日子玛丽·格林威尔被逮捕,有“两个教宗”的事情被证实后,盖亚教便一直处于风雨飘摇的状态。
再加上,持续了一个月连续开庭数次的审问,现在玛丽·格林威尔的形式十分不利。许多证词都将秦酒黎遇刺的主谋指向了她,虽然暂时还未有决定性的证据,但流言却先一步蚕食着盖亚教至今为止积累起的公信力。
依靠暴力积累起原始资本的宗教组织,教内等级森严。更有甚者直接将阻碍弃婴归复社会的帽子直接扣在玛丽·格林威尔的头上——虽然这些流言还未被证实,但对于格林威尔姐妹来说却是相当致命的打击。
毕竟作为教宗的露娜出身旧都心,曾经也是弃婴——这都是寇克公开过的情报。一度博取了同情的经历现在化作名为“忘恩负义”的尖刀,直刺盖亚教。
“今日,教宗露娜·格林威尔终于出现在了大众视野中,并召开记者招待会。对于正在受审的姐姐,她...”
画面切到了另一边。记者的麦克风将露娜团团围住,而她的样子看起来也还不错。除了身着一身盖亚教标志性的白袍以外,也许由于天气转冷的原因,还带了一条围巾。
“各位,感谢你们平日里对于盖亚教、对于我的厚爱与信任。对于...”
在这时露面,大家都能想象到,作为妹妹的露娜应该是想借助教宗的职位,为正在受审的姐姐开脱。在没有决定性证据被挖出来之前,陪审团的意见十分重要。
“...但是,比起伤感我的内心现在更是充斥着失望。没错,是失望!直到昨天为止,我都还想要去相信姐姐,相信她不是一个会用暗杀这种肮脏手段去解决争端的狂人!但是,我错了。”
这发言一石激起千层浪,下面的记者们更是挤破了头那般想要将麦克风递的更近一些。
“昨日,我从教团中某位成员中拿到了第一手资料,是一段录音。其中记录了玛丽·格林威尔与沧蓝的那些危险失魂者联络时的证据。不光是对于秦酒黎先生的暗杀,就连针对秦先生名下新建成的那所学校的袭击,也是玛丽·格林威尔策划的!我出离的愤怒了!我无法因为她是我的姐姐就去包庇这滔天的罪行!我做出了选择!”
台上,露娜的面容愈发坚毅,不少盖亚教的坚信者也都纷纷流下了眼泪。
“比起亲情,我选择站在正义这边!我也曾经是在旧都心游荡的孩子,我不允许、也不会忘记那段时光!我愿以我个人的名义捐出一百万美元、去为这可怕的真相赎罪。当然,这远远不够,不可能够!在今后的余生中,我与盖亚教,也将与秦酒黎先生一起,投身于当年弃婴归复社会的事业中去!!”
短暂却精彩的发表会,不仅台下的人、就连露娜·格林威尔也声泪俱下。而坐在医院广场中观看这场表演的秦酒黎也默默点了头。
至此,玛丽·格林威尔入狱;而盖亚教那糟糕的风评也因教宗露娜的大义灭亲有所挽回。但不一样的是,已经鲜有市政厅的成员愿意公开表示自己是盖亚教的信徒了。
从最初,秦酒黎就向姐妹两方都递出了橄榄枝。玛丽比露娜成熟,却败给了自己的优柔寡断——除了那被装在肚子里的刺客,一切按计划进行。关于盖亚教权利移交的风波,也就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