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州城门外的小路旁,遇难者的尸身裹着草席被并排摆放着,旁边是挖好了的等身长的坑,却不见将人安葬,只有蝇虫嗡嗡作响,腐烂的味道散得漫天。
小路另一旁,泥土堆积如山,大半个山头都坍塌下来。城门垮掉,城楼却异常坚固,半点砖瓦都没落。这点叫所有途径此处的人包括固守县的人都惊奇了好一阵。
大灾伊始,朝廷便下令自边境抽调了兵马到受灾严重的地方救济。可冗州地动已有一个多月了,固守县房屋尚未建起来,街道尚未清理,连县衙临时搭的几个棚子也因连日的阴雨而发霉,无人修整。
灾民佝偻在沾不到雨水的一角,衣衫沾着泥水,头发污浊不堪,冷不丁一瞧,跟乞丐一样,寻不到半点往日富贵中人的影子。
靠北边山坡下的县衙被从山顶上滑下来的半山泥土淹了,只剩高大的门楼和门口两侧屹立不倒的石狮。
县太守郝连杰坐在门楼下的泥土堆上,身上穿着件沾了泥污的青色袍子,显然是县衙被埋,他的家当也尽数埋在底下了。
而他跟前站着的几个护卫倒是衣着整齐,玄色短打虽被雨水打湿,却是没有他这么狼狈。
他数落着眼前这些人,非常地恨铁不成钢:“你瞧瞧你们一个个的!让你们跟着官兵修城,你们一个比一个躲得快,发粥了一个比一个抢得快,塌方了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你们都他娘的没人性吗?!啊?!没想到本官还在屋里呢你们不知道吗?!”
几个人低头,瑟缩着不敢言语。
自从冗州大灾,郝连杰一直没睡好觉。当初就怪上一任太守把县衙修得太结实,整个固守县,最富有的商人的大院都坍了,他的县衙却好似有了坚韧不拔的精神一样,前前后后统共掉下来一片瓦片。但凡塌了一间屋子,让他有个可以跟州府诉苦的理由,固守县也不至于这么难受,他也不至于这么难过。
当初朝廷派下来赈灾物资,他心想着总算有救了。
结果呢?
粮食丢了,物资丢了。
还是在固守县境内丢失的!
负责押送粮草的尚书大人都因为渎职入狱了,皇上没怪罪到他头上已是念着他为官护民,特准他戴罪立功。可这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固守县再这样,他得提头进都城了。
郝连杰越想越气,往泥堆上一站,就开始对着手下吹胡子瞪眼。
“让你们去找吃的!都他娘的一个月了!还没找到!等御史大人来了,别说老子了,连刺史方大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郝连杰瞪着堂下一干人,“你们一个个的都把脑子放家里了?!你们还拿着朝廷的俸禄呢!”
“大人,不是我们不想找啊。”一卒役愁眉苦脸地看看他,“我们也想进山找口吃的,昆山方圆三十里,有豺狼有虎豹的,有去路没回路啊!太难了…”
“难?!”郝连杰看鬼一样看着他,“难就别找了!等着陛下下旨砍脑袋吧!”
郝连杰气得喘不上气,拿着衣袖直给自己扇风。
“大人…”
“大人什么大人!明天起早,全府出动接着去给本官找!找不到就都住山里得了!”郝连杰大肆翻了个白眼,随即弯着眼角,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告诉你们,得罪御史大人还不算什么大事,如今户部尚书戴罪出狱微服私访,被他抓着小辫子,谁都没得好。当然,得罪这位尚书也不算什么。
“还有五皇子呢!皇子也来了!那五皇子可是陛下最看好的人了!现在说不定就在哪看着你们呢!”
话说到最后,他陡然拔高嗓音,吓得众人一激灵。众人诺诺地点了点头,赶紧自行方便去了。
一大清早,固守县府衙人员全体出动,进山寻吃的去了。
城中已经是一派破败的颓废之感,倒是昨夜的篝火到了今晨仍有些火苗在窜动,多了几分生机罢了。
固守县又如此疲惫的度过了一天。
直到天色见黑,李怀瑾与江沅到来。
日暮微垂,县衙门口出现一排披麻戴孝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女的哭得梨花带雨,男的恼得捶胸顿足,老的靠在石狮子上搂着少的,跟前是一俱白布裹着的尸身。
哭的梨花带雨的妇女扑倒在尸身上,“相公啊相公,你怎么去的这么早啊!你让我们一家人怎么过啊!我们一家子都指着你养活呢啊!”
李怀瑾与江沅一前一后扒着墙根往县衙门口看。
他环顾满城破败,眉间多了一丝愁绪。他唇线紧抿,两眼微微眯着,对城中的景象非常不看好。
城中房屋尚不得修建,城中百姓皆勒着腰带,避难碰下架着一口锅,锅里冒着滚滚热气,许是米粥已经煮熟,有瘦小的孩童手捧着破碗跻身等着,等着喝一碗热汤。大人们却都围在县衙门口,看着那一顿争吵…
江沅看着满城荒芜与堆在城外的尸身,视线扫过被雨浇灭了的篝火堆,惋惜道:“大难当头,人都死了,点着篝火就能让他们活过来吗?”
李怀瑾平平静静地解释,似是在诉说着某一段历史,“逝者已逝,不可挽回。这火不是为死人点的,而是告诉活着的人,生命不息,总有活下去的道理。”
江沅赞同地点点头。如果他是眼神充满悲悯、声音充满怜惜的说起这话,而不是像此时这样弓背哈腰、捂着胯骨轴的样子,也不是浑身沾着污泥,应该更能让他感动。
不得不承认,他们翻山到冗州来,一路一帆风顺,唯独见了那位名叫徊鸢的姑娘后,一路倒霉透顶。也却如徊鸢所料,山体塌方被他们赶上了,二人功夫高,侥幸躲过一劫,李怀瑾却因此差点摔断了胯骨轴。
本以为历练到此结束,结果到了山下,下了大半个月雨的泥土地简直和沼泽一样,一脚踩进去便渗进去半个人,幸亏有路经此地的马车夫,硬是用绳子将他们拖出泥坑,顺便拉了他们一程。
好不容易到了固守县城门,原想靠着墙头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又真如徊鸢说的一样,他手才碰上土墙,还没用上力呢,墙塌了。
“你说,应不应该把那个叫徊鸢的女娃……解决掉?”李怀瑾云淡风轻地问。
“殿下想杀人,得先从属下的尸体上踏过去。”听前半句话,江沅以为他要将徊鸢接来,刚要点头,就听到了后半句“解决掉”,他脸色一沉。
“别别别!”李怀瑾投降,“你这么厉害,我要保命还真得费一番心思。”
江沅忍不住嘴角抽了抽,转而正经道:“听那姑娘的意思,应该是想要助殿下一臂之力。”
李怀瑾仔细揣摩了一下,“我知道,不用你说。”
江沅:“……”
“也罢,既然她料事如神,我姑且留她一命。”
江沅点头。
“还不去?”
“啊?”江沅不明所以。
“去接她呀。天马上就黑了,人家姑娘家家的呆在山里,多不安全?”
江沅再“啊”。
撇开一身狼狈,李怀瑾展开一丝深邃笑意,“顺便旁敲侧击一下,看看她有没有谈婚论嫁的打算。”
江沅:“???”这个五皇子殿下给他的惊喜要不要太多啊?
万一徊鸢是他的巨大福星,那他何愁此生会短命。即便不是福星,以她的乌鸦嘴……不不不,以她的金口玉言,绝对能助他长命百岁!
想到这,他忽觉秋风清爽,前所未有的沁人心脾。
只盼着江沅能早点接上她,早点送到自己面前来。
重活了一次,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比继续活着更重要了。
自昆山半山腰向西望去,头顶是鸦青色还掉着雨珠的云,最西边是火红的夕阳。黄昏破云来,山顶之上如镶金的水雾,此时正艳,光芒四射,如梦似幻,好不虚幻。
凉亭下,等了半天的两人似是站累了,背靠着背坐在栏杆上,一个望着西方的残阳,一个望着东方若隐若现的长虹。
“小小姐,回晚了,将军该急了。”
徊鸢笑了下,迎着西方的脸颊被灿金色的落日镀上了一层华光,笑容清淡,却一眼万年。
“小小姐之所以来,不就是为了看看五皇子殿下吗,如今看也看了,该回了。”
“五皇子殿下是注定要做皇帝的,不把他调教成好人,本小姐这关就不能算闯过去。”
“小小姐真要进宫不成?”
她不答,将头顶抵在他的肩上。青白玉簪正触到他脖颈,冰凉的触感让他惊了一下,肩膀不由得一动,她赶紧挪了下,调了个姿势继续靠着。
“罢了,小小姐不愿说,属下也不问了。”他面朝长虹,无奈一笑。
笑声一过,不远处的山路上便传来了马蹄声,两人同时站起身来。
如愿看见熟悉的人影,徊鸢孺子可教地点点头,“看来这人还不是特别无药可救。”
却不曾见身后人越发艰涩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