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深夜接到紧急电话,匆匆赶到一所军医院的病房时,我迫切需要见到的这个人,已经倒在病床上,脑溢血使他陷入深度昏迷之中。
这是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和所有从艰难岁月走来的斗士一样,他身上布满战伤,犹如死神留下的吻痕。小腿上的那一处,是他穿越日军封锁线时被机枪扫中的,他拖着伤腿跑了十几里路才倒下。而手腕上的一块,却是因为他纵身从空中接住了一颗手榴弹。敌方那家伙胆子也大,手榴弹来去一个半回合才爆炸。他被震昏了,醒来满脸是血,糊住了眼睛,弹片永远嵌在体内成为他骨骼的一部分。他的面颊上还有一个不起眼的伤疤,子弹就从那儿射入,击碎上颌的几颗牙齿,又从后颈逸出,当时他正跃出战壕,指挥战士冲锋。昔日我曾听他谈过这件事,他说旁边还有一位战友,运气真好,张嘴呐喊时子弹穿腮而过,从此倒添了一对酒窝,早知道应该先占了那人的位置。他的语气轻松,流露出来的,是一派羡慕之情。我被惊呆了,这个人,简直是把脑袋别在腰里,竟敢作这一番生死谈笑。
现在他不笑了,他闭着眼,笼罩他的是一种接近死亡的深睡。我站在他身旁,轻轻抚摸他满头的银发。
这个人是我的父亲,我身上有他的血统。
我贴近他耳畔,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真希望他能突然苏醒,面对死亡再作一次幽默。
几天之后他醒了,但一侧身体已经瘫痪。他不再认识我和母亲以及来探望他的人,他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把所有的人推得很远,我从未在如此遥远的距离观望一个人。这是一种无法缩短的距离,任凭你怎样跋涉,也不能够走到他的记忆中去。他不再具有语言能力,甚至连意识也不复存在。
黄昏,我守着我的父亲,想象他的新四军时期,想象他从北方调去新四军工作时,该是何等生龙活虎的样子。我读过他的一本自传,那里面记载着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但却激动人心的时代。
忽然,我很想唱那支《新四军军歌》,想让父亲熟悉的旋律萦绕着他,而躺在我面前的这条身躯内的血液曾经整个儿为这支歌沸腾过。这么想着我开始低声唱:“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姓名。孤军奋斗在罗霄山上……”
奇迹就在这时发生了。父亲那只没有瘫掉的手开始敲击着床沿,他在为这支歌打拍子!那手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有力而准确,合着歌曲的节奏,竟然分毫不差。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这却是事实!一个连亲人和语言都忘记了的人,他却没有忘记年轻时唱过的一支战歌,这支歌早已和他的生命融为一体。一瞬间我猛然意识到,这个被我叫作父亲的人,他青年时期建立的信念和终生为之奋斗的理想,是那么牢固地浇铸在灵魂深处,从来也没有被摧毁。他的手绝不是无意识地抖动,歌停手亦停,歌起手亦起,他认真地敲击着,一丝不苟。他的嘴唇同时在翕动,他分明是在唱,不是用声音,而是用浑身的热血澎澎湃湃地唱。此时他在哪里?在新四军一支队,在战地服务团,在军部,还是在激战的黄桥?
我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包围和震慑,一遍又一遍地唱着,记不清歌词的地方就哼着曲调。谱曲的何士德是父亲并肩而行的战友,那时他们都是年轻人,他谱曲,他唱,整个新四军都在唱。八省健儿汇成一道抗日的铁流,浩浩荡荡,穿越时间的峡谷,使我的血开始涨潮。那只手不停地敲击,犹似雄健的步履声,又像父亲的心音:“东进东进,我们是铁的新四军。”
我记不清自己唱了多少遍。停下来时,我的母亲,父亲的战友,还有护士,满屋的人都在流泪。父子之间,我们用一支军歌作生死的诀别。
后来我接过了父亲的骨灰盒。走向灵车的时候,盒子还是热的,仿佛父亲的体温。《新四军军歌》的旋律依然回响在我的脑海里,我想我是在送一位老兵远征。
接着我的心中便涌出诗来,那是出自新四军名将之手,被人们传诵的诗句:
此去泉台招旧部,
旌旗十万斩阎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