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寒凉云不开。下了一个月雨的冗州固守县仍旧阴雨不断,雨水早已没了被地动震碎的断瓦残垣。南边山上倒泄下来的沙石掩埋了正是秋收好时节的千亩良田,雨水渐多,良田处成了个个泥坑。
冗州本是东雷商队前往雍国的必经之路,昔日商队频频在此停歇,使得冗州收益非常,个个钟鸣鼎食、深宅大院,其繁华堪比都城。
一场天灾可谓翻了天,覆了地。这座位于昆山后山的城,地动事件百年不遇。如今亭台倾塌,荒凉池沼,仿若国运到此,天命所归。
当地官府向边境驻军求助,搭建起了几顶帐篷供难民做居所,自军中抽调来的兵将已经部署到位,整装待发地不分黑天白日整理着破败的房屋道路。
东南面山坡,半个山坡塌方,山洪冲得草木尽毁,如今只有一层层泥土沙石裸露在外。府衙的人紧急组织人力、财力,花费了十余天的时间织了张铁网,罩住了泥土最松懈的地方。间或有飞石下来,都尽数被拦住。
在赈灾物资运往此地的同时,圣旨已更快的速度抵达,朝廷决定派出边境三分兵力修缮固守县,阴雨之下,将士们铁甲锵锵,来来往往,荒凉的街道并不寂寞,婴孩的啼哭也并不喧嚣。
今尚有余震,山上也有沙石滚落,幸存下的百姓扎堆跻身在远离山坡的官府后院。一群茫茫然不知所措的人,悠远地瞧着士兵清理破败的砖瓦,苦苦等着官府发放粮食。
忽然,竹棚外二十步远处,一人高喊:“有好心人发馒头了!”
瞬间,数百人一窝蜂涌出竹棚。
人流自东向西而来,不过须臾,东边已了无人迹,宛若一座空城。
人群蜂蛹,撞倒了路边的石桌,撞散了修葺房屋的砖土,撞翻了官兵推着的土车。
“没长眼睛啊你们!”那推着土车的官兵擦掉满脸泥沙,忿忿骂道。
可人们顾不得。
靠近官府门前,一妇人抱着一个婴孩茫然寻找,她脸色蜡黄,怀里的婴孩啼哭不止,显然两人都是饿久了的。
她匍匐着跪到官兵跟前,跪在洒落的泥土上。
她用尽力气叩了三个响头,只问道:“求官爷告知民妇,何处在施舍馒头。”
官兵看了看辛苦推来的土,又看了看瘦骨嶙峋的女子和哭哑了的婴孩儿,无奈道:“此路西行,一眼便能见着。”
“多谢官爷,多谢官爷。”妇人赶忙跑去。
西方近城门处临时搭了一只帐篷,帐门口立着一位身着紫红色锦袍的中年人正在为难民发馒头。
官兵目送她远去,又看了一眼地上的黄土,眉目间泛起一丝愁。他去城外找了半天,才筛出这可以垒房的土来,说洒就洒了。
他环视一周这如同废墟般的城,心中叹了口气,这何时是个头啊。
紧了紧裤腰带,收了腹诽,他又推着车往城外去了。
这城,还是得重建。这土,还是要重新推。
直到夜凉如水,秋风不期而至。
推土士兵再次推着一车土从城外回来,看到城中众人围着篝火热舞,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山坡下的城难得今夜安宁。
九月二十日是昆山一带固有的火舞节,是生者祭奠亡故之人的日子。
经历一次天灾,幸存下来的人围起一团篝火,手牵手踏着自祖辈流传下来的舞。奇妙的鼓点,在灾后幸存、亲人不再的情绪当中,尤为激烈。
火光漫天,烧红了秋夜凉薄的月色。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固守县的人吃香的喝辣的惯了,这些粗活他们早就干不动了。我们拿着朝廷的俸禄,有职责在身,不如他们没了田没了家豁的出去啊。”
“嗐!你是不知道今天下午的事情呢。”小兵露出一副苦瓜脸来。
“怎么了吗?”
“有个兵今早去山里找吃的,到现在还没回来,官府已经派人去找了。”
听得他直倒吸一口冷气。
“算了,兴许只是迷路了。干活吧,早点结束,早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也有老婆孩子还在家等我回去呢。”
“是啊,也不知赈灾物资还能不能找到,净顾着难民,我们的肚子也填不饱啊…”
两人不约而同望望天,不见星月,又同时叹了口气。
快至晌午,被一连一个月的雨水浇的坑坑洼洼的山上,一辆雪色玉锦马车陷在泥里,车夫弃车而去,只剩下在凉亭里背雨的主仆二人。
秋日的雨总是有着几许凄楚,雨水自飞檐上不断滴落,落入泥土里,与积水化作一团。
雨势渐渐收敛,已在凉亭里等候了大半个时辰的人已经等得些许不耐烦了。
雪衣墨发,迎风飘荡,孑然而立,她俯视着山下一切,一双温婉又沉静的眼中,还有些许不屑。
“小小姐,”身后一位青年侍卫上前为她披上披风,“已经一个时辰了。”
她低垂着一双眉目,又朝山下看去。
“小小姐,该回去了。”侍卫柔声劝道。
她笃定摇头,一开口,声如秋水,撩心却无痕:“此山是去往固守县必经之路,他们一定会来。”
侍卫无奈道:“整个冗州都受灾了,小小姐怎么确定他们会去固守县,而不是去别的地方?”
她转过身来,一抬眼,眼眸如星,还带着一丝笑意:“他要去哪,我自然是知道的。”
许是大雨,耽搁了吧。
侍卫想再劝慰一句,就听从山下传来的沉闷的马蹄声。
侍卫听了听,“只有两个人。”
女子赶紧朝山下望去,只见丛林间人影闪烁,两匹快马争相而上,灵活地转过山路。
“小小姐,”侍卫上前扣住她的肩膀就把她往地上按,“不躺下?”
女子看鬼一样看着他,“躺下做什么?”
“自然是装装可怜,如此才能让他们停下。”侍卫面带些许笑意,好似是戏弄一般。
女子朝身后看了看,肮脏又潮湿的青石地面与她干净如初的雪色锦裙形成鲜明的对比。这种地方让她躺下?不存在的。
再一回过身来,骑着快马的两人已经停下了。
打头的男子约莫二十左右岁,身着锦缎长衫,容止可观,姿态绰约,却给人一种邪魅的、不是好人的感觉。他后边跟着一位十七八岁、衣着利落、侍卫模样的年轻人,倒是一身正气、器宇轩昂。
她心下一喜,就是他们了!
没错,她要截的就是李怀瑾。
见两人停了下来,她走上前去,好赖行了个欠身礼,一开口却是没放下架子:“两位公子,本小姐的马车误了,可否与你们同路?”
直截了当,跟着她的侍卫都无语地扶额长叹了。好歹委婉一下,让他们有一点点怜悯的心也好啊。
李怀瑾看了看两人,小姐模样的女娃一副好容颜,他见过的甚少有女子可用松柏形容,这个女娃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可以衬得起孤傲高洁、斗寒傲雪的人。
她身后的侍卫一副书生般清俊内敛的面孔,若不是他身后背着的长枪和他手上的茧子,根本想不到他会是个习武之人。
李怀瑾觉得这个搭配有点意思,眼角一挑,问她:“有何酬劳?”
“本小姐可以把侍卫薛值抵给你,还有马车里的值钱物价,随你挑。”她攥着侍卫的胳膊肘将他带上前来,又指向不远处停着的颇为气派的锦车。
薛值几度抚额。
素手一抬一放间,衣袖清扬,风儿一过,有股清淡的沉香混合雨后泥土的味道萦绕开来。
香味清淡,李怀瑾十分受用。
“你叫什么名字?”
徊鸢心下一嘲,问起名字了,就说明他松懈了。
“徊鸢。”
“你去固守县做什么?”
“听闻固守县受灾最重,这几日连日阴雨,有人害了病,我懂些医术,去救治病人。”
李怀瑾颇感诧异,“凭你一个女娃?”她也就十三四岁吧?能靠谱吗?
“我自幼随师父修习医术,治过的病比你杀过的人还多。”
李怀瑾:“????”做人不要太自信啊。
还有,她怎么知道他杀人很多的?
以为李怀瑾是在犹豫,徊鸢告诉他:“本小姐没时间跟你耗着,带与不带,全听你一句话。”
李怀瑾非常无语,这是求人的态度吗?这分明是赌定他会答应的吧?
他偏就有那么点脾气!
“山路难走,两匹马,带不动你们。”
缓步下了台阶来,徊鸢举目看他,勾唇浅笑,尤带一丝戏谑:
“山路确实不好走,二位从这个弯转过去,千万当心山体塌方,下了山,也要看好脚下。不仅如此,县衙门口也有出好戏等着二位。还有,二位若要进城,千万别在墙根底下听墙角。”
李怀瑾再次与身后的江沅对视,后者一脸问号,前者也被她唬得心有戚戚。毕竟他重生以后,很多事情都特别不正常、特别有病!
李怀瑾都开始心虚了:“你!你可知我是谁?”
徊鸢无药可救地看着他,“雍国上下数千万人,本小姐若是知道你是谁,那才是脑子有问题吧?”
李怀瑾有点郁闷,居然碰到个比他还不要脸的。他深深地体会到了别人面对他时是什么心境了。
他忽而笑了,目光微微抬起,眼中光亮好似琉璃,让人觉得不怎真切。
“不答应你又如何?”
徊鸢一点也不气,毕竟他会拒绝,是她早已料到的。但他此行所为何事、会遇到什么事,她更是了如指掌,她也更是肯定,他一定会回来。
“你若想活着回去,就带着本小姐一起,否则……”
“我偏不信你!”
李怀瑾一声轻喝,两人相继打马而去。
“小小姐,人走远了。”薛值看着两匹马远去的方向,提醒她道。
“无妨,他们会回来的。”
“您也未免过于自信了。”
徊鸢无声笑笑:“就凭本小姐是这里的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