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夜半,秋风过窗。
客栈上房里,李怀瑾倚在榻上,百无聊赖的翻着书籍、史册,油灯昏黄幽深的光为屋子铺上一层黄昏之色,他侧支着额头,闲散的翻着枯黄的书纸。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屋中灯火换下几重,他突然移步到里屋书桌前,摊开纸张,执起画笔。
一张又一张画纸摊开,一张又一张掀去,一笔接着一笔画着,漫无目的地笔尖闲散的在纸上勾画出一条又一条弧线,画笔从一早便握在了手里,直到桌上的画纸已经所剩无几,他收回笔,握住广袖将画笔架回笔架。双手摊起桌上的画,这最后一幅才算是他最为满意的一幅。
那是一张相当简单的水墨画,只有一株蔷薇花。蔷薇花上闪着晶莹的水珠,方是下过雨之后依然孑然而立的蔷薇花,它的盛开意味着一段刻骨铭心的开始,也同时代表着一个人对爱情的憧憬,它所代表的是爱的初始和情的所钟。
世人画竹、画梅、画兰、画松、画莲、画牡丹都能画的栩栩如生,可这一幅蔷薇,未着任何色彩,只以黑白为色调,却显得遗世独立。
他又换下另一只笔,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空中稍稍犹疑了下,马上将笔杆一转,写下几行诗。
柳畔千丝尽,三春远渡门。
又到西风紧,孤云独去闲。
笔尖抬起,房门骤响。
“殿下,沈大人到了。”
李怀瑾收了笔墨,提声应道:“候着。”
话音落,门应声而开,门外传来轻小的脚步声,迈了两步停在外屋的客桌前。
待过一刻钟,李怀瑾自内屋出来,身上还有未散尽的草药味道,混合着桌上点着的沉香,叫人不自觉提起神来。
沈荣恭谨站了起来,只见隔着五步远的内屋,有人轻轻撩开纱帘朝正堂走来。
身影颀长,挑起烟灰色长衫。绣有金字纹的衣角扫过两道门槛,到了正座旁终于落定一双金祥云锦靴之上。
李怀瑾一入座,挥手示意江沅退下,待其合上房门,他才叫沈荣坐到自己右手边的客座上。他神色平常,温和且平静,丝毫不像是需要吃药的人。
“殿下用过药?可是身体不适?”沈荣分明闻到了一股子药味问。
“不是我,是旸乌将军的妹妹。”他抿了口茶,不疾不徐地答。
沈荣瞪大了眼,他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殿下见到旸乌将军的妹妹了?那陛下想要赐婚一事呢?”
李怀瑾缄口不语,半闭着凤目一动不动地看着茶碗上的雕花。
沈荣何其了解他,几乎是慌张地,更是惊惧地跪倒在他脚边,“殿下恕罪,是微臣多嘴了!”
李怀瑾笑着走过去,亲自扶他起身,沈荣受宠若惊地连连道了几遍“谢过殿下”。
“沈大人都说让我恕罪了,我岂有怪罪的道理。”
“微臣不敢。”明知是调侃,沈荣还是心头一紧。
“沈大人到冗州已有些时日了,想必收获颇多?”李怀瑾落座锦榻上,单刀直入,废话不多说。
“微臣受陛下之令,到州府打探情况,确实察觉出不对了。”
“可是富商当道,官场落魄?”
沈荣愣了愣。
“我也在路上听说了,有钱的地方,有钱人拿捏着世道,自古都是如此。我还听说方清明私买田地,乱建宅院。”李怀瑾为他倒好热茶,放到方桌对面,示意他坐过来。“沈大人沿途走访,对此可有发现?”
沈荣入座,想说,却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李怀瑾端起茶碗,吹开漂浮的茶叶,喝下一口茶。他无声一笑,温润如玉的脸平添一股暖意在里面。他收敛了五指搭在椅子扶手上,沉默片刻才道:“冗州是雍国数一数二的富庶之地,朝廷三成税收皆来自冗州,父皇虽是下了死令命你我二人监察,但冗州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形势,万不可怠慢了。”
沈荣也知道这是烫手的山芋,查多了把冗州闹得天翻地覆,陛下得怪罪,借少了,又会被人说成办事不利,包庇贪官,传到陛下耳朵里也不好过。
“依殿下的意思呢?”
李怀瑾不答,眼神在空中游走一瞬,遂落到沈荣的眉心上,他问道:“沈大人都查到什么了?”
“查了等于没查。”沈荣悠长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从哪说,那便由我来问问你。”李怀瑾淡淡道,“你也见过州府的官了,与知府大人方清明也算有了交集,自觉他为人如何?”
“为人不正,为官不清。”沈荣字正珠圆。
“好。”李怀瑾点点头,“那方清明原该在固守县操持正事,却以恭迎朝臣为由,回到州府准备了一个月,不知这一个月准备,可是穷尽奢靡?”
“确实。那些款待可够方清明一年的俸禄。微臣沿路也一直打听,方清明一个人就占了十亩地,且有十三位妻妾,但他却实实在在只有一座宅院。”
“不难猜,他有再多的宅子,也不敢都写到自己名下。”李怀瑾稍稍放缓语气,“与他交好的富商有几个?”
“家财万贯的约有七八位,小商小贩不下二十。”
“这个方清明,”李怀瑾声音乍冷,面若浮冰,手中茶碗啪的一声重重拍在桌上,茶水飞溅,“固守县百姓吃糟糠烂菜,他自己却吃好的喝好的住好的用好的,很享福啊?”
“殿下…”
李怀瑾怒从心头起,当他还是皇上的时候,冗州的情况便时不时传到他这,他懒得管、不想管的,全都扔给李怀琛了。但别看李怀琛一副冰山脸,其实心肠软得很,方清明一世为官,说没有贡献是不可能的,就凭这点作为,李怀琛就把他的过错给抵了。结果方清明安安心心当官,柳明村踏踏实实帮着李怀垚和自己对着干,着实是李怀琛打的一手烂牌。
李怀瑾后悔莫及,倘若他当时勤奋一点点,把方清明直接处置了,再把柳明村给罢掉,他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既然又活了一次,仇得报。
“早听闻冗州官吏与富商沆瀣一气、贪污腐败,我还不信。万没想到他们不仅不顾固守县黎民百姓疾苦,还玩忽职守、安于享乐、闭门酣歌,拾人牙慧。”
“只是此事查起来确实费力气。”沈荣十分苦恼,“彼时微臣也审问过方清明,他这个人狡猾得很,别说柳明村了,连这的商人都没问出来。”
“倒也是,”李怀瑾沉思着道,“沈大人为人君子,跟他这种人斗,有点吃力。”
沈荣刚要点头,听到后半句不禁老脸一僵。
“殿下打算如何?”
李怀瑾垂眸沉思,看着自己的掌心,唇间淡淡的勾出一丝不像笑容的笑容,“拿朝廷正派那一套审他肯定不管用,像他这种人只认钱的人,要么给他钱,要么让他没钱。”
沈荣又愣了,“啊?”
“方清明府中的守卫如何?”
“只有三十余人,但功夫没试过。”
“区区三十个人不足为提。沈大人暂且回去稳住方清明,等我们得手了,再告知沈大人下一步该如何。”
“谨遵殿下吩咐,”沈荣对这个安排无可厚非,但还是有些担忧,“殿下,需不需要再调几个人?”
“不用,旸乌将军的妹妹身边也有个高手。”
说到这,沈荣放心之余还瞄了李怀瑾一眼,“不知殿下觉得将军府姑娘如何?”
李怀瑾笑而不语,神色淡淡的,连唇角的笑都是朦胧的。他端着茶杯,吹开水面浮着的茶叶,就着已然放暖的日光饮下一口。
他起身行至窗边。推开半扇窗让月光铺满身,衣上绣着的祥云熠熠生辉。
就当沈荣以为他不会得来回答时,窗边突然传来一阵平缓的声音,犹如溪水,温柔清澈。
“将军对朝廷衷心耿耿,我自要赤诚相待。”
沈荣有点被噎到,他问这个问题,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雍国如今成年的几位皇子中,二皇子已经婚配,三皇子先天残疾,六皇子年岁尚轻,着急的就他一个五皇子了。
这么简单的事,他沈荣都没能想到,其他皇子更能想到。关键是皇子间的争斗已不是一时半会了,五皇子得了赫多家女、得了兵权支撑,三皇子定不会善罢甘休,更怕三皇子先下手为强,赫多家女还未入宫,宫里先鸡犬不宁了。
再说,当初他可是信誓旦旦地找陛下理论,死活不娶的啊!
可此时李怀瑾居然装听不懂,他也不好多言,只求他到时能游刃有余的应对。
“对了,”李怀瑾打断他神游,“宫里有什么消息吗?”
沈荣摇头道:“没有收到传信。”
李怀瑾默然点了点头。
“那殿下没什么吩咐,微臣便先告退了。”
李怀瑾这才注意,月色深了。一挥手,准他退下。目送沈荣退出房门,他才坐到榻上,把着一块掌心大小的手把玉,盯着窗外好似是被风吹动的闪烁的星,桌上的茶凉透了,也没见他动过分毫。
夜黑风高。
一轮青月镶嵌在黑色的夜空之上,皎洁的月光倾洒在人间、这不久之后的修罗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