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李怀瑾从天牢探望沈荣归来,便直接往自己的寝宫去了。
青石路旁昏暗的松油灯缓缓跳动,在冷硬的路上镌刻出颀长的人影。
入秋时分,夜风渐凉。
丈高的宫墙让人不敢抬头观望,仿佛看一眼,墙便会塌下来一样。
宫墙下吹着刺骨的寒风,他不得已裹紧了披风,脚步笃笃。他不曾要宫人备软轿,只是想顺着深墙留下自己的足迹。
惜寿殿殿门外两宫人正候着,见主子款款走来纷纷欠身,“殿下,陛下有令,请您尽快过去。”
李怀瑾不理,径自迈进半膝高的门槛。
两人急忙追了上去,叩拜道,“殿下,陛下必是有要事找您,殿下还是早些去吧。”
李怀瑾停了下来,却并不急着去。思绪配合着宫灯的烛火开始跳跃,他想起临别时沈荣告诉他的。
雍国历经百年,江山稳固,外敌不犯,不仅仅是皇帝一个人的功劳,而是雍国上上下下所有子民的功劳。如今冗州受灾,痛心的不只是冗州民众。
冗州虽在东南偏远境地,却并不是想象中的贫苦郊县。恰恰相反,冗州是雍国与东雷交界处,两国经贸往来的必经之路,此地的繁荣不亚于都城,整个朝廷有两成开销都靠着冗州所缴的税。就连在冗州戍边的大将,雍皇都没敢选只用外人。常胜将军赫多旸乌战无不胜、所向披靡还不够,还让六皇子李怀琛去驻守,一守便是五年。
李怀琛同样是嫡子,只是当初因他的一句戏言,雍皇便以为李怀琛颇懂兵法,这才下令叫李怀琛去戍边。虽群臣力劝,开元皇后之子不该去苦寒之地,但雍皇不为所动。
今冗州大灾,朝廷更是派出三分兵力、千石粮草救济。
可见,冗州究竟有多重要。
“看在你们辛苦等着的份上,去一趟也无妨。”李怀瑾终于开口,这一声人语好似还带着笑意,让人不自觉沉醉,让人异常安心。
“殿下…”
李怀瑾一抬手打断两人的后话,他还是进了大殿,还落座书桌前,提笔写下了一本折子。
上一世对于沈荣被关,他连问都没问,只当他是真的没什么本事,穷书生一个。沈荣最终是怎么出狱,后来又怎么成了尚书的,他更是毫不知情。
如今想来,八成沈荣这会就开始硌应他了?
言归正传,此前负责押运粮草的,是沈荣。沈荣率领雍皇特许的一千禁军运送粮草,自北向南,一路风平浪静的到达冗州州府。最后只要将剩余粮草运往昆山脚下的固守县,一队人马就可以回都城复命。
可偏偏,粮草在固守县城门外被匪类劫掠。
这事实在过于巧合,李怀瑾不得不以为是有人暗下黑手。
朝中党羽之争不是一天两天了,沈荣身居高位,还在要职,就去许多年后一样,他此时应该也是拿住了朝臣的把柄。他与人为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人恨他、想要扮倒他,实在是意料之中。
更重要的是,而今的沈荣与他关系还很密切,朝中有一半事物,都是从沈荣嘴里透露给他的。沈荣倒了,他也不会好过。如果沈荣这次栽了,说不定就有人指桑骂槐,把罪名算撵在他头上。
如果是沈荣失职失察,他大可以顺坡下驴,把沈荣给裁了。但此事,却是有人故意设的圈套。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现如今,对于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比解救沈荣出狱更重要的事了。
于是,李怀瑾披星戴月的来到雍皇李昭的寝殿,一并将折子呈上去。
朝祥殿。
李昭早已摒退一干宫人,只等殿门被某个迟来的人推开。
由皇室及皇位渲染出来的皇者之气经过多年来的磨砺更加突出,在亮白的夜明珠的映衬下更显得他孤傲卓绝。
不出半个时辰,殿门推开,随着宫人恭谨的低语“五皇子请”,牙色长衫已晃入余光,而后一声低唤柔情似水。
“见过父皇。”
为什么柔情似水?
他登上龙座的三年,也是李昭离开人世的三年。三年里的日日夜夜,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为什么最终登上皇位的是他,为什么不是李怀琛,为什么偏要将这副重担给他?每次面对比人高的奏折时,他心里希望父皇还活着,每次早起上朝时,他心里也希望父皇还活着,但凡让他好好睡个觉、好好听个曲也行啊!
这个皇帝,他真心不想当。
他这样想着,李昭已经收起笔墨,信步来到内殿榻上。他枕着靠垫,半闭着眼,显然十分困倦。他招来宫人备好茶水,伸手指向身旁的座位示意李怀瑾坐下。
李怀瑾一礼入座,看着他眉目间的病态,抿了抿唇,没多说什么,只道:“谢过父皇。”
李昭淡淡嗯了一声,面有不悦,“朕问你,达旦,是你杀的吗?”
果然这事还是传来了。
“父皇不想儿臣杀他,就想他杀儿臣吗?”
李昭啪的放下瓷杯,“你还敢顶撞朕?”
“儿臣不敢。”李怀瑾恭谨一礼。
他长吸了口气,忍不住咳嗽起来。
“父皇理应注意身体,切莫终日如此操劳。”
丰昭摆摆手,平复了呼吸,对他道:“朕叫你来并非兴师问罪,达旦被人收买欲要谋害你,朕已经知道了。”
李怀瑾温和笑着,目光同样柔和,“父皇明察。”
李昭侧眸瞥向李怀瑾,“你三皇兄总归是腿脚不利落,怀瑾还需帮衬才是。”
“儿臣明白。”
当李昭还在等着后话时,李怀瑾已经端起茶杯自顾抿了一口茶水,并不打算继续回答。
李昭无故被噎了一口。
俗话说的好,一个存心装傻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教不会的。
就如李怀瑾,明知他的问题不单单是字面上的意思,偏生用字面的意思回答。
“昔日朕确实关照三儿更多,怀瑾也觉得朕偏袒?”李昭大胆承认,丝毫不隐瞒心中所想。几个皇子中,李怀垚虽有本事,可也就是论才情能数一二,其他的皆论不过李怀瑾,若李怀瑾真心要他翻不得身,他必万劫不复。
“儿臣从未如此觉得。”李怀瑾垂眸看着掌心,倒也理解。
“你们几位皇子从小一起长大,而今各自成年,理应学会谦让互爱,莫学前朝诸皇子兵变。”李昭悠长地叹了口气,将视线放的悠远。
“父皇,儿臣从未想要与兄弟争什么。”毫不避讳地触及敏感话题,李怀瑾心底一声哼笑。
李昭摇头,以手遮眼,挡住了夜明珠白灼的光,“你岂用得着争抢,单凭你的母后,你就要踩你的皇兄皇弟一头了。”
自问这些话有些道理,李怀瑾亦不再反驳,“父皇的意思是?”
“天下需要的是得群臣拥护的君王。”李昭认真看着他,一字一句地由心告诫他。
换言之,天下需要的绝不是为群臣惧怕、抓群臣把柄的君王。
李怀瑾沉思良久,终只是说:“父皇,儿臣真的不想与兄弟们争抢。”当皇帝多累啊!
丰昭直叹气,广袖一甩,人站了起来,步下三级台阶来到窗边,仿佛人在风中,话能让听者更上心。
“诸皇子中,父皇唯独看不清你。你这人平时游手好闲、没个正经,可真有事了,你又太过冷静、心狠手辣,总让人觉得难测,十句话里九句半都是假的,如此为君,好,也不好。”
“父皇…”李怀瑾略觉汗颜。
李昭一抬手拦下他的后话,望着渐浓的夜色,心里颇有一番感慨。
或许,早日立储亦是好事,可免去许多争斗。
李怀瑾等了许久,李昭也没有出声,只是目光淡然的望着窗台上摆着的一盆墨兰。墨色的花朵汲取了夜明珠的白光,添上一层淡雅。
李怀瑾神色渐暗,“父皇,此次送粮的事…”
丰昭勾勒出一丝笑意:“你有想法尽管说。”
李怀瑾起身一礼,将袖子里捏了好久的折子呈了上去。
李昭没有打开,他便知其意。
“儿臣怀疑,是有人故意给沈大人下圈套。”
李昭默然点了点头,做出一副“朕听着呢”的表情。
李怀瑾接着道:“请父皇准许沈大人戴罪立功,到冗州一探究竟。儿臣愿与沈大人一起,到冗州查处不功之臣。请父皇恩准。”
听言,李昭难得露出一丝惊喜的表情。他没听错吧?游手好闲的人居然有觉悟了?居然主动请命来了?
生怕李昭不答应,李怀瑾又道:“父皇,六弟…”
丰昭看都没看一眼,也没听李怀瑾说完,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颔首道:“准。”
李怀瑾拱手道谢,以为时辰不早,心想着要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就和李昭告退。
“时辰不早,父皇若没什么事,儿臣就先告退了。”
李昭从花盆的雕刻上收回视线,后知后觉的察觉到时辰已经不早,索性应了李怀瑾,“也好。”
“父皇早些歇息。”李怀瑾起身一礼,退出殿门。
——————
翌日早朝,在看过李怀瑾的折子之后,圣上龙颜大怒之下,决意查处朝廷若干重臣,并命监察御史上官崇赶赴冗州彻查此事。
与之同时,圣上的密旨也传达下来。
雍五皇子李怀瑾、户部侍郎沈荣,微服私访,察惩不功之臣、贪官污吏。
此间正是昭元四十年,国难当头,东南大灾,千亩良田颗粒无收。朝廷派下的赈灾银不翼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