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木格错,一路上就想碰到狼和美丽透明的女人。跟那样纯的女人相遇,像穿过柔和的风,眼睛和心都会变得明澈无尘,回头去看时只能看见水光与山色。狼并不可怕,比起一生中遇到的别的事情,狼不算什么。
我们是跟着秋天进山的,带着帐篷和酒。从重庆出发,翻越二郎山到康定,只为远离城市,找到雪山、森林、瀑布和野人海。木格错就是野人海,木格错是藏语。
秋天一到山中就散在林子里了,只剩下我们。路伸上去,天高到纯蓝,云像是被山峦呵出,雪积在峰顶,遥遥地闪烁,仿佛凝在永恒。一切都那么好,没有衰老,没有死亡,只有无限。心就开始野了,感觉灵魂迫不及待地想逃出去,身躯之外还有身躯,自己已不是自己。
往上走,空气渐渐稀薄,快到山顶停下来喘息时,雪近在身旁,抓起一把细看,竟被它诱惑了,不知怎样才能将生命修炼成这般完美的晶体,一生浑浊的经历,到最后却这么白,这么冰凉。想了一会儿,想不透,就把雪握成团掷出去,像把一生都掷出去。
没有出现狼和透明的女人,只有风。风在远处发出狼嚎。打从身旁掠过,又如女人轻捷的步履声。世界原是这个样子的吗?风让我像无能的猎人。
在山的豁口我们遇见了穿着深红袍子的牧人,是一对健壮的夫妇,赶着健壮的牦牛群。牦牛驮着皮囊,装着酥油和青稞,他们的出现让生活变得简单了。放牧是多么自由的职业,赶着牦牛群,走着,生活着,到处都属于他们。我举起相机,他们和牦牛就都站下,他们站下的时候生活也就停了下来。他们走了很多路,来自草原。穿过山的豁口,我们看见了野人海,水像辽阔的时间,缓缓波动着,草原在时间的那一边。
回程走到半山腰,天就傍晚了,我们决定住在山里。又遇见那两个牧人。木格错的秋天太阳一落山,气温骤降,搭帐篷是不可能的,我们钻进湖边坡上的木屋,主人烧着火炉,煮着藏茶,我们围着炉子喝酒。
忽然想起那两个牧人,也不知他们怎样过夜。我裹着羽绒服去看他们。他们就露天宿在湖畔,地上铺着毡。他们捡来柴棒点燃火堆,严格地说,那不是火,只是一缕烟,升起时被风吹散。烟象征着温暖,他们就守着这象征睡下去,穿着单薄的袍子,和天地在一起。牦牛卧在四周的山坡。
夜里蜷在木屋的床上,使劲睡也睡不着,脑中老晃动着湖畔牧人的影子,火堆会不会熄灭?他们会不会冻僵?忍不住又爬起来出门。木格错的秋夜是纯黑的,风很大,走在风中像走在浓稠冰冷的汁里,走不了多远脚步就凝住了,再难向前。身旁有黑乎乎的东西,探身去看,是牦牛,像木格错会蠕动的石头。伸手摸它们的体温,有微微的不易感受到的暖,那是木格错的体温。
第二天清早下山前,我们全都跑到湖畔。火堆已熄灭,路上有新鲜的牦牛粪。牧人走了,生活去了,留下痕迹。我们高兴起来,仿佛自己还活着。
木格错的界口有个棚子,把世界分成两半。那一边在时间之外,这一边是尘世。我想我还得待在这一边继续混下去,但也许会走到那一边,到时间之外,去野,去生活,去放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