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方是谁?是未来
我的身后是谁?是过去
我是谁?我是现在
我在寻找你吗?不,我在完成我自己
有时候,我不是我,我是每一个人
——题记
这个夏天快要过完的时候,有个人从世间的另一处给我寄来一封信,信上说他在那个地方待了许多年,现在病了,咳嗽着,恐怕没什么指望了,希望我能去看看他,因为我是他唯一能够想得起来的早年的朋友。
这个人可能是我以前的同学,或者同事,或者战友,总之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模样,记不清何年何月跟他在一块儿干过些什么,只是依稀记得信上所署的这个名字。我不知他从哪儿搞到了我现在的地址。这封信在路上走了很多天,因为他待的那地方很偏远,也很冷,信送到我手中时,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还是凉凉的。
我好像没费什么心思就做出了选择,在抽了一阵烟,踱了几趟方步之后,我决定打点行装,去看看这个对我来说几乎陌生的人。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没去过那地方,我弄不清去了能做什么。一下子,我跟一个遥远的,平时想也没去想的地方发生了关联,这很神秘。而我的决定是那么简单草率,这又很奇怪。每个人都有奇怪的时候。世界本来就很奇怪。
命运。在火车上我不知为何一直琢磨着这个词。火车跑起来有一种光阴似箭的感觉,把千山万水抛在了身后,就像我们把一生的许多好时光都抛在了身后一样快,一样干净。但是命运始终与我同行,像寸步不离的隐形人,我回过头去,看不见它。而它一直都在看着我。
火车停在每一个站台,一些人下去,一些人上来,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和要做的事情,我们就这样安排着命运;而在命运看来,正是它这样在安排着我们。
我几经辗转,来到了我要找的人信上所说的地址。那是荒远地带的一家路边旅店,有低矮的院落,杨树,太阳和狗叫。
我推开了门。屋内空着,没有人躺在床上咳嗽。被窝胡乱地卷起,桌上扔着几块矿石,一切零乱而简陋。一只灯泡从梁上垂下来,像这间屋子唯一的眼睛。它大概见过我要找的人和他信上描述的情景,但现在是白天,灯睡了。我第一次发现灯泡在睡着的时候也是瞪着的。
很显然,这个人走了。在这家旅店病了一阵之后,他又健康起来,他选定的归宿成了他又一个起点。我向周围的人打听,有人见过他,有人没见过他,有人说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也有人告诉我,这是一个飘忽不定的人,多年以来在许多地方出现,用许多种方式活着。他们告诉我他可能会去的地方。
现在,我的旅行一下子变成了自我放逐。我要找的这个人是我的目标,但这目标是移动的,看不见摸不着,只是心里觉得有。他和我隔着一段距离,是远是近我不知道,但我必须不停地去寻找。我的目标可能会在任何一处出现,那么任何一处就成了我的前方。我知道前方有他,他却不知道身后有我。失去他,我的行走就变得漫无目的;而寻找他,我的一举一动却仿佛是被谁暗中操纵,牵制,摆弄。
这个人,随时都在我视而不见之处。对于我,他辽阔得像世界,重要得如同人生意义,神秘得仿佛不可捉摸的命运。
有几天,我钻进了很深的煤井。井下黑洞洞的,古老原始,闷而潮湿,感觉像另一个世界,像死了一回,又像回到母亲的子宫。庄严与神圣包围了我,厚实的煤层下,黑暗之中,我被久久酝酿,塑造。
在某个时辰我和煤块一道被运出了地面。一切都那么新鲜。色彩。空气。阳光缭乱耀眼。那是一种重诞的感觉。
其实每个人每天都在重诞。早晨人正年少;中午给人旺盛的精力;黄昏时分人已垂暮;夜晚来临人闭上眼睛。梦是别处,天堂或地狱。从梦中醒来就是重诞。
我从很咸的地方走过。
这里产盐,盐铺在地面上,路基旁,看上去像积雪不化,脚踏着去走却像踏着厚实的冰。盐比冰更坚硬,人走过去不会留下脚印,和凝重的盐层相比,人的脚印显得多么轻浮。
雪很浪漫,冰有宁静的美,而盐层却是苦涩的积淀。盐和冰雪都是有经历的物体,它们在结形之时都选择了冷峻的白色。我的头发也选择了白色。
我身旁不远处,盐湖浮现,宛如一汪泪眼,大地在此哭泣。
在一间屋子里我看到了我要找的人留下的痕迹。他用棋子复述了一遍自己的经历,或者说,摆弄了一次别人的命运。
无论如何,这个人的存在对于我就是一种暗示,那封偶然的信是让我无法回避的召唤。这个人在前方不断消失,在他的后面,我出现了,我和他,好像在进行着一场生命的接力。
这个人总在前方,把完全陌生的世界留给我,把不曾见识过的生活留给我,把变幻无常的气候留给我,而这一切,我注定要去经历。
我感到体内压抑着的最本质的生命力被激活了。我产生了跋涉的愿望,奔波的冲动。从现在起,我不是过客,我是生活者。
当我确定自己为生活者后,一切经历就都变成了生活。我的生活。一个人的生活。我强烈地感受到孤独。
孤独有时等于自由,有时等于绝望,有时等于勇敢,有时等于叛逆和四顾茫茫。我感受的孤独几乎等于所有的意义。
大漠荒野之上,秋天滚滚而来,无边无际。它是我今生见过的最庞大的季节。正是我的孤独支持着我在秋天中穿行。我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活法,有时像骆驼一样活着,有时像骆驼草一样活着。
我从庄稼地中穿过。我伸手抚摸庄稼的穗子。庄稼摇摆着,它们一定以为是风的手在拂动。庄稼站立在泥里,对于它们来说,我就是风,一掠而过,比它们孤独。
庄稼在泥里站了一生,它们长得不好,但仍然活了下来,在这个秋天,金黄了,熟了。
我停下步履。庄稼的一生深深打动了我。
某个早晨,我面临海一般宽阔的大湖,浩渺的湖水如同湛蓝色的大寂寞。太阳从云层中投下巨大的光柱,在湖面划出一道炫目的亮线。
湖岸上,大片的油菜花怒放,黄得浩浩荡荡,仿佛辉煌时期的爱情。
我知道,在旅游者的眼中,这是让人神魂颠倒的风景。
但我不是游人,我是生活者。生活者的路途上没有风景。
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
从前复杂的我如今已变得简单。
从前单调的生活现在已变得复杂。面目全非。
我走在风中,走在雨中,冰凉的雨滴打在脖子上,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正行走在泥泞的现实而非梦境。回首从前,恍若隔世。
大雨之后的一个夜晚,月亮升了起来,我鬼使神差地走回我要找的人住过的那家旅店。
这个神秘的一直未曾露面的人,许多日子以来让我走遍了他所走过的地方,经历了他所经历的一切,又让我回到了他住过的屋子。我一身疲惫,栽倒在他躺过的床上。忽然产生了强烈的想要写信的念头,我努力回想从前的朋友,他们的名字我几乎一个也想不起来。
我在床头褥子下发现了一支笔,一个信封,抽出信瓤来看,是一张没写过字的白纸,像是事先就为我准备好了的。
我心里猛地一惊。当初躺在这里的这个人,莫非早就知道我会有同他一样的心情?从他到我,莫非正是一个轮回?
夜半时分,我恍惚看见对面床上躺着一个人,咳嗽着,又看见他坐在桌前写信。
我知道这是一个幻觉,只是不知道,幻觉中出现的这个人,是他还是我自己。
我的下一个轮回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