徊鸢房中,方才郎中来过,左一趟右一趟忙活了个够,半个时辰之后终于安静下来。
“怎样了?”旸乌轻声问,声音中还有着浓重的担忧。他温柔地握着徊鸢的指尖,似是想要用他的温度温暖她冰冷的手指。
床上的人听到唤声,艰难的点了下头。
旸乌放心,“那就好。幸好没有伤及要害。”
徊鸢撑着身子坐起来,靠在床边,目光所及之处,是白衣的下摆。
旸乌坐到床边凳上,目光牢牢锁住她的脸,仔细看才是真的发现,一张本是白净的脸上已经有了些许灰白,高高低低起伏的胸口象征着她的呼吸并不是很稳,他微不可见的皱了下眉,正欲张口,就听得一声毫无生气的声音。
她的声音很小,却足够让两人都听清楚。徊鸢握着拳收紧,再收紧。
“哥,”她双手抓着床上的被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努力让她的声线不要颤抖,“不要怪我好不好?”
七个字,短短的七个字,让整个房中陷入一片…
诡异的沉寂。
旸乌默默地回忆了一把。想当初父亲在时,两人犯错了通常只会有三种情况,第一,他认错,徊鸢不认错,第二,他不认错,徊鸢不认错,第三,他坑蒙骗地哄父亲开心,徊鸢不认错。
综上得知,让徊鸢认错,不可能,让她服个软,更不可能。
旸乌心想,她莫非被关祠堂关得悟出什么门道来了?虽然他确实被这门道迷得五迷三道的。
“哥~~~”
“啊好好好好…”这销魂的尾音,转得旸乌有点头晕,“不怪你不怪你。”
“那薛副将…?”
“他身为副将,不守军法…”旸乌眼皮一抬,一看徊鸢,顿时无语,“好好好好好…放他出来。”
徊鸢抹掉眼底的水花。
“行了行了别装了。”旸乌拿下她的手,又好气又好笑,“我还不知道你嘛?”
徊鸢为自己调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靠好,轻轻呼了口气,“薛哥哥到底是因我而受牵连。”
“方才有兵来报,说殿下与五皇子已经谈妥了。”
徊鸢沉默了片刻,“能借李怀瑾之手翻一遍冗州的天不失为良策,但若李怀瑾有心争功,六皇子照旧回不了都城。”
“我就知道。你这千算万算就是要把殿下送回去。”
“李怀瑾的身份是注定要做皇帝的,当下的时局也注定是他。但依此人德行,身边没个真心向着他的正人君子,他这个皇位坐不稳。”
顿了顿,徊鸢接着道:“六殿下与李怀瑾一母同胞,在众多皇子中是难得的兄弟情深,幸而这个李怀瑾除了有些不良癖好之外,对他六弟还算有些良心。”
旸乌盯了她半响,发现她眼中尽是烛火跳动的光,别无其他,这才放下心来。
“徊鸢,我给过薛值军令,他可以带你出去,但绝不能杀官府的人。”
“那是因为…”
“因为他们伤了你。”旸乌打断她的话,“他待你不错的。”
“徊鸢省得。”
相识相知十年,她岂有不知道的道理。
旸乌又叹了口气,他的妹妹,他还是了解的,他的手下,他更了解。
旸乌看了眼徊鸢,伸手拨开挡在徊鸢眼前阻断两人视线的发丝,“徊鸢可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
徊鸢静默地摇头。
旸乌忽然笑起来,像是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一般,“徊鸢到了及笄的年纪,就该谈婚论嫁了,陛下也有意给你和五皇子赐婚,这件事你想过吗?”
徊鸢无谓一笑,“长兄未娶,哪有妹妹先嫁的道理。”
旸乌被呛了一口。
“哥哥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没什么,”旸乌沉吟,“你我虽出身兵将家,可我,不愿徊鸢再嫁将门。沙场生死,命数不定,若是…”
“哥,”徊鸢唤道,眼中一片清明,“你又多想了。”
旸乌不再多言,嘱咐她好生歇息,便出了房门。
房门开了又合,屋内又是寂静一片,徊鸢靠在床上看着门缝,许久之后又是一声叹息声响起。
命数,真的重要吗?
遥想当年,薛值这个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时,她还是个四五岁的乳臭未干的孩子,那时候她的母亲刚去世不久,父亲也还在世。老将军行军归来便带回来了一个比她年长不了几岁的少年人。老将军说他有习武的天分,便带到将军府,日以继夜的教他习武,一练就是七八年,直到老将军去世。
同处一个屋檐下,薛值又是个有耐心且温柔的大哥哥,对于本就苦于妹妹不好带的旸乌来说,简直是个解放双手的好机会,于是在某一日看到坐在少年脖颈上笑得灿烂的女娃后,他彻底摆脱了一个幸福的累赘。
诚如徊鸢这样的性子,确切的说,她并非是因为叫叫嚷嚷、哭闹不断让旸乌头疼,而是因为母亲去世后再没见她笑过,无论旸乌拿什么逗她,她都永远是那一副“本小姐看见了,搁着吧”的冰山脸,让他无比受挫。
薛值一来,她会笑了,旸乌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差点都要求老将军收个义子了。
薛值陪伴的几年里,她差点都忘了母亲过世的伤痛。就连老将军去世,他陪过她无数次,整夜整夜的坐在昆山一角,讲过去老将军的神勇,嘲当世朝廷不济,叹如今奸佞祸国。也是在那些日子,一首词自他笔下出来,至今不敢拿出来与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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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荒井废雨中秋,病骨寥免敷。今年行媒次女,屈将换斗无忧。
新官上任,黄书不再,钱纳衣缺。行乐直须年少,麸糠几粒独留。
看到这些词句,她笑过薛值。没想到当初清秀内敛的少年成长起来,被她熏陶的,不仅舞刀弄枪招揽花蝴蝶了,他还学会了写诗作画,今儿个写出来这种挖苦世道的,明儿个该去写花前月下去俘获少女们的芳心了。
当时他只是无奈的抚额,竟知道她是开玩笑的,一句话都不解释。
但后来也的确如她所料。放眼伢县,薛值的名字没有哪家女孩子是不知道的,也没有哪个女孩子是不向往的,比大将军的嫡子名声还要响。
本来与薛值一起上街是多了个护卫,以保护她的安全,后来她实在受不了街上一会特别特别热烈、一会又特别特别刺骨的眼神,便再也没敢带着他出过门。
徊鸢悠悠望月,不知下次一同出去,会是何时?
思及至此,她翻身下床,从床边的柜子里翻出一盒墨、一本册子、一支笔,来到书桌前,借着窗外渗进来的月色,写了一篇又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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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营要地。
子夜时分,李怀瑾仍没有困意,伏在桌案上翻看着一本兵书,江沅前前后后一共为他换下五六杯茶,见他仍没有更衣就寝的意思,这才忍不住关心一句:
“殿下,入夜了。”
“我知道。”李怀瑾答的平淡。
“殿下……”江沅欲言又止。
“何事?”
江沅虽知不该多言,却还是思忖着道:“殿下为何要帮六皇子?”
“父皇一共十几个儿子,就只有六弟与我是亲生的,”得见江沅苦皱着眉头,李怀瑾调笑道,“除了他我还能帮谁,李怀垚吗?”
江沅顿觉哑口。
“这不就是了。”
“可……”
“我准备先给父皇写本折子,就说六皇子抽调了军粮赈灾。”李怀瑾抬手打断他,烛光闪烁,照着他的脸色阴晴不定,他缓缓道。
“可是殿下……”
“这个功劳我不想要。”
他心想,今日常胜将军归来时,想必已经趁机见过李怀琛了,该知道的也该知道了。如今他可以确信,李怀琛与常胜将军是一条心得,只要他也站在李怀琛这边,李怀琛当皇帝的路绝对一马平川、势如破竹。
到那时,他就是个闲散王爷,出门游山玩水,简直美哉美哉!
殊不知,他这一决定,将注定自己日后的爱恨纠葛。
第二日一早,李怀瑾与江沅二人副将凌源领着一路兵马携十五石军粮赶往固守县,郝连杰一行人也急匆匆地赶回县衙。
当见一个个穿着玄色铁甲的士兵和一个个破布褴褛的难民融入同一个场景时,郝连杰觉得自己的下巴已经磕到马背上了。
他苦心孤诣去寻找赈灾粮的下落,来来回回少说也往军营跑过几趟去借军粮了,可每次到了军营守卫那,就吃闭门羹吃到噎了,今天这是哪股风没刮对了?
郝连杰翻身下马,往大街当中一站,正对面就是凌源,笔杆条直,笑容可掬。
凌源也看着了他,赫然敛了笑,“郝大人可算回来了。”
郝连杰差点背过气去。要不是为了找匪寇,他至于的吗!
“原来是郝大人,失敬失敬啊!”更清晰还更雍雅的声音自县衙门口由远及近,最后停到他耳边。
郝连杰一抬眼,看着眼前这位还算温和的面孔,心道:这是谁啊?我可没见过。
也不知是听到他的心里话了还是怎样,男子笑道:“晚辈李怀瑾,特来冗州协助郝大人赈灾救民的。”
您就别“晚辈”了!他一听到“李怀”二字就差点因为腿软倒地。他赶紧行了一个大礼,跪拜道:“见过五皇子!下官冒犯了五皇子殿下,请五皇子殿下息怒!”
“郝大人说哪里的话,”李怀瑾亲切地扶起他,“大人不辞辛苦,亲力亲为到山中寻粮,才是吾辈该效仿之处啊!”
“五皇子殿下折煞下官了!”郝大人抹了把汗,转而问道:“不知五皇子殿下……?”
话没问完,他就回答道:“一早便来过了。”
言外之意,该看见的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也看见了。
郝连杰再次腿软,多亏李怀瑾又扶了他一把。他只觉得秋日的风越发不正常了,一会吹得他背脊发凉,一会吹得他浑身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