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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短篇小说 给哥打家具(玉荷)

《给哥打家具》 文\玉荷

选自《青海湖》2012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玉荷:本名路玉河,山东淄博人,在某石化企业工会供职,曾在《山东文学》《安徽文学》《北方文学》《朔方》等发表小说作品,有长篇小说和小说集出版,山东作协会员。

1

我们张家营子这里,管男的结婚叫娶媳妇。

娶媳妇一般都在冬天。

麦子种上了,萝卜刨完了,白菜进窖了,猪饲料弄好了,窗户糊上了,炉子点着了,忙活了一年了,闲下来了,该考虑孩子的婚事,给孩子娶媳妇成家了。

便割上一刀肉,买上两瓶酒,或拿上几把挂面,提溜上几斤鸡蛋,找媒人,让去女的那边,看把孩子的婚事办了。

媒人一般都是娘儿们,平时很少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凭着一张巧嘴,专门给姑娘小伙子撮合姻缘。别的事情她们可能知道得不多,但谁家的姑娘多大了,谁家的小子该找媳妇了,绝对一清二楚,了如指掌。

媒人看看送来的东西,从炕笤帚上掐下一根笤帚苗,剔着牙,答应了。

于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媒人打扮齐整,头发上带着梳子梳理的齿印,左手拿着一方手绢,右手提着个提兜,扭着腰肢,到女的那边去了。拉着女方母亲的手,老嫂子大兄弟媳妇地叫,亲热得不能再亲热,说一大堆姑娘大了外向,不中留,该办事儿了,那边的爷爷年龄也大了,等着看孙子了什么的话,叫人感觉到一切都是掏心掏肺地为了双方好。母亲便答应下了。媒人趁热打铁,问,那啥时候让他们登记呀?母亲就说,那边定吧!媒人等的就是这句话哩,也不吃饭,倒腾着脚板,赶紧往回返。

那边同意了,这边立即着手忙开了。

得收拾房子,打家具,问厨师,磨面,买酒,事儿多着呢。可着劲地忙,都忙不利落。哪个地方考虑不到,就会出现闪失。

单说打家具吧,是用楸木,还是槐木,杨木,抑或是梧桐木?每一种木头,木料不一样,做出的家具,档次也各不相同,虽然会用油漆漆过,一样的齐整,一样的新鲜,但明眼人一瞅,还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楸木的最好了,木料细腻,花纹漂亮,结实耐用,不裂缝,不变形,搬挪起来还不太沉。槐木的一般,结实倒是结实,但做出的家具太沉。杨木、梧桐木的,最差,用指甲抠抠,都能抠下木渣来,稍微一受潮,或者遇一下高温,不是裂了,就是变形了,整个家具就瞎了,除非家境太差的,一般不用。

木料定下了,橱子打几个,箱子扣几对,椅子桌子雕不雕花,床带不带顶,都有讲究。

还得寻木匠,有的木匠,椅子是强项,有的木匠,桌子是强项,有的木匠,做橱子最拿手,有的木匠,尽管没有最拿手的,但哪一样也都过得去,到底请哪个?本村的还是外村的?

我哥重庆1975年结婚打家具时,用的木料是楸木为主,掺杂着少许的槐木、榆木,还有香椿芽木。槐木、榆木、香椿芽木基本都是我们自己家的,怕不太足,父亲到集上买了一点。楸木是母亲到姥娘家要的。我们家没有楸树,姥娘家有两棵。为了这事母亲跑了好几趟。

主要是我舅不太乐意。说要留着给他们爱军打家具。

母亲说爱军还小,才十三,打家具还早着来,你有两棵哩,就要你一棵。我舅说到时想给爱军打全是楸木的。母亲一听,噢,敢情我们要一棵都不成,你却要给爱军打全是楸木的,恼了,说你这当舅的就是这么当的呀,啊?特别是这是给你大外甥重庆啊你知道不,如果你不给,让他全用些杂木打的家具结婚,你叫人家外人还怎么看我这个当娘的,不在背后里把脊梁骨都给戳烂了啊?母亲说,得,你不给,重庆结婚时你也甭人五人六地去坐席充大了。我们不要了。嘁!离了你这棵楸树,还打不成楸木家具了吗?

说完,母亲走了。

母亲和父亲商量,看是不是再紧紧口,多吃些野菜,粜点粮食,买块楸木。

父亲啪嗒啪嗒抽着烟,那就想办法买块吧!

谁想,我舅却把那棵最大的楸树刨了,用架子车给我们拉来了。那是三天后,他抹着头上的汗对母亲说,我寻思了,你对重庆尽心扒意,我也不能为了棵树,让人家笑话我这个当舅的。

2

木料有了。

木匠就找到了蔡家桥的蔡昌泰。

蔡昌泰的闺女蔡兰芳,是我们张家营子张仁虎的媳妇。论辈分,我叫蔡兰芳嫂子。蔡兰芳听说我们家要给我哥娶媳妇打家具,对我父亲说,叔,重庆打家具,叫宝他姥爷来就行。宝是蔡兰芳的儿子。我父亲一听,赶忙说,那太好了,到时就叫他姥爷。

蔡昌泰的木匠活,在我们这一片,不算最好的,但也不错,属中等偏上,能找上他,也算可以了。关键是我们家和张仁虎家关系不错,他们对那年我父亲救了他们的宝也一直心存感激。这样,蔡昌泰在干活时不会磨叽,一天是一天。否则,半个月的活,给你弄成二十天,你还真不好说什么,只能跟着忙活。再就是节约木料,能用的,他会费费工夫,想办法拾掇拾掇,都给你用上。另外,该给你凿隼的地方,他给你凿隼,而不是图省劲,给你砸钉子或粘水胶。做出来的家具结实。

我父亲咋还救了宝呢?说起来,就是那年春上的一天,张仁虎的儿子宝得脑膜炎了,张仁虎和蔡兰芳却以为是感冒,从村卫生室拿了几片感冒药给宝吃,结果可想而知。张仁虎两口子见不管用,以为是邪毛病,找来了邻村的神老婆子。我父亲从地里回来,见蔡兰芳正领着宝朝家里走,问怎么了,说是宝中邪了,要驱邪。父亲跟着去了。一看,宝脖子都挺了,急火火地说,还驱邪哩,赶紧去医院,赶紧。从村里借了两辆自行车,父亲和张仁虎倒换着,载着抱宝的,把宝送进了铁矿医院。我母亲娘家的一个叔伯哥在医院里当医生。找到他,迅速展开抢救,把宝给治过来了,好了。

蔡昌泰做木匠用的工具,前一天的黄昏,就让我们村生产队赶马车的车把式给捎来了。车把式赶着马车到乌河拉沙子,正好路过蔡昌泰他们村。有锛、斧子、锯、扁铲、凿子、墨斗、拐尺什么的,一大堆。用一个专门的木盒子盛着。

第二天天不亮,蔡昌泰和一个年轻的徒弟骑自行车来了。自行车铃声中,父亲母亲寒暄着把他们迎进上房,倒上茶水,递上烟。他们烟吸了几口,水还没来得及喝,就来到院子里,拿出工具,在那堆木料面前开始忙活。他们用尺子量着,在木料上打上线,用锯把木料解板。

父亲和母亲在灶房里做饭,炒菜。馒头早就蒸好了,在面瓮里放着,馏一馏就行,菜也早买来了,有芹菜、芫荽、山药、土豆、蒜黄、肉、鱼、粉皮、蘑菇。

呱嗒,呱嗒,母亲坐在大灶前,头上顶着块蓝头巾,拉着风箱,热馒头,熬玉米粥。

哧啦,哧啦,父亲在小灶前,炝葱花,炒菜。

谁家的花猫闻着香味来了,在灶房的门口来回溜达。

我弟弟西安和妹妹玉贤蹲在小灶旁,看着父亲炸鱼。父亲见他们两个不错眼珠地看着锅里翻着油花的鱼,挑了两块小一些的,从锅里夹出来,在盘子里凉了凉,分给了西安和玉贤。他们还小,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当然,我比他们也大不了多少,十五。

饭菜好了。到吃饭时间了。父亲招呼蔡昌泰和徒弟吃饭。蔡昌泰和徒弟停止了手中拉着的大锯。徒弟解下腰上扎着的围裙,用围裙掸身上的锯末。蔡昌泰取下夹在耳朵上的铅笔,摘下袖子上的袖套,蹲在母亲兑了热水的脸盆前洗手。

饭在上房正面的方桌上。蔡昌泰,徒弟,还有父亲,围方桌而坐。我们在旁边的炕沿上,等他们吃完了再吃。母亲给他们盛碗,递馒头。

蔡昌泰谦让了一下,说一块吃吧。母亲说,我们不饿,你们先吃吧。蔡昌泰他们拿起馒头,吃起来。其实我们早已经很饿了,馋得口水都在嘴里打转转了,但馒头是只给木匠吃的,我们不能吃。菜也要等木匠吃剩下了,才能端到灶间里,然后就着锅里馏的窝头吃。我哥到四十里外的云河水库修水库去了,没在家。我,西安、玉贤直勾勾地看着木匠夹菜,吃馒头,听着他们呼噜呼噜地喝粥,将夹进嘴里的芹菜嚼得噌嘎噌嘎地响。

蔡昌泰只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一碗玉米粥,就把碗放下了。父亲给他递馒头,劝他再吃点,他抹抹嘴说,饱了,吃饱了,顺手摸起了方桌上的烟。徒弟见师父不吃了,也放下饭碗,说饱了。蔡昌泰对母亲说,赶紧和孩子们吃吧。然后看了眼徒弟,走,咱再接着解板?

蔡昌泰和徒弟一出去,我们唰地扑到了方桌旁。抓鱼的,夹菜的,都有。母亲瞅着我们,小声但又生气地说,端到灶间里,端到灶间里再吃。可我们哪还顾得上。我们知道,有木匠在,母亲生气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

3

给哥娶媳妇打家具,父亲初步的计划是打一对带雕花底座架的大箱子,一个方桌,方桌后带一个条几,一对后背带雕花的椅子,一对盘腿杌子,一张不带顶的床。这些家具足够了,朝新房里一摆,也不小气。但母亲坚持说要再增加一对带雕花底座架的小箱子,父亲说,木料不够。再说了,打那么多箱子,没多少用处。母亲说,木料不够,咱再买点其他的掺上。至于用处的事儿,你甭管,只管打就行,到时保证给安排好。

父亲拗不过母亲。

他知道母亲在家具问题上心存纠结。

母亲的娘家在钱高村。十七岁那年的一个中午,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见她的母亲站在院里的那棵杏树下,和一个嫂子说话,母亲打了个招呼,放下锄头,到灶房里用铜水瓢从瓮里舀出一瓢水,咕嘟咕嘟地喝,从水瓢的上沿处,看着那个嫂子和母亲正冲着自己微笑,便感觉到她们正在谈着的话可能与自己有关。果然,当母亲喝完水来到院子里时,母亲的母亲对母亲说,英子,你嫂子想给你说个婆家。母亲一听,脸红了,不好意思地摸着辫梢。那个嫂子说,是张家营子里一个叫陈福根的,比你大两岁,今年十九。家里原先有一个哥,过继给别人了,所以实际上除了他父母,还剩下他兄弟一人。家境不太好,但一家人老实厚道,是个过日子的人家。这陈福根呢,个头中等,长相还可以,为人也不错。母亲的母亲看了看母亲说,你嫂子说的,你可听见了?母亲不好意思说什么,头一低。母亲的母亲说,我看中,你十七了,也该找了。那嫂子说,那,抽个时间,我领那头的来你们看看?

时间不长,那嫂子领着一个小伙子来了,就是父亲,陈福根。父亲着青裤子,白汗褂,白底黑帮的布鞋,浓浓的眉毛,方方的脸膛,一米七五的个头,一脸的憨厚。母亲扫了父亲一眼,心里咚地一下,想,就是他了。

一个飘了些雪花的冬天的早晨,父亲把母亲娶进张家营子了。按我们这里的风俗,新娶来的媳妇,在婆家待上三天后,要回娘家去住上几天。叫回门。这天,母亲骑着母亲的父亲牵来的毛驴,和父亲一起,回娘家了。

三天很快过去,母亲胳膊上挎着从娘家带来的红包袱,黄昏时,又回到了张家营子。

父亲正在清扫猪圈,听到母亲回来,赶紧从猪圈里出来,和父亲的父亲母亲一起,迎着母亲。

然而,母亲到了新房里一看,那一对箱子没了,一对椅子也没了,只剩下一张方桌,还有不知新从哪儿弄来的一个破凳子。母亲奇怪,问父亲。父亲吭哧半天,说家里穷,打不起家具,结婚临时借人家的,婚结完了,还给人家了。

哪有这么弄的?

母亲手里的包袱扑通一下掉到地上,气得手脚直哆嗦。但刚过门的新媳妇,不好发作,就一屁股坐到炕上,哭。任父亲的父亲,父亲的母亲,还有父亲他们轮番劝,但母亲一概不听。晚上饭也没吃,坐在炕上哭到天亮,收拾收拾,走了。

母亲回到娘家,哭晕过去。对娘家人说,再也不回张家营子了,太穷了,连结婚的箱子都是借的,今后的日子没法过。但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母亲的母亲在跟着流了好几天的泪,叹息了一夜又一夜后,对母亲说,日子是人过的,闺女呀,只要人不孬,将就吧。人,都是命啊!母亲的父亲也劝。一段日子后,母亲的心里有所松动了。后来一个婶子偶然的一句话,促使母亲回心转意了。

母亲到水井上挑水,碰上了村里一个论辈分得叫婶子的也跳水。母亲快到井台时,那个婶子已将盛满了水的两只水桶,用担杖挑了起来。看到母亲从胡同里过来,老远问,挑水呀老陈?母亲姓孟,以为不是问她,没回话,但稍一寻思,这里没有其他人哪,蓦地想起父亲姓陈了,赶紧答,挑水,你也挑水呀婶子。挑水,那个婶子答。然后挑着水,走了。母亲望着她的背影,愣愣的,半天,想,我已经嫁给张家营子的陈福根了,不是前高村的姑娘了,都不姓孟,姓陈了。母亲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看来自从嫁了的那一天起,今生注定就是姓陈的人了,改都不好改了。晚上,母亲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睡不着了的母亲,就想起父亲的一些好来了。

母亲又回张家营子了。

那时,母亲就暗暗发誓,好好过日子,将来宽裕了,第一件事就是打上些家具。如果以后有了儿子,结婚的家具,决不能再像她一样了。特别是有了哥,并待哥渐渐长大后,母亲就想,到哥结婚时,一定要把哥结婚的家具打好。

4

母亲对我哥特别好。

按说,哥是我们几个孩子中的老大,不论什么事都该让哥让着我们这些当弟弟、妹妹的才是,可母亲不,啥事反而都对哥多看一眼,让我们让着哥。生怕哥吃了亏。

小时候穷,天天吃地瓜、菜窝头,喝稀粥,日常里很少吃次鱼啊肉的,每回吃鱼吃肉,母亲都是多朝哥的碗里夹。有时哥不好意思了,把母亲夹的夹到我们的碗里,母亲又让我们给哥夹回去。

逢到过年,就是再没有钱,母亲想尽办法,也要给哥做上一身新衣裳,纳上一双新鞋。我哥十来岁的时候,就穿从商店里买来的衣裳和鞋子,戴从商店里买来的帽子了,而我到十五了,也还穿母亲晚上坐在煤油灯下做的粗布衣裳。做粗布衣裳的粗布,都是母亲冬天里用我们家西屋里那架织布机织的,厚不说,还特粗糙,穿上当然就远没有从商店里买来的衣裳漂亮和洋气。而由于粗布的颜色是自己买来的染料用铁锅烧水染的,还掉色,穿一天,晚上脱下来,肚子上往往因出汗,松紧带系着的那一圈,被染上了淡淡的粗布的颜色。

我跟弟弟西安曾抱着母亲的腰,哼哼着也要从商店里买来的衣裳,母亲却说,想要那你们就快快长啊,等长成大小伙子了,娘就给你们买。我们说,我哥还没长成大小伙子时,你咋就给买了来?母亲说他是哥呀!我们说偏心,嘟嘟囔囔,不服气。母亲就拍拍我们的头,听话,啊?俺抚顺和西安懂事着哩,不跟他哥攀,是吧?

我们只好撅着嘴走开。

我哥十三岁的时候,四肢无力,恶心,到医院里一查,得肝病了,母亲急得什么似的,到处借钱,背着哥上县城、省城的医院看。天天给哥熬药。满院子的草药味。熬的药怕哥喝时烫,母亲每次喂哥喝前都要自己先喝口尝一尝。

为了给哥看病,母亲都背着哥去过上海。

那时候,上海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天一样远的地方,可母亲却背着哥去了。没钱的时候,母亲在上海的医院里两天只吃一天饭,跟父亲一次又一次卖血。有一回,因接连抽血,母亲都晕了过去。

村里的孩子听说哥得的是肝病,怕传染,躲着哥,没有人跟哥玩。母亲怕对哥造成心理伤害,悄悄对我们说,他是你们的哥,人家可以躲着,但我们是一家人,不能躲着他,你们听到了吗?我们点点头。母亲给哥喂水,喂饭。晚上被子少,她跟哥合盖一床被子,通腿睡觉。哥喝剩下的粥,她也不嫌,全都喝了。

后来,在母亲的不断努力下,终于把哥的病治好了,哥恢复了健康,一天一天长大了,现在打家具要娶媳妇了。

5

最先知道我们家给我哥娶媳妇打家具的,照例是村里的娘儿们。村里的娘儿们爱扎堆。她们或在水渠上洗衣服的时候,或在大门口纳鞋底的时候,或在打酱油路过胡同口的时候,或在胡同里找孩子的时候,喜欢凑到一起,嚓嚓咕咕,谁的公公扒灰了,谁的孩子满月了,谁的闺女要出嫁了……

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

早晨,母亲用瓢子端着一瓢子玉米,到胡同上换豆腐。村里一到冬天,街上时不时就有换豆腐的,敲着木梆子。碰上了两个也换豆腐的娘儿们,她们问母亲,你家东邻说,你们家正打家具,要给重庆娶媳妇了?她们说的东邻,就是东边和我们家一墙之隔的毛毛的娘。母亲掩饰着内心的喜悦,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嗨,打张桌子。孩子娶一回媳妇。娘儿们问,听说日子定的是腊月十八?母亲答,嗯!找人给看的,说是个好日子。记也登了。

问着答着,不多会儿的工夫,又一个个地聚过来几个娘儿们。有端着要换豆腐的瓢子的,有拿着刚讨还来的鞋样子的,有纳着鞋底的,问母亲木匠找的谁,木料是什么的,都准备打啥,打得怎么样了。有两个竟跟着母亲,到家里来了。她们各自的儿子也快要结婚了,准备打家具了。进来后,踩着一地的刨花子,抚摸堆在地上已解好的鲜亮的板子,锯好的牚子,已打成半拉的箱子。边抚摸还边叨咕,到我儿子结婚时打啥家具,方桌的腿要什么样子的。她们问木匠,打方桌得用多少木料,打箱子得用多少木料。蔡昌泰边在木料上画着线,边对她们的提问进行回答。徒弟则不吱声,低着头忙自己的。

第二天我上学,一个同学问我说,你们家打家具,要给你哥娶媳妇了?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他说,昨晚上光辉他娘到俺家串门,对俺娘说的。光辉他娘,就是昨天到我们家看打家具的那两个娘儿们中的一个。同学讨好地说,你哥娶媳妇时,给我几个火烧行吗?我们这里娶媳妇,兴用面烙火烧。火烧大约两个五分钱的硬币大,一面有桃啊鱼啊啥的花纹,还点着红胭脂。我大方地说,行。同学说,一言为定?我说拉钩。我们两个各伸出右手食指,紧紧钩着,嘴里喊:拉钩,许愿,一百年,不许变,谁变了,是坏蛋。几个同学看我们拉钩,围过来,问你们许什么愿。那个同学说了,其他同学立即嚷嚷,我也要,我也要。我答应说,行。我被他们簇拥着。

6

蔡昌泰和徒弟,一般是蔡昌泰选择木料,决定什么样的木料,用在家具的什么地方,并在木料上确定凿孔的位置,下锯的方位。拿尺子量好,用铅笔画上记号,或用墨斗打上线。徒弟则对画了记号或打了线的木料下锯,凿孔。墨斗是一个牛角做的,粗的这头有一个缠着线的木轮,一端有个摇柄,可以摇动木轮,确定木轮上缠着的线是朝木轮上缠,还是朝外放。牛角细的那边,上方有个圆孔。圆孔里有蘸了墨的棉花团。木轮上的线通过这个圆孔的棉花团,然后从牛角的头上伸出来。伸出来的线头上,拴着一个直角的小铁片。蔡昌泰在木料上量好位置,将小铁片的直角卡在量好的位置处,拽动墨斗,墨斗上缠着线的木轮便把墨线退出来。到木料这端量好的位置处,将线摁好,把拉紧后抻在木料上的线往高里提起,突然一松,啪一下,木料上出现了一条直直的黑线。

徒弟的头上粘了些锯末。嘴角上含着一支烟卷。银灰色的烟灰已燃了老长。淡蓝色的烟,袅袅朝上升腾着。徒弟微微偏着头,眯缝着眼,一会儿拿着师傅打了黑线的木料嚓嚓嚓嚓地拉锯;一会儿将锯开的木料,左手握着凿子,右手握着斧子,啪一下,啪一下地凿孔;一会儿把凿了孔的木料,放在长条凳子上,用一条环形的绳子卡住,脚在凳子下面,把环形的绳子蹬紧,推刨子。随着刨子哧一下,哧一下地推动,刨花在刨子的上方翻卷,一卷一卷地落到地上,这里那里地散落着,多的地方都盖过了地皮,散发着微微的新鲜木料的清香。木料被推得溜光水滑。

蔡昌泰有时会端着茶杯,吸溜吸溜地喝茶,看着干活的徒弟,然后指点一二。有时还把凉得不凉不热的茶,端给徒弟,徒弟赶忙放下手中的锯,凿,或斧子,诚惶诚恐地接过,几口喝净,接着忙,叮叮当当。直到天黑得实在不行了,才停工,收拾起工具。

而第二天天还没大亮,又早早地忙开了。

这样,只用了不到十天,所有的家具就全打好了。

按照母亲的想法,蔡昌泰把家具都仔细地漆成了栗子色,亮亮汪汪,非常漂亮。

7

家具打好的第三天,正好我哥从水库上回来了。

灶台旁,摇曳的煤油灯光下,母亲对哥说,重庆,明天你去叫兰娟来吧,让她看看对打的家具满意不?兰娟就是我哥准备要娶过来的媳妇,叫冯兰娟,冯家桥的。哥呼噜呼噜地喝着粥答,嗯。母亲说,另外和她商量商量,看结婚还需要什么东西,咱好到县城里的百货商店里再去买一买。哥又答,嗯。

母亲说,娶一回媳妇,咱一定要竭尽全力,娶得漂漂亮亮、风风光光,让兰娟那边满意,让庄里乡亲的也看着好。

哥再答,嗯。从漆花大碗的上沿感激地看着母亲,眼睛一眨一眨。

哥不是母亲亲生的,是哥出生两三天的时候,母亲从野地里捡来的。当时哥已经被冻得奄奄一息了,是母亲把哥揣在怀里,抱回家暖过来了。

原刊责编 孙和林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小说用絮家常的方式,散文化的手法,讲述了一件温馨的往事,还原了一个美好的乡间,塑造了一个平凡又伟大的母亲形象,将时光定格在一九七五年的那个冬天。文中细致的描写充满了民俗气息和温馨的家的氛围。叙述安静、细致,流淌着别样的安详和美。它源自时代之美,从栩栩如生的细节里,那个年代简朴而温暖的气息一点一点浮现出来;还源自人情之美,这是纯朴年代给予人们的馈赠,是善良与真诚留存在心间的感动;也是回忆之美,在津津有味的回忆中,富有年代特征的人和事从岁月深处走来,熏染着往事的芳醇,陶醉于人情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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