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来到州府已经五日之久,沈荣每隔一日便向李怀瑾传信一封,信上精简,寥寥几语便将要事一一禀报,李怀瑾在屋内,也不难了解方清明的动向。方清明在第二日一早便去了泗县,据说是借钱补窟窿去了。
此间,李怀瑾将州府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随时可以下令。
凭借徊鸢的先知属性,李怀瑾很快便知道州府西面那座最大的园子的主人崔宏图——
乃是冗州最大盐商。
原本,李怀瑾一听是盐商,心中直打退堂鼓。得罪天、得罪地,最得罪不起的就是盐商。这帮人上天、下海、入地,靠的是稳准狠的能耐和人多势众的优势。先不论能不能真的顺藤摸瓜摸到最顶头的人,摸到后后果如何,且只说他俩形单影只地去诓人,真斗起来,八成没有活路。
若换其他人呢?
也不行啊。只要坐实方清明的罪证,势必会牵扯出崔宏图来。
忽而,李怀瑾心生一计。
第六日,秋高气爽,天气寒凉,风卷落叶,街上行人渐少,略显萧条。
街道上,两男子各自背着行囊,身着锦衣缎衫、腰佩九孔玉带、一个头戴白玉冠、一个将墨发高高扎起,俨然一副富贵家公子哥的模样。
两人寻了家酒馆,虽人声鼎沸,却也没单独开间上房,只是坐在楼下大堂,唤来小二要了两道小菜、一壶酒。
面对而坐,两人确是一副同门亲兄弟的样子。
两人就着热闹的大堂,小声嘀咕了一阵子,忽然不知年轻男子说了什么,年长者脸色大变。
“你也是,为了一个姑娘跑了一千里路,身上还剩几文钱了?值当吗?”年长的男子气不过,怒斥着眼前年轻男子。
“我与她许过心意,非她不娶。”年轻人冷冰冰地送出一句话来。
“那她人呢!”年长者顿时气得拍案而起,“你是傻子吗!你到这也有三个月了,连个人影都没找到!人家说不定早找人嫁了!”
“我没田没地没家业,如何让人托付终身?”年轻人依旧冷冰冰。
“你!”
“客官~菜来了~”小二麻利地绕过众多腿脚,将饭菜摆到两人跟前的桌上。得见两人气氛不对,小二挠挠后脑勺,多嘴问了句,“二位客官这是怎么了?”
“关你什么事!”年长者火没地方撒,逮着小二了,朝他一顿炮轰,“为了女人跑出家门的没见过!要田要地还要钱的没见过?!”
小二被他吼的直愣神,“这…这…是不关我的事哈…”
“小二,”年轻人眼眸微抬,冷光乍泄,“我且问你,我若需置备田地,应去何处?”
“这个…”
“说!”啪的一声,年轻人长剑上桌。
小二腿一软跪到在地,连求饶都没求,直接告诉他:“若是外人来这买地,必得去官府的。”
“官府在何处?”
“县…县衙在…此街正中,州府…州府在北面。”
年轻人冷眼扫过年长者,手握长剑,大步而去。
“你给我站住!”年长者急急跟去。
一桌子菜,一口没动,也一文钱没付。小二心里直流泪,完了完了,月钱又没了。
两人一走,酒馆中的人从看好戏中回过神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变得清晰。
有人揣测道:“看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应是富商人家。”
“应是兄弟。”
“弟弟为红颜知己离家出走,哥哥来唤浪子回头了。”
“对了,早听闻自甘棠镇来了位公子哥,千里求佳人,可佳人不愿远嫁,非要这公子哥落户伢县,不会就是这位吧?”
“呦~果然是痴情种啊。如今哪有嫁人不从夫的道理?”
门外尚未走远的两人听得酒馆内你一言我一语,相视一笑,这才真的离去。
两人正是李怀瑾与江沅。
于是,痴情男子为佳人背井离乡落户买地一事,飞快地传遍了街头巷尾。
两人前后回到客栈,合上房门,李怀瑾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江沅,被他拒绝,一杯递给自己,润润干渴的喉咙。
房间不算大,但是别致清雅,屋中萦绕着紫檀香淡雅的香气,还有几许茶香混合,两种香一起,深入人心,让整个人如同飘在云间,自在清爽。
“习武之人果然不同,水米不进,都能撑一天。”
江沅面色无波,没有要开口讲话的意思。
“有你在旁我得减三十年。”他嘴上嗤之以鼻,心里却颇觉得稀奇。想来他给人以闲散倜傥的形象,事实也是个懒散的人,竟然真忍得了一个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铁人,是人见了,都得觉得不搭衬。
李怀瑾不再与他玩笑,在屋中左右转了两圈,思索片刻,告诉他:“明日,我们先去看看方清明那几座院子,挑一个好的下手。”
“离州府最近的那座。”
难得听见他说话,李怀瑾挑眉,“崔宏图名下那座?”
“徊鸢姑娘说的。”
掏出地图看了两眼,他掂量片刻,点头应下。
复又合上地图,他坐到桌前,陷入深思。
今朝分六部,不仅是让六部权利分工、身兼各职,为国为民,更应通力合作。
他十二岁时被父皇下派到户部历练,那会沈荣还是个小小主事。彼时他鸡毛大点儿的事都不懂还懒得学,还得沈荣协助解决。
可一晃眼许多年过去…
“也是啊,我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李怀瑾神神叨叨地冒出一句话。
江沅不知道李怀瑾心里所想,更没能跟上他一跃千里的思维,一时间被他这句话给雷了个外焦里嫩。
傍晚日光隐去,换上月的光华,幽暗的琉璃灯盏堪能将深宅大院点亮。
远在城郊的崔府,灰瓦白墙高门楼琉璃灯。
看门人手中捧着一只一尺长的玉白菜和一纸书信,迈着小碎步飞快跑进正堂。
崔宏图正在方榻上品茶对棋谱,下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坏了他大好兴致,他哧道:“像什么样子!早教过你们不要慌张、不要慌张!跑什么跑?!”
“是是是…”家丁唯唯诺诺地颔首。
“什么事?”崔宏图看都没看他一眼。
“方才有人称是老爷的朋友,还送了一颗玉白菜给您,您看…”
“不见。”崔宏图恨铁不成钢似的脸色猛沉,不耐烦地道,“告诉你们多少遍了,不要随便给本老爷认亲,想认我崔家的人多了,我这院子装的下吗?”
“是…”家丁抱着玉白菜转身要走。
崔宏图叫住他,“我还教过你什么呀?”
“哦哦哦…”家丁了然,将手里的玉白菜放到他的棋盘旁边,点头哈腰道,“您教的,见好就收,见好就收。”
崔宏图嗯嗯地点点头,摸摸玉白菜柔凉的玉质,非常满意。
家丁一礼退下。
谁知,他还没迈出门呢,崔宏图又突然叫住他。
家丁回头一看,正见自家老爷捧着玉白菜,盯着根部,眼皮高抬、瞳孔聚光。
上面赫然印着一个——柳字。
能找上他的,除了方清明的老师柳明村,还能有谁?
“快快快…快快请进!”崔宏图激动不已,鞋都没来得及穿好,赶紧出了房门,“贵客!贵客!贵客啊!”
崔府门外,一人靠着门旁丈高石狮、手持长剑,一身束手束脚长衫,一个在大门正中央、负手而立,玄青色锦袍衬得他整个人如同风暴一般张狂。一个是江沅,一个是李怀瑾。
崔宏图衣带未系、不着鞋靴,一副迫不及待地样子仓惶而至。年过半百、身材臃肿,跑起来却不显得怎么费力。
“不知京都贵客驾临,草民有失远迎,望两位大人恕罪。”
崔宏图刚要下跪,就听其中一人道:“哪里有什么大人?”
“草民认错了?”
“是。鄙人柳哲,礼部尚书柳明村乃柳某叔父。这位,乃柳某胞弟,可不是什么大人。”
谎话从天来,江沅没什么反应,反正崔宏图是信了。
听这语气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崔宏图为自己的冒失擦了把汗。
“叔父说只要拿着这玉白菜来拜见,崔老爷便能明白。”李怀瑾打趣道,“崔老爷不打算请我兄弟到府中坐坐?”
崔宏图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施礼请两人进去。江沅与他擦肩时,他还特意多看一眼,正迎上江沅如冷箭的双眼,他吓得一个寒噤。
三人前前后后往正堂走,江沅数着院中的护卫,李怀瑾也打量着院中屋中的各式摆设。
忽而他眼神一滞,落在路旁的琉璃灯上,想不到崔府何时竟如此奢华,竟惜得用赤金镀这琉璃灯芯。又是如何一番奢靡,让这一个盐商府中如此灿然夺目。指尖点了下琉璃灯柱,微凉,沉香木的温润触感,淡淡的香气就在风中氤氲而开,充斥这条冗长的青石路。
“柳贤弟好眼力,此灯以赤金为芯,上有夜明珠增亮,柱台是南疆山林中五百年的沉香木,外度桐油防水,这院子里草民最钟意地便是这盏灯了。”
“果然是好物。”李怀瑾感叹,“柳某虽也从商多年,别说这灯了,连颗珠子都买不起啊。”
“柳贤弟年纪轻轻,等到了崔某这年纪,肯定不知超崔某多远了。”崔宏图摊开手引两人来到正房迎客室。
相较于院里的琉璃灯来看,迎客室的铺陈摆设显得低调多了。正对门两张红木椅、一张桌,桌上两只雕花瓷杯,背后一张约三尺高五尺宽的字,上书“天道酬勤”,其余便没有值得多看的了。
崔宏图伺候两人坐到主座上,自己坐在左侧偏座。
“两位入夜来访,想必是有急事?”
沈荣面色如冰:“我二人不请自来,确有不合礼数之处,但我这弟弟,实在令人气愤!”
“这是何意?”
李怀瑾说来气就来气,对江沅怒目而视,“你让他自己说!”
崔宏图投去非常好奇的一眼。
“我看中了崔老爷州府西边的房子。”
崔宏图被呛了一口气。
“哦,是这么回事。柳某欲在伢县为弟弟置备一处田地,左瞧右瞧,还是觉得州府西边那块地更合沈家。”李怀瑾一边笑着解释,一边在心里骂开了江沅,他怎么就不会多说一句话绕绕弯子!单刀直入,很容易露馅的好么!
“啊…是这么回事…”崔宏图嘴角抽了抽,“莫非前几日街头巷尾传遍的,富家公子背井离乡追寻佳人的,是柳贤弟的弟弟?”
“是。”他还有点不好意思承认,不想继续这话头,转口道,“自然,这钱,我们一分不会少的。”
崔宏图有点为难:“这也不是草民不想卖,只是外来人到本县买田买地,得有当地州府的凭据,我若擅自出让,怕是触了律例。”
“这柳某自然清楚,崔老爷不用为难。”
崔宏图分不清他话中到底有话没话,又不敢妄自揣测,只得旁敲侧击地问了一句:“方大人好似去了泗县,柳贤弟何时能要来凭据?”
“哎,说实话,也是刺史大人不在,柳某实在等不及了,才来叨扰崔老爷。”
李怀瑾有意看了看在崔宏图身旁的下人,崔宏图立刻会意,摒众人退下,仅留下一位老管家。
李怀瑾方才开口:“我二人已为方大人准备了银票一万两。”
崔宏图还没太弄清楚,他到底也没说一万两银票送没送到方清明手里。话说一半,打哑迷,他不敢妄断。
“这样,改日柳贤弟携凭据来,随我等到那座院子转转,我账房先生核算过后,定个价,您若看着合适,我也能转手。”
“这倒不必,”李怀瑾摆手否决,“我兄弟二人早已与方大人谈过,据方大人所说,当初崔老爷花了白银三万两买下那座宅院,连翻建带家用约莫用了一万五千两,崔老爷,本官说得可对?”
“确是如此。”
话说到这份上,方清明那头肯定是同意了的。他也不多绕弯子,直接问:“那不知柳贤弟的意思是…”
“柳某愿出八万两,买下崔老爷那座宅院。”
崔宏图有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八万两,即便再给方清明分一万两,到头来他还能盈余两万五千两。这个买卖,不亏啊…
李怀瑾隐隐猜到他心下所想不多言,领江沅起身一礼,彬彬有礼道:“柳某省得,崔老爷需得斟酌。不若这般,柳某便住同来客栈,老爷若是想好了,差人告知便是了。柳某等老爷三天无妨。”
“这…”崔宏图斟酌片刻,“这样也好。”
“今夜夜深,柳某不打扰了。”李怀瑾一欠身,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