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我是讨厌天空乱下雨的,但清明时节我倒主张能下点儿小雨,细雨和风,把世间的景色处理得浅淡一些,才有清明的气氛。这样的天气才适合上坟,追忆往事,怀念故去的亲人。艳阳天反而不合适,那会撩得人心荡漾轻浮,不严肃。另外城市里车多灰尘大,雨水一洒,就清明了。
清明这天我照例要回母亲家,向父亲的遗像献花,鞠躬,和母亲一起纪念他。我母亲兴的规矩,不只是在清明,我们还要在父亲的忌日及春节、中秋等日子向父亲行礼。礼毕大家就坐下来,说说笑笑地吃一顿,说的吃的都无什么禁忌。母亲的心思我知道,她是想借父亲的名义把儿女们都召回身边,感受从前那种家庭气氛,并不是让大家聚拢来悲痛一天。父亲去世多年,悲痛的时刻早已过去,怀念却是永久的,不伤感,很甜蜜。我们兄弟姐妹几人天性幽默,因为父母都是很幽默的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况,这个家从不缺少笑声。回忆父亲当家长的往事使我们感到快乐,我们没有必要假装不快乐;笑声使父亲离我们很近,死亡似乎也不算一回事了。依照父亲的脾气,他肯定希望我们热热闹闹地过,健健康康地活;逢年过节的,一家子凑到一起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我是家中的长子,没有父亲以后,按照中国的传统,我本应该“长子比父”,挑起生活的担子,可这些年我只顾埋头写作,一不留神让两个妹妹出了国,一个弟弟经了商,再想聚齐已很不易。其实我连一天“比父”的机会也不曾有过,我母亲长期听政专权,老人家跟西太后似的,在家设一言堂,事无巨细,一律独揽,眉毛胡子一把抓;她甚至还打电话给各国的妹妹干涉她们的家政(诸如穿哪件衣服扔哪个罐子之类的杂事)。我始终像个被废置的王储,郁郁而不得志,连妻子都成了母党的人。因此一怒之下,散发弄扁舟,我就当了诗人。去年年初,母亲兴之所至,突然动驾出国巡游,她隔洋遥控,让我即位十个月。我手忙脚乱,既抓不成革命,也促不了生产,这才发现自己连做傀儡的料也不是,赶紧致函致电,请她回来继续领导我们。朕爱江山,朕也爱美人,但是,朕更他妈热爱写作。
不过说实在话,看见母亲精神好,能管事,我心里还真高兴。她本是大家闺秀,年轻的时候也很新潮,参加革命后工作到离休,并无治家的经验,却硬着头皮治了,不容易。父亲死时子女中一个结婚的也没有,母亲帮我们先后成家立业,一个个送出去,又把孙子接回身边搞隔代亲,惯得不行。眼下一大家人天南海北,全靠母亲这个中心联系着,也是我们的福,所以她爱当西太后就西太后吧,没有这位老太太坐镇,还反了你了。
在母亲跟前我是个大孝子,但挨骂也最多。主要是因为我的顺民的当久了,对她的统治难免要提些意见,发发怨言。比如在纪念父亲的仪式问题上,我认为献一束鲜花是最好的表示,母亲却嫌不够隆重,她偏要再摆些糖果糕点上供。我们之间便产生了分歧。我很了解母亲的心情,她觉得我父亲一生革命打仗,工作操劳,日常典型的饭食是两块干馒头一杯白开水,没有享过半天福,不摆些供品不足以表达心意。而在我看来,对于一个革命者的纪念不应该太流俗,再说供品都让孙子偷吃了,虫牙都吃出来了。我的观点让母亲不高兴。这一次,她又对我说,按她家乡的风俗,清明节还应该烧些纸,因为鬼缺钱花,这一天要回家拿钱。我听了又笑,说您老也是一个共产党,怎么越老越迷信了?像我父亲那种性格的人,能回家来要钱吗?母亲又生气。我知道是我不对,话不该那么讲,母亲哪里是迷信,她是想着念着我父亲。母亲一生气就指着我说:你,一点儿也不像你爸爸。
我得承认,我的外形差不多与父亲没有共同之处。父亲的模样像个胡人,身板敦实,一脸络腮胡,一看就知是条西北汉子,而我的身材相貌都随母亲;父亲是O型血,我是A型,也随母亲。这不能怪我。可要说一点儿也不像父亲,也是不科学的,我觉得比较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在我身上,尤其是性格中,既能找出父亲的影子,也能找出母亲的影子。
我的母亲口才很好,讲话富有感染力。“文革”中挨批斗交代问题,她能把她的经历讲述得让斗她的人听入了迷。这方面我仍然随母亲。我的口才大概不错,听我聊天的女性一般都不会讨厌我,当然也不至于太喜欢。母亲挨斗那阵我正干红卫兵,在家联合妹妹与她大辩论,她跟我们嘻嘻哈哈的,使斗争进行不下去,我们很气愤,就怀疑她是特务,企图在她的假牙里找出发报机,好借此拿她一把,以便平时找这位特务多要些零钱花。
我父亲这人虽然幽默,却有些口拙,自打他跟母亲结婚,真理就一直在母亲手里。他俩相识之初,那时父亲他们已占领了上海,母亲在南京,我父亲发起攻势,派警卫员一封一封地给母亲送情书。可怜那个警卫员,冰天雪地里南京、上海来回窜,立下汗马功劳。取得了那次胜利后,再不见父亲赢过母亲什么,这是他自己追求来的结果。父亲说不过母亲,因此他就严厉,他一严厉就更像父亲。我上学的时候他对我实行体罚,要求我做的事做不好就挨打。他用板子打我的手心,这是私塾先生的做法;他出手快、准、狠,这是军人作风。小孩子大致分两类,一类越挨打越油条,越学坏;另一类越挨打越律己。我属于后一类,父亲的体罚对我是有效的,最终培养出我的自觉。但我仍不主张别的家长体罚孩子,因我不知道那孩子属于何类,万一越打越坏呢?
“文革”期间我父亲也被揪斗,他的态度不好,顽固不化,人家朝他身上糊大字报,他一把扯得稀碎;给他戴高帽子,他抓下来踩得稀烂;有人强制他低头请罪,骑上他的脖子,他一仰身将其掀翻在地,接着便跟人打起来,巴掌扇得呼呼响。被他扇过的人一定终生难忘,我太知道那巴掌的分量和滋味了。他这刚烈的性子也传给了我,不过平时无用武之地。
我的父亲正直,不怕事,胸怀坦荡。那次批斗会跟人打架后,他被挂起来好一阵,等到解放出来工作,他马上去看望还在落难的人,不避嫌。有次去看一个人,那人请他参观一屋的高帽子,纸糊的木制的铁焊的,造型各异,质量上乘,每次挨斗必须要换着戴。我父亲夸这些高帽子造得漂亮,二人各选一顶戴上,坐着下棋,还互相赖棋。
我的父母都不会溜须拍马,我也不会。迫于形势我曾跟人学过,可是各种吹捧之辞一到我嘴里就变了味儿,像在讽刺挖苦,人家听得不舒服。这方面我实在缺乏天资。
我的父母淡泊名利,从前父亲的工作经常调动,母亲就跟着他走,放弃了许多位置。他们都是生活朴素的人,几十年没有添置什么家当。母亲业余爱好烹调,时不时露一手给我们看。她蒸的馒头是死面的,酸的;她炒菜不依菜谱,喜欢临时发明,例如芹菜韭菜炒生姜这一道菜,我相信任何美食家都没见识过。我们斗胆问她:这就是从前你们那个剥削阶级的伙食吗?尽管如此,母亲的自我感觉良好,这一点我完全继承了。我在部队练过蒸馒头,与母亲相比,我的技术是青出于蓝的,并且胜于蓝的。
但我母亲还是常以昔日大家千金的身份嘲笑父亲老土,当时怎么一念之差,竟下嫁了农民。受父亲的影响,我现在也挺老土的。比如外出时我可以西装革履,在家写东西却要换上老棉袄,老棉袄舒坦;另外我吃饺子爱嚼大蒜,吃饼爱卷大葱,见了羊肉不要命;我觉得有羊肉吃就很满足了,这是中农思想。其实我父亲倒不见得土,他能写一手好字,踢踏舞跳得极帅,无师自通;他唱的苏联歌曲都是列宁爱唱的,他走路的姿势也像“列宁在1918”,他甚至还笑话别人土气。曾有一个故旧来看他,他忽然问人家:你革命了几十年,怎么还叫这么土的名字,叫什么锁柱,也难怪,你当年参加的是土八路,青抗先的。言毕大笑。
父亲的战友很多,同志们遍布东西南北中,不乏官高位尊者,父亲与他们只有正常来往,不懂得拉关系利用,更不让我去找。我于此亦无兴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朋友。若干年前某次开会,有个善于钻营的小官僚借着酒意问我:伙计,说实话,你的那些作品,是通过你父亲的关系发表的吧?这年头,干啥事不走点路子都不成。我当时碍于他的面子,竟然含含糊糊地点了头,使这个小人将我视为同道。真是奇耻大辱。如果换成我父亲,他一定毫不客气地拍案而起,用陕西话怒喝:放你妈的狗屁!
我们家的语言结构比较复杂,日常我跟太太、儿子说普通话,妹妹跟弟弟互相说四川话,而大家在一起又随着母亲说徐州话。父亲独自使用陕西话,没有谁跟他学。如今才发现,我在表达重要感情时,脱口而出的竟然是陕音。我未曾在家乡生活过,却觉得说陕西话痛快,底气足,理直气壮。这就是根。
我参军时,父亲希望我能好好干,子继父业。因我是干部子弟,在部队上受到重用,常被派去扛活儿,扛圆木,扛铁锚,扛麻袋。我一扛麻袋上船就踏着跳板唱京剧《海港》:一步一颤,步步颤颤,摔下这过山跳……,大家说我反动。我在军中担任的最高职务是当过一星期代理排长,率领军训的学生割稻子。眼见着距离将军的目标“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便辜负了老头子的期望,退伍了。
回地方后,为了对我严加管束,父亲晚年干了一件私事,将我从铁路调回身边,安排在工厂当一名钳工。我当时的心情,如同张少帅被蒋委员长拘押了一样。几年下来学到不少东西,干私活做个台灯、给女孩子锉个钩花针什么的手艺还算凑合。今后写东西写不动了,我打算在路边摆个摊子,那时咱不锉钩花针了,咱修锁配钥匙。
目前我活得很充实,不庸俗,自视还算一个真实的人。从父母那儿继承来的一切在我身上发挥着作用。我的父母都在四十岁上开始白发,这个特征我也继承了。我不打算染发。诗人早生华发,自古如此,我不能违背这一传统。我应该给自己保留一个秋季,决不冒充春天。再说我还想早日尝尝年轻人给我让座的滋味儿。至于别人看着顺不顺眼,我不在乎。我们老了,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