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的院子里栽着枣树和柿树,还有核桃树。树结了果子,我奶奶就叫人寄一包给千里之外的我们,柿子制成了柿饼,大枣透红,核桃都是上好的。打从我长牙开始,就吃奶奶寄的这些东西,甚至在她死后,老家的人仍然不间断地寄了许多年,无论我随父母搬到何处。据说这是遵照奶奶留下的话。
我没回过老家,也没见过奶奶,她死的时候我只几岁,是不知道悲痛的。对于一个小孩子来说,未曾见过的人根本就不存在,奶奶这个词的全部含义,就是那些枣、柿饼与核桃。记得常年带兵在外的父亲去老家奔丧归来,跟我和母亲在一起待了几天,使我感到稀罕和不自在;又记得母亲拿一块黑纱套在我的袖子上,使我觉着新鲜。奶奶死了,我什么都没损失,柿饼黑黑的,枣很甜,核桃又涩又香。我干吗要悲痛呢?
懂事以后知道了我奶奶五十岁上已经双目失明,因我父亲离家太早,一去多年,她盼儿子哭瞎了眼睛。这事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一双眼睛哭到瞎时,该流多少眼泪?在我的想象中,奶奶应是柔弱的女人,心很苦,多愁善感。我的父亲是条硬汉,对许多事情缺乏感情色彩,问及他有关奶奶的生平,他只淡淡几句一带而过,不问就不提,不知是因为记忆模糊还是无情。有段时间我挺恨他。
直到某年,我从父亲的箱子里翻出一张保存得很好的奶奶年轻时的相片,又读了他一本自传中回忆奶奶的文字,我才明白,父亲把感情藏得太深。奶奶的容貌与我的想象相去甚远,从相片上看,她是一位性格坚强的女人,眼睛很亮,五官脸廓及神情跟我父亲乃至我弟弟都极相似,令我愕然。
我父亲十六岁辞母别乡,身带两块银元,穿一双奶奶做的圆口布鞋。他的经历有些复杂。起先曾考入一所军医学校,又在西北军中当过医官,亲历了西安事变。他的医术似乎不怎么样,有“前门收病号,后门开棺材铺”的传说。抗战爆发后他到了八路军,人已在山西;不久又奉调去南方新四军工作,离老家就十分远了。
我父亲每到一处,总有书信寄回。奶奶得了消息,便做两双鞋托人捎去。我奶奶的鞋做得十分精细,鞋底纳得紧密,帮子牢实,穿在脚上跋山涉水,就知它的好处。这些鞋,头几年父亲多半还能收到,往后人去得远了,行军打仗又没个准确的落脚处,再不易见到一双。
但奶奶还是不断地做,不断地捎。鞋都让捎鞋的人自己穿了,或卖了当盘缠。那些人尝了甜头,数月半载地回来一趟,有的佯称送到了,有的干脆假借父亲的名义,说打日本费鞋,再要几双带着走。我奶奶攒下的私房钱,都换成了做鞋的黑布。
皖南事变之后,新四军形势严峻,我父亲从那时起中断了给老家的书信。奶奶不知我父亲的死活,也不知鞋该捎往何处,她的茫然与焦急可以想见。自此,老家但凡有年轻后生远行,不管是去哪个方向,奶奶总要送人两双鞋,为的是求人再捎上两双侥幸去碰我父亲。那时她白天做鞋,晚间流泪,视力迅速变坏,已是半盲。
日本投降前两年,有人从南方跑回老家,带回了我父亲的死讯。说是目睹了新四军打鬼子的场面,在死人堆里亲眼看见父亲的尸体。说得有鼻子有眼。这个误传对奶奶的打击无疑是沉重的,数日之内,她的眼睛完全瞎了。她请人制了我父亲的牌位,供在屋里。但是不久,她又摸索着开始做鞋,一双一双地做,没人敢劝阻她。做成的鞋,她都放在我父亲那间屋的炕上,却再不托人捎走。奶奶仿佛已经绝望,又分明心存一线希望,尽管这希望十分微弱。她大概也说不清,做这些鞋究竟是要等儿子活着回来穿,还是要送他在黄泉路上走。我父亲的自传里写着,那一阵与鬼子的战斗,有几仗打得确实很恶,他九死一生。
全国解放后我父亲在北京治伤,即给老家去了信,离开这么些年,他也不知家里人谁死谁活。这封信轰动了一个村子,唯独奶奶不信,以为是人编出来哄她,因此我爷爷戴上瓜皮帽穿着长袍子去北京探个究竟。
爷爷见了我父亲的头一句话是:“娃,你娘盼你盼瞎了眼。”看到那种能摇起摇下的病床,他又说了第二句话:“娃,怨不得你不写信不回家,睡了这么好的床,你还能想咱家的炕。”说完就气呼呼地回去了,留也留不住。
我父亲伤未痊愈就出院赶回老家。那之前村里整日都有调皮的后生小子冒充父亲来逗奶奶开心。我奶奶只摸人家的额头,摸一个就说:“你不是,滚吧。”我父亲幼时摔下炕,额前有条疤,奶奶是记着的。
父亲跪着见了奶奶。他摘下军帽,奶奶只一摸就连说“是了,是了”。据说当时母子相见,并不特别激动,这大概是他们的性格所致。父亲在他屋里见到了小山似的一堆鞋,一辈子也穿不完。他拣出一双带回来,保存在箱子里。
我成年后试过那双鞋。四十三码的脚伸进去前面还空一截,比我矮半头的父亲根本不能穿。我想这或许是由于奶奶双目失明,手头没了准儿。还有另一种可能——父亲在奶奶心中,早已长成了巨人。
枣、核桃,还有柿饼,到现在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仍爱吃,作为一种习惯,今生难改了。而这习惯竟是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帮我养成的,真有些奇特。这习惯常让我想起老家院中的几棵树,和树的根。
我奶奶是缠着小脚的女人,到死也未走出过老家半步。她的名字叫晋氏,在中国,这几乎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