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十分的京都,天空蓝似一块透亮的宝石,云彩高远,雪青色的衣摆如细波盈动,楚缘追在一只翠青鸟的后面,跨过街坊洗碗刷碟倒出的一道浅水沟,再转个弯,停在一扇木质的门扉前,叩住门环敲了两下。门扉倏然敞开,整个人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了进去,映入眼帘的是数重简漏的院落,瞬间找不到来时的那扇门。迷路对她而言是不可能的事,但现今竟成了再确定不过的现实。
无论怎么前行,总在不大的地方来回打转,像是闯入了迷障。她静下心仔细观察,一草一木的看似十分随意,却暗藏玄机,分明是一种阵法。明明观察好了出路,转折后还是回到了原点。思忖半晌,她翻上墙头欲窥探全貌,足尖险些触碰到一根几不可察的细线,若不是视力够好,反应迅速,定然触发暗器。
处处迷阵,机关重重,不懂阵法之人一旦误入其中,便极难逃脱,无异于身陷困牢笼。
看准了落足的石砖,一脚踏空,她半空挪开,躲过了突飞而至的数支竹梢,忍不住咒骂一声,纵身一跃,落在了一处矮笆前,引起了一阵惊慌的鸡犬声。
“何人!”一声苍老的吆喝声响起。
院中的程岩双眉一竖,双目直瞪落足在篱笆处的楚缘,怔愣一瞬,待认出人来后,面色瞬间难看起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自知他仍为昨日赌坊一事气恼着,楚缘忽略他不欢迎的态度,极为恭敬地道,“今日冒昧进谒,实非得已,还请前辈大度包容。”
老头并不买账,挥手驱人,“走吧,走吧,此处不是你个小女娃该来之地。”
“青天白日的,吵什么吵,叫你抓只鸡,鸡呢?”屋里转出一个瘦小的老妪,满头银发丝毫不乱,破旧的衣裳下腰身挺得笔直,恶声恶气的一顿木棍。她一出来,老头的气势立即矮了一截,悻悻然地向几丈外的一棵大树走去,树下围着一个篱笆,里面圈养着几只鸡。
斥走了老头,老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向楚缘走来,眼神锐利地在她身上一扫而过,诧异一瞬,转头地瞪了程岩一眼,嘴里骂了他一句真是越老越无用,就转身走向树荫处,在一张圆形的石桌旁坐了下来,微低着头。
楚缘秀眉轻挑,环视四周,院子虽无高门府邸般开阔,但贵在清净幽宁,有树荫遮头,格外阴凉宜人。静默片刻,她大着胆子朝着老妪走去,只见老妪凝目瞧着地上一根根的无数竹片,显然在潜心思索,虽听得她走近的脚步声,却不抬头。
生怕打断了她的思绪,遭到驱赶,楚缘只好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看着地上那些竹片都是长约三寸,阔约三分,知道这是用来计数的算子。而这些算子排成商、实、法、借算四行,暗点子数目,老妪正计算五万五千二百二十五的平方根,“商”位上已记算到二百三十,她又用拐杖拨弄着地上的算子,正待算那三位数时,楚缘脱口而出,“五!二百三十五!”
老妪大吃一惊,抬头瞪了她一眼,随即又低头拨弄算子。拨弄良久,老妪果真算出是“五”,抬头又看了楚缘一眼,眸中的诧异之色纵然消逝,古铜色的脸様着一丝怒意,“不过是恰巧蒙对而已,何足为奇,快躲到一边别打扰我的正事。”
楚缘笑而不语,坐着亦不动。老妪轻哼一声,又开始计算三千四百零一万二千二百二十四的立方根,她顺着拐杖将算子排为商、实、方法、廉法、隅、下法六行,刚算出一个“三”,楚缘低声道,“三百二十四。”
老妪冷哼一声,显然不信,劲自拨算一番,结果诚如楚缘说言的三百二十四。她不由讶异更甚,呆了半晌,嘴里咕哝着骂她还是不是人。
楚缘嘴角抽了抽,解释道,“我有一堂兄,自幼对历数之术颇有兴致,每每得闲,便拉着我一起对弄,时日久了,便对这些术数有些敏感罢了。”
树荫下的女子,衣着淡雅,簪饰不多,发丝光泽可鉴,不施粉黛,秋水为神,肌肤皎如明玉,比寻常高门世家小姐多了几分灵气。老妪嘴角动了下宛若在笑,可皱纹太多,实在看不出来。
随着一声木杖顿地的声音响起,在鸡窝内睡得香甜的几只母鸡骤然惊醒,狂拍翅膀,飞奔尖叫。
老妪扫了一眼站在篱笆内的老头,话中似有怨气,又似在对楚缘道,“这老不死的不知抽的哪门子疯,自昨日被人请出去一趟,回来就一直板着一张黑脸,问起缘由,也闭口不谈。”
楚缘嘴角不由露出笑意,难得在繁华的京城中,还有这么一处地方,有这样平静的生活,没有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刀光剑影,平淡而悠然,粗茶淡饭,有相爱之人,偶有嫌弃分歧,却不相弃,何曾不是幸福。她忽然想起那个独居幽山,每日只能隔山相望,以表相思的师娘,心中不由酸涩起来。直到老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这才回过神来,转而将一个早有准备的红绸布包裹着的盒子递给老妪,“这是我从家中带来的云山绕雾,还请前辈笑纳。”
站在篱笆内的老头,听闻是云山绕雾,眼睛登时亮了几分。
老妪看了一眼包装精致的盒子,纵然不懂茶,也自知是价值不菲,正欲口推脱之际,老头猛地咳嗽一声,迫得她生生说出了致谢的话语。
楚缘知鱼已上钩,用古井里的水泡了一壶云山绕雾,灵巧地为老妪斟了碗茶,一边解释着此茶是江南山茶中的佼佼者,长于常年云雾缭绕的云山山崖绝顶之处,采清明前三五天之一芽一叶,或二叶,再用特殊的制茶方式烘焙制而成,故名为云山雾绕。
“二位老人家若是喜欢,日后再送些过来。”楚缘道。
老头有些绷不住了,又自持着身份,只好一面弯腰逮鸡,一面猛地咳嗽。
老妪没好气地呛他一句,“老不死的,让你抓只鸡要抓到何时?”
“你这个老婆子,着的哪门子急。”既已给了杆,岂有不顺着爬的道理,老头顺手提溜着一只母鸡出了篱笆,将它单独关在另一只笼子里,转眼的功夫就来到了老妪的身畔,随手接过楚缘递给的香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