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过后,学子们陆续返回临淄。不久,学堂课业恢复如常。
陈彤自秋收之后便与墨尚铭兄妹相称,除此之外依然故我,还是经常与尚铭、马励一起在马场骑马嬉戏,并无异样。
这一日,墨尚铭在膳堂用完午饭,刚好遇到嬴盈,便邀她一起寻了一间安静的小厅商议起来。
尚铭从怀中取出一张帛书,上面画着些线条与文字,说道:“昨夜墨院长与我聊起了沙场征战之事,院长提及了一件兵器,尚只有些构想;我便画了张草图,想自己试试能不能做出来,请天天姑娘帮忙看看。”
嬴盈看了看草图,说道:“这件兵器是想将火药爆炸之力,浓缩于铜管后方,将铁弹射御而出,以此伤敌?”
“正是如此,天天姑娘好聪明。”
“这构想确是精妙,只是以眼下的冶炼技术,恐怕铜管先自炸了,实难完成。”
尚铭略微遗憾,却也不以为意。
在他心中,兵器毕竟乃是末流,还是追求自身武艺更为重要。
却听嬴盈说道:“不过,若是想以长程兵器压制敌手,大可不必动用火药。天天记得家父有些弓弩类的机关设计图,想来或许有用。若尚铭有兴趣,今晚放课后便来府上研究一番?”
尚铭调笑道:“甚好,同先生一道钻研制造,实乃人生乐事。”
傍晚,墨尚铭便与嬴盈来到嬴府。尚铭拜见了嬴阳先生,说明来意。嬴阳先生自然满心欢喜,一起用过晚膳,便由得他二人自去库房寻找设计图。
嬴盈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个时辰,终于挑出一份令她满意的。想来也曾是嬴阳先生的得意之作,所以被郑重绘在了上好的绢帛上。
嬴盈将几张图帛全部铺开,立时占满了两张宽大木桌。
墨尚铭细细看来,原来是一把机械弩。
须知当世之弩,主要分为擘张弩与蹶张弩两大类:擘张弩仅用双手即可上弦,可装配于骑兵,相比于一般弓箭,射程与威力差别不大,胜在瞄准时不需要持续发力,伺机而发,命中率更高;蹶张弩则必须用脚踏住弩弓,依靠双臂及腰身的核心力量才能拉起弩弦,因此射程与威力均优于弓箭,缺点是更为笨重,且上弦速度也更慢。
寻常而言,三石以上的弓箭,可称强弓,最大射程或可达二百步;天赋异禀者可拉开更重的弓,但那毕竟是少数将领才能做到的。
而重弩可达十石,据说韩国盛产强弓劲弩,溪子、少府、时力、距来,四者既指代匠人或造弩的机构,亦是其所造之弩的名字,这些劲弩最大射程皆可达到六百步。
墨尚铭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心道:不知用眼前这些图纸,能造出什么样的弩来呢?
嬴盈微微一笑,看尚铭的样子,果然男子还是难以抑制对兵器、机关这类东西的强烈兴趣啊。
二人依照图纸,先琢磨起各类零件来。
其中最特别的是,弩弓的弓胎并没有选用常见的木材、角片和兽筋,而是百炼精钢——这是只有攻城弩车才会用到的材料。
尚铭惊讶地指着这里,问嬴盈道:“这两件弓形的百炼钢条咱们肯定做不了吧?”
嬴盈微微一笑,说道:“打铁炼钢的本事,可不是一两年能练成的,此间也没有煅炉。这两件钢条和其他金属配件,天天去请与家父相熟的墨家匠师帮忙。”
尚铭又问道:“就算能做出这些零件,常人如何拉得开这般硬弩?令尊这弩,怕不是只有神人方能驱动吧?”
嬴盈歪着头,又看了看其他图纸,答道:“依天天推测,应该是以复合的机械杠杆,将原本所需的拉力大幅降低,具体只能做出来再试了。不过尚铭你想过没有?如若此弩当真做成,可是一件大事。
天天曾读过《考工记》,记得书上讲,一柄上乘弓弩的制作需要至少耗费四年,因其需要在不同时节处理不同的材料:寒冬削干木,早春切牛角,炎夏冶鹿筋,深秋合三材;如此这般,才能做出上好的复合弓胎。其余绕丝、上漆、被弦等工序同样考究耗时。
可假若只须冶金炼铁,加上些许木艺手工,就能拼装成一柄重弩,这工时可就大大缩短了。”
说完,二人连忙抓紧时间,研究如何分工协作,先把当下能做的木匠活分工做起来。
如此过了几日。
其间,墨尚铭与嬴盈照着图纸试做了三四次,不是木槽轨道勘合有差,便是零散配件的质地不合。
除去百炼钢条不用他们操心,最费时劳人的,即是弩弦:其时,寻常中原弓弩之弦,用的大多是绢丝攒成;这图纸却要求用三根上好的精细鹿筋,仔细均匀地拧成一股。二人为了做这鹿筋弦,不知要打折多少支鹿腿,最后还是嬴盈专门做了套简单的器械,把鹿筋两端咬合押紧,再用小型绞盘辅助,才得以完工。
翌日,墨尚铭与嬴盈一大早便带着昨晚新造好的机械弩来到学堂的靶场。
辰时天色刚刚微亮,二人眼中皆是跃跃欲试。
嬴盈想当先试射,尚铭便由她心意,背着箭篓随侍在侧。
只见她双手持弩,掂了掂重量,还算可以接受。毕竟是精钢重弩,稍嫌沉重也属应当。
接着,左手单臂托着弩身,右手推起尾部的木质机械臂,外置的弩机便随之滑动:弩机前端的双牙滑出沟槽,咬住了鹿筋弦;此时,机械臂也推至尽头,陈彤便猛一运力,将它拉回原位,弩弦张满,便可随时击发。
墨尚铭与嬴盈昨夜都已试过上弦这步,并不吃惊。可若叫旁人见了,定然要大呼怪哉!
须知当世的单兵弩在构造设计上,大同小异,多是采用内置的弩机。使用时,持弩者先要向后扳动“望山”,带动“双牙”上升;同时“钩心”亦随之转动,卡住“悬刀”的刻口,这样才算完成了上弦的准备动作。
之后,再发力将弩弦拉开,扣在“双牙”上,完成了上弦。
最后再以“望山”瞄准,扣下“悬刀”,发射弩箭。
如今使用外置弩机的机械臂,便将两步并作一步,还利用复合杠杆结构,节省了至少一半的气力,真可唤为神兵也!
嬴盈上好弩弦,接过尚铭手中的箭枝,放入弩臂中央的矢道内,随后瞄靶,击发!
弩箭正中靶身,没羽而入!
二人忍不住欢呼了起来,“成了!”
墨尚铭迫不及待地说道:“咱们来猜猜,此弩的极限射程是多少?”
嬴盈应道:“方才是百步外的木靶,竟能没羽而入,天天感觉平射最远或许可以达到两百步。”
尚铭忙对天天说道:“行了,别舍不得松手了,快让我也试射一下。这次咱们退至两百步试试。”
二人退到箭靶两百步外。
只见尚铭操作机械臂,上弦布箭后,将弩尾稳稳抵在右肩前,以削减射击时的后坐力,又将弩身稍稍抬高,让视线中的木靶上缘刚好被箭镞挡住。扣机而发,又中!
二人又是一阵欢呼。
嬴盈思忖了一会儿,说道:“看来此弩并非全如咱们先前所想。以百炼精钢作弩弓,威力远胜擘张弩;射程上,也许并不如溪子、少府等韩弩的加长复合弓胎,不过,更为稳定耐用。
况且材料易得,制作时间大为缩短。加上机械臂操作简单,上弦极快,几乎一息一射,与寻常蹶张弩三息一射相比,在战场上可说是天壤之别!”
墨尚铭颔首称是,问道:“此弩有名字吗?”
嬴盈摇头,这些日子钻研图纸,并未发现父亲为之命名。
尚铭想了想,说道:“此弩是天天父亲设计,你我二人合力所造,不如就叫作‘三足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