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绵延四十里的山脉在冗州边境逐渐变得平缓,军营在半山腰上,向下望去便是一马平川的空旷荒原,再往西三四十里,便是伢县—冗州最偏远的小县城。
虽说偏远,却因是平原而无病无灾,伢县在冗州是土地最肥沃的地方,百姓日子过得虽比不上固守县那般富裕,却也称得上是丰衣足食。冗州地动,大部分县城受灾,只有伢县分毫不损。
将军府便在这座安详平定的县城里。
入夜,城中一片漆黑,有一两家的灯火还在亮着,也有时不时传来的捣药声和梭织的声音,一下一下有着不同寻常的节奏,在月色下独衬得夜半清冷。
时候已经渐渐入秋,夜色的冷还是有些难耐。
一男一女、一大一小身影偷偷摸摸地越上墙头,翻进兵铺后院。
然,在即将落地之时,女子脚步突然一歪,捎带着男子稳健的步子都险些没能撑住地面,差点倒下去。
“小小姐,”他低声唤道,声音里是说不出道不尽的忧心。
男子正是薛值,而他口中的小小姐,确是徊鸢无疑。
她肩上渗着血,血色最浓处,一只断箭突兀在衣衫之上。
“无事。”徊鸢借着他的胳膊起来,靠到墙头稍适休息,方再次挪步。
薛值扶她进屋,将她掺至榻上,这才回过头去点灯。
屋中大亮,薛值赶紧回头查看徊鸢伤势,不料视线从正堂一过,他陡然间心惊肉跳。
当屋正座上,常胜将军赫多旸乌正端着茶碗,不阴不阳地看着他。
那人仍是墨衣墨发,还是那份孤高,身影依然修长,他唇角依然紧抿,但烛火之色已使他染上几许鬼魅。
薛值定定的看了他半响,半响才磕磕巴巴的叫了句:“将、将、将军……”
他以为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往徊鸢那边看了一眼,却不料被旸乌分分豪豪地洞察到。
旸乌勃然大怒。
“又是你干的好事!边境闹事我且容忍,我叫你仔细看着小小姐,你就给我看成这样!”
若不是他巡城回营,看见营外熟悉的马车,他还真不知道她有这么大本事,能从守卫森严的将军府逃出去!还去会了会五皇子!
“是卑职、卑职疏忽,请将军恕罪。”
“不关薛副将的事。”屋中羸弱的声音随风飘进两人耳中,徊鸢扶着门框,步履艰难地走出来,“是我自作主张,是薛副将救了我。”
旸乌适才看清她肩上的伤,忍着怒意,问道:“谁伤的?”
两人没一个敢回答的。
“我问你们谁伤的!”这次的声音不知比之前高了多少。
“是…州府的人。”薛值低头答。
“人呢?”
薛值头又低了不少,不敢回答。
“我问人呢!”
“死了。”徊鸢来到旸乌跟前。
“如何死的?”旸乌已握紧双拳。
徊鸢眉目低垂,中肯承认:“我杀的。”
她点头承认的同时,旸乌手臂一甩,始料未及的啪的一声甩到了薛值的脸上。
薛值顿时吃痛,向一旁倒去,掌风过,他依然跪直身子。
“我说了是我杀的!不关薛副将的事!”
“玩忽职守,论罪当处三十军棍,”旸乌冷硬道,“违抗军令,当处八十。”
“薛副将只是!”
“你为其辩护一句,再加三十!”
徊鸢几乎是怒极生乐,无言以对的同时不禁笑出声来,“好啊,我不为薛哥哥辩护,那我来说说兄长—你这个常胜将军如何?”
旸乌脸色铁青,掌心锁死,骨节喀吧作响。
“被人流放边关三年之久,心有怨气而不敢发,手下人纷纷为你鸣不平,你却说尽人事听天命。”
徊鸢丝毫未错过他眼中转瞬即逝的怒气。
她兀的转换了语气,淡淡道:“三年前奸臣进谗言,你的心腹卫校尉惨死狱中。两年前南疆来犯,粮草迟迟不到,军心无力,南疆放火烧山,足足死了八百将士。”
“你!”旸乌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话,又觉得喉咙深处像卡了刀一般,想说说不出。
“事到如今,一个区区刺史大人都敢压在你头上了!都敢伤你的亲妹妹了!你还畏畏缩缩的当个缩头乌龟吗?!”
咚的一声,一记重锤砸在心口,震得他的心窝一阵猛颤,颤得如此明显,以至他的手都是颤抖的。
深深呼吸一口气,旸乌下意识冷了脸色,“你又知道什么!那些文臣的水你趟得了吗!”
徊鸢淡淡道,语气轻的无法捕捉,“人是我杀的,一切罪责,我可以承担。”
“你!你到底闹够了没有!”
“徊鸢从不胡闹。”
“你……”旸乌气结,“很好,你有骨气。你们两个,跪三天祠堂思过。”
“将军!小小姐的伤!”
“闭嘴!”说罢,旸乌冷哼一声,直接拂袖而去。
“小小姐!”薛值如失魂丧胆般捞过徊鸢欲倒下去的身躯,“小小姐……”
门外的人听见了,疾行的脚步微微一顿,他一扫满面冰霜,无奈长叹。
祠堂极其简单,一尊一尺高的赤金身香炉鼎,鼎后一张长五尺的檀木长桌,桌上上下三层呈梯状摆满牌位。房中已满是灰尘,却不见牌位上有一点点灰际。
长桌下,一高一矮两人并排,错开蒲团,跪在冷硬的地上。
月色当空,有一缕光穿过门缝,洒在地上,正落到两人之间,仿佛一道银线,隔绝一个世界的两个人一般。
已有一个时辰,薛值一个皮糙肉厚的沙场男儿跪的膝盖发麻,更别说还有伤在身而且没有医治的徊鸢了。
薛值抬着头,看着面前的牌位,他本不愿打破沉默,想要就这般寂静下去,但见她额角流汗、双唇泛白,终究是忍不住的。
他道:“老将军在时,小小姐没少犯错误,一犯错就被关禁闭,还被打过板子。卑职那会告诉过小小姐,如果小小姐朝老将军撒撒娇,说两句软话,儿时的日子也不会那么艰难。”他咳了一声,清清干哑的嗓子,“小小姐却只说了两个字,‘不会’。”
“如今也不会。”徊鸢淡淡道。
薛值颇为赞同的点头,而后跪到膝边的蒲团上,双掌合十,施三叩首。
“祠堂中,唯有这些牌位纤尘不染。”薛值道,“小小姐可知道为什么?”
徊鸢摇头。
“将军是气的。”薛值并不觉得稀奇,平淡解释,“两年前那八百将士被南疆人活活烧死,是因为将军救援不及。”
他不必说很多,聊聊几字,以徊鸢对旸乌的了解,便能将他的苦楚感同身受。
随着薛值的话,徊鸢缓缓抬头面向桌上众多牌位。
“那是将军的第一块心病,谁都提不得。”薛值看到徊鸢抿了唇角,十分平淡的笑了笑,“将军百战,见惯了胜败,这些事总会过去。将军甚至可以不在乎自己被王上冷落,却有一点,他绝不容忍。”
薛值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视线却落得悠远。就当徊鸢认为他不会再说话,正欲问时,一声低哑的男声极低极轻的跃入人的耳畔,“是小小姐。”
四个字,如四锤,敲动心弦,霎那间,这四字便如同一个接着一个的重担,堆积到了自己的肩上,徊鸢险些失声。
“小小姐…”
“我于兄长来说如此,兄长于我来说又何尝不是?”
话起话落,徊鸢长叹了一口气。
“刺史大人的老师是当朝礼部尚书柳明村,柳明村与沈荣素来不对付,他们一手策划让沈荣弄丢粮草,让陛下降罪,却不顾大难当头,不顾黎民百姓。可沈大人是个好官,他应该有更好的前程。”
“可将军并不愿掺和文官的事,即便如此,小小姐也还是要逼迫将军吗?”
她不出声,薛值便当她默认了。他无奈叹气,又想起归来路上的一切。
面对十余高手,她明明可以躲在他身后,却偏要迎上去受了一箭,索性伤的并不重,但也够她歇个把月的了。将军就她一个妹妹,自小捧在手心、含在嘴里都怕疼不够的,她受伤了,将军肯定要急的。
“将军面上不说,心里肯定已经把方清明杀了好几遍了。可是……”
“所以五皇子殿下来了,不会白来。”徊鸢叹了口气,“薛哥哥夺回了粮草,我们又有他们勾结匪类的罪证,只等五皇子殿下去州府的那天。”
最后一丝力气尽了,膝盖再撑不住疲软的身子,徊鸢不由得跌坐在地上。
薛值见状,向她身旁挪了挪,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身后,从门缝落进来的月光,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子,从他右肩延伸到左手边,仿佛要把二人劈开一般。
她头枕着薛值的肩头,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片刻后,有人推开门,祠堂内豁然明朗。
薛值惊得赶紧跪直身子,却动作过大,不小心碰到徊鸢的伤口,又赶紧恢复方才的姿势。
徊鸢被痛得一个激灵,从昏睡中清醒过来,但见屋中光线已亮,本能往门外看。
借着微弱的月光和灯光,她只看得清面前的人一身黑衣,他背对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徊鸢只隐隐觉得,他是冷淡的。
“兄长…”
“送小小姐回房。”
薛值刚想扶起徊鸢,便见旸乌身后走出两名下人,先后上前,搀扶徊鸢走出祠堂。
“你接着跪。”
薛值悻悻然收回半空中的两手,重新跪回去,接着思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