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瑾一路瘫在软车上,从他离开都城已经过去三日了,一小队人已经行了数十里。往常在深宫里娇生惯养的主,在马车里颠簸了许多天,即便是练家子,但他仍然感觉到心力交瘁、身心俱疲,独自窝在马车里端详着几上摆着的桂花糕。
临行前,沈荣从大狱里出来,他的所作所为感动得涕泗横流,就差跪在他跟前磕头了。
拿捏了沈荣,是好事。
但他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皇帝陛下看儿子一样看着他,摸狗头一样拍着他的肩膀,悠悠告诉他:
“常胜将军的妹妹刚好及笄,朕原也想给你安排门亲事,你主动去一趟边境也好。”
早知道您是这种想法,我可不会主动去的啊。李怀瑾真的无比想把这话说出来,但还是忍不住了。
他的好人形象,不能这么破灭。
他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节的笑道:“那也还是个娃娃啊。”
“等你老了,她还貌美如花着,不挺好的?”
原来您是这样的皇帝……
拈来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李怀瑾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他做人开始有底线了呢?干脆像上一世那般,花钱雇一屋子舞女,脱光了跳舞,让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所有女孩子看见他就躲不挺好?
但是现在,他的良心不允许他这么做了。
抚额叹息,李怀瑾掀开车帘,唤道:“来人。”
呼的一阵风声自耳边吹过,脸颊被衣带扫过时留下微痒,李怀瑾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定睛一看,一个身着绀色短打的少年人拜在车窗前。
来人还未开口,李怀瑾已然不悦,冷声道:“这几个千挑万选的高手真是白吃饭的,连个刺客都拦不住!”
“五皇子殿下恕罪。”这一声人语,如冰泉乍裂,冰冷且无情。只是声音略显青涩,约莫也就十七八岁,“属下江沅,奉陛下之命保护五皇子殿下。”
怎么又派来一个?李怀瑾低眉看了他一眼,眼下的少年年龄应该超不过十八岁,胡子都没长出来,面相寡淡不说,脸上还没有多余的表情,像个冷血的杀人狂魔。
父皇派这么个人来,究竟是担心他的生命安全,还是担心他的生命太安全?
正想着,还是待罪之身的沈荣打马过来,他一身朴素的麻布衣裳,脸上的胡茬还沾了灰,两眼泛着忧愁的光。他原本身子就不太好,在狱里呆久了,不仅瘦了,还更沧桑了。
沈荣见到陌生少年先是愣了一下,后见李怀瑾一脸从容,便没多说什么。
他淡淡道:“父皇之命,我怎么不知道?”
江沅如实答,也为自己辩驳,“属下有陛下的手谕。”
李怀瑾朝窗外一伸手。
江沅立刻递上一卷明黄色的卷轴交到他手里。
展开,李怀瑾从头到尾看了不下四遍。是不是父皇的笔迹,他有些认不出来了,但落款的玺印不可能有人造假,还有这卷轴成色极品,不像仿制的。但他有一点不明白。
上一世,他没见过这个叫江沅的人,也从没听谁提起过。
难道,他做了上辈子没做的事,整个世界都变了?
容不得他多想,拜在车前的人已经站了起来,他拍干净衣衫上的尘土,揣着几分傲气道:
“想来五皇子殿下身边并不缺武士,陛下不需要属下,那么属下告退了。”
等等,什么情况?
“我何时说不需要你了?”
“早在坊间听闻五皇子殿下杀伐决断,只有杀人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人杀的时候。”江沅字字铿锵有力,“所以,五皇子殿下不需要属下。”
喂喂,要不要说的这么拐弯抹角啊?李怀瑾嘴角抽了抽,“怎么?看不上我啊?”
“不敢。”
“那我问你,你,有什么特长?”
江沅愣了愣:“属下自认功夫不错。”
“与常胜将军比起来呢?”若是他能打的过常胜将军,干脆派他把常胜将军暗杀掉,以绝后患!
“若将军是奸佞之人,在下自然是比得过的。”
听言,李怀瑾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笑出声来:“你这话倒有些意思。想那将军其实也不过练得一副花架子,连赈灾粮草都找不到,山匪猖獗多年都铲除不了,根本没有什么实用价值。若我跟他比试,一定打得他跪地求…”
江沅暗暗翻了个白眼:“求五皇子殿下不要死?”
李怀瑾:“……”
他好像很看好常胜将军啊?
“来人,”李怀瑾捂着发疼的额头,“把这人给本皇子扔了喂狼。”
“多谢五皇子殿下圣恩!”江沅激动跪拜,“殿下日夜操劳国事,辛苦万分,冗州受灾还等着您前去安抚,属下不敢劳烦殿下费心,属下自行前去喂狼便可!”
短短一句话说得慷慨激昂,足见他深明大义、忧国忧民!
李怀瑾默然沉思,仰头望天无比惆怅。他口碑有这么差吗?宁可去喂狼,也不愿跟着他?宁可违抗先帝旨意,也得脱身而去吗?他都有点好奇坊间把他传成什么了。
“江沅啊,”李怀瑾唤他,“坊间传闻,不可尽信。”
江沅赞同地点点头。
“那你还不愿意跟着我?”
江沅又点点头:“坊间传闻,属下若是尽信了,就不会来了。”
李怀瑾:“……”他的口碑还是有一点点挽回的余地的,至少没让人家造反啊。
“殿下若无事,属下便前去喂狼了。”江沅一拜。
李怀瑾冥想了一会。若是将他杀了,还得被火燎一遍,若是将他放了,他转身再去投靠李怀垚,他更是得不偿失了。江沅既然没有杀他的意思,不如暂且将他收在麾下,以备不时之需也可。
“江沅,”李怀瑾忽然狡黠一笑,“你如是回去无法与父皇交代,不如且先跟我一路,若这一路上我没能让你转变态度,你再去喂狼也不迟。”
江沅低头陷入深思。
日光点点,穿梭于林业之间。秋风过耳,秋意越发深浓。秋风送来的清凉卷着宽大的衣袖,飘飘洒洒扬在空中。
却忽然间有劲风破空而来,抬首间道道银光,杀意漫延,似涟漪,似波涛,弥漫八方云动。只见得树叶飞下,飘零空中,片片碎叶挥洒落地。
另江沅心惊的不是他突然出招,而是不过须臾,李怀瑾竟以一羽化千,数万利刃直指他胸口。
然而,慌乱只是一瞬间。
天旋地转,那万道冷锋停于空中,江沅指尖轻抬,指向万刃之心,薄唇轻启,道了一个字:
“散。”
冷刃尽数还给车中人。
也不知李怀瑾是没料到江沅能破,还是已知自己躲不过去,眼看着冷剑指来,竟然毫无动作。
“殿下!”沈荣大惊失色,可他已被眨眼的招数震退了丈远,只能眼睁睁看着冷刃无情。
那方江沅同样心惊。他脚步斗转,想要越身到车前想为他挡住剑势,然而无论他如何拼尽内力,竟也追不上冷刃的速度。
耗尽内力的他,跌在地上,直觉胸口沉痛,喉间一甜,一股鲜血喷涌而出。
完了,弑杀皇亲罪名他是背定了。
如是想着,再看李怀瑾。
那人锦衫依旧,竟也学着他的样子,抬起指尖指向万剑之心,薄唇轻启:“散!”
却是万千冷剑,化身齑粉。
江沅不得不服。
他调整了气息,跪在李怀瑾跟前:“属下输了,但凭殿下处置。”
“若我不将这些剑化成齑粉,是否还会你来我往?”李怀瑾悠长道,“以德报怨,有时候,收手也是放手。”
江沅目瞪口呆地抬头望着他,突然觉得他后脑勺出现了一团亮光。这根传闻中的五皇子殿下,差距太大了!这简直是位厚德载物的千古明君啊!
李怀瑾当然知道自己在江沅心里换上了一副明君脸,洋洋得意地问他:“上路吗?一起?”
“属下愿跟随殿下!”
李怀瑾满意了,高兴了。他在众人看鬼一样的目光里放声大笑。他的复仇大业,终将因此成功!……成功一成!
他一边惊喜、一边露出痴汉般的笑容,却在转身的瞬间对上众人看白痴一样的眼神,在如此热切的眼光的注视下,身为皇子及未来皇帝的某人终于有了那么一丢丢的羞耻心和分寸感,他重新端正起来,仪态昂然像个正派角色一般。
“启程!”可声音还是无比销魂。
沈荣和江沅同时抽了抽嘴角。
日暮微垂,夕阳染红天际的薄云,穿过云,映在绵延起伏的山野上。
“殿下。”
沈荣的声音唤回沉思中的思绪,李怀瑾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依旧是端茶欲饮的姿势,茶杯中的茶已经凉透。
仔细想想,他竟不知道刚才在神游什么。
“沈荣,”他放下茶碗,“常胜将军的妹妹,叫什么?”
“将军妹妹在边境出生,在边境长大,不见其人也未闻其名。在都城的众多年轻公子心里,是尤其神秘且神往的女子。”沈荣想了想道。
“神往?”
沈荣笑道,“殿下听过那首诗吗?”
大漠长风起,提骥关山勒。
马作千秋日,弓震万里河。
“啊……”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长声,望向身后的夕阳
静谧渲染着大地,秋日傍晚的轻凉带起轻轻浮动的风撩起疾行而去的衣带。
“陛下,我们先去哪?”
“固守县!那里,受灾最重。”
也离边境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