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头,我们来了!”站在船头的吕蒙高喝一声,已然手舞长戟跃入了水中,各船之上的吴郡子弟兵亦各挺矛、戟加入了战团。陆议手扶船上的护板,注视着眼前已然搅成了一团的江边战场,突然有些惊喜的发现自己帐下部曲经过邓当、吕蒙的一番调教,竟隐然已颇有百战精兵的架势。
那些兵卒入水之后,随即迅速组成五人一队的横阵,并以矛手在前、戟兵在后的队形向敌展开冲击。敌军的骑兵虽然骁勇,但此时不仅阵型已乱,更兼被困于浅滩之中,进退都颇为艰难。因此几乎无一能够抵抗五柄矛、戟从不同方向围攻的。纵有几个侥幸落马不死的,也往往随即便被攒刺于水中。而就在前方的二百弓骑和戈骑陷入苦战之际,最后进入战场的敌方百余刀骑竟抛弃了同伴,打着“于”字旌旗疾驰而去。
“你们来的倒快啊!”已是满身血污的黄盖对着吕蒙呵呵一笑,转身便指挥自己的部下一同展开了反攻。“那老黄头虽然脾气倔,但毕竟是沙场宿将。方才往来江上之际,他已然暗自记下舟行所需之时刻!”昨夜就在黄盖、陆议两部的兵卒与舟师营一同饱饮热乎乎的羊汤之际,吕蒙对陆议小声道出了黄盖的全盘计划。
“战舟渡江需半个时辰,回程因遇顶风将多费一刻。故在老黄头与敌接战之后,吾吴郡之兵续抵战场仍需一时一刻。在这段时间里,老黄头将竭力挑发,诱出敌军的骑卒。并将军阵后移至江边浅滩之上,届时吾军后至,以战舟冲敌骑阵,可获全胜。”当日听着吕蒙的描述,陆议还有几分不信,但眼见此刻江水之中的敌军二百轻骑竟已被冲得七零八落、伤亡殆尽。心中却不由得对黄盖原先粗鄙的印象有所改观。
“议公子!江里冷,你便直接上马吧!”陆议正在走神之际,吕蒙已然牵着一匹战场之上截获的白马踏水来到了船边。陆议见状连忙推辞道:“吕兄,这马……还是你骑吧!”吕蒙哈哈一笑,满不在乎的答道:“议公子,你就别客气了!你知我从来都是步将!”言罢便抬起湿漉漉的手,将那战马缰绳硬塞了陆议的手中。
陆议有些尴尬的从船上跃上马背,虽是初次骑乘,但那匹白马似乎颇为温良,微微挣扎了两下也便俯首听耳、任君驱策了。陆议心中正在盘算着能否可将其与苍鸿同厩喂养,抬头望去却发现战场之上的敌骑早已被扫荡一空,黄盖也抢了一匹大青马,在江水中往来驰骋了两圈之后,方才高举手中染满鲜血的铁殳,高呼道:“吾军大胜!”其帐下兵卒随即齐声和道:“大胜!大胜!”看着吕蒙投来的鼓励的目光,陆议也只得开口喊道:“吾军大胜!”吴郡子弟兵这才高举矛、戟,在吕蒙的带领下齐声欢呼起来。
“黄将军,接下来又当如何?”在一片雀跃声中,陆议策马来到黄盖的身边小声问道。“敌虽小挫,然其力尚雄!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硬仗啊!”黄盖说话之间,陆议便已然看到数以千计的敌军步卒正在一面高大的“樊”字旌旗的统率之下,从江边连绵丘陵两翼包抄而下,与方才退走的百余敌骑会合,在江边重新列成战阵。
“老黄头,敌众我寡,如之奈何?”吕蒙走上前来,仰着头向黄盖问道。“还能如何?唯有一战!”黄盖话音刚落,陆议便听到那些大翼战舟之上各船仆射大声号令,所有的战舟均滑动船桨徐徐退往江中。蒋钦站在船头也是一脸无奈的表情。“老黄头,这是?”吕蒙见状有些不解的看着黄盖,黄盖却是爽朗的呵呵一笑,大声喝道:“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能生!儿郎们,随我杀敌!”说话之间,黄盖已然策马冲向敌阵,在其身后是那高举着“孙”字旌旗的二百余步卒。
“议公子,既然后退无路,便只能勉力向前了!”吕蒙看着陆议,眼神中早已透出一股舍生忘死的豪情。“吴郡子弟,列阵!向前!”陆议用力的点了点头,高举佩剑对着自己的部曲喝道。而随着吕蒙手中长戟一摆,三百矛戟迅速变阵,形成矛手居中、戟兵列于两翼的雁行之阵紧紧跟进在黄盖所部的后方。
樊能麾下的步卒虽逾三千之众,但扣去跟随他留守营垒的千余羸兵之外,此时出垒野战的人马亦不足两千,且均以为敌军兵少,小胜之后必不敢接战,只能登舟远遁。却没料到黄盖不退反进,此时自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列于阵前的三百步弓手尚未来得及搭箭,便已被策马杀到的黄盖赶散。黄盖麾下的步卒随后杀到,两军刀盾相抵,便陷入了一片混战之中。
黄盖所部虽然已苦战良久,然余勇可贾,转瞬之间竟以二三十人的代价砍翻了百余敌军,逼得那名策马于“于”字旌旗之下的敌方骑将大声断喝道:“敌步锐勇,勿接短兵!”。那些樊能麾下的兵卒亦是久练之兵,随即便在各自佰长、什长的指挥下之下徐徐后撤,退入一列列森森长矛之后重整军势。
眼见黄盖麾下的兵卒被敌方的矛阵逼得连连后退。吕蒙赶上前进对马上的黄盖言道:“老黄头,你也且歇息片刻,且看小子破敌!”随后便将手中的长戟一举,吴郡子弟兵便各挺矛戟昂然上前,接替后撤的友军,与敌接战。
“如林徐进!”随着吕蒙的号令,吴郡子弟兵手挺矛、戟以整齐的队列缓缓前行,而敌军矛阵亦是徐徐前压。直至两军矛、戟交错,已然陷入了至死方休的缠斗之中。眼见吕蒙立于阵头率领吴郡子弟兵奋力挥动长刃与敌死战。骑在马上的陆议心中不禁一阵不忍和焦虑,在跟随伯父陆飒的那段时间里,陆议已然了解到两军矛阵一旦卷入这样针锋相对的局面,那便只能以一方无法承受更多的伤亡而崩溃告终。而此刻对面的敌军显然兵力雄厚,战局如此发展下去只能对己方不利。
“若长刃猬集、其势难解。唯以精骑突其左翼,可破其阵!”随着陆飒昔日的教诲隐现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陆议本能的拉紧了手中的缰绳。徐徐越过己方战线的后端,在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情况之下绕到了敌阵左侧。
“母亲,议儿不孝,今生再难回华亭尽孝了!”陆议举起手中的佩剑,心中不禁想起了远在家乡的顾夫人。但转念一想,若能以自己的性命救下吕蒙和这百余吴郡子弟,却也不枉此生。陆议凄然一笑便猛然将那佩剑刺入胯下白马的后臀。那匹白马虽然温驯,但吃痛之后亦是蹦跳嘶鸣、四蹄如飞般的直扑敌军的矛阵侧翼而去。
陆议原以为自己这般鲁莽的冲阵,必死于长刃攒刺之下。却没想到那矛阵本就极难向左转向。更兼陆议胯下的战马负痛狂奔,更是势如闪电。须弥之间身体用力趴在马背之上的陆议,只听到一阵刺耳的惨叫,胯下的白马便已然踏入敌军的矛阵之中。
“敌骑……敌骑……”随着一阵惊恐的呼喊从后方传来,正与吴郡子弟兵缠斗的樊能麾下矛兵顿时军心浮动、阵线不稳。正在阵前挥动长戟死战的吕蒙,回头不见了陆议的身影,顿时便猜到了事情的原委。“妈的,阿议!你怎么可以这样!”吕蒙心中暗骂一句,连忙大声对麾下的兵卒喝道:“议公子舍身突阵,我等又岂能惧死!大家随我冲啊!”随即便用力格开眼前的数柄长矛,呼号着带头冲入了敌阵。
正在后方稍作休整的黄盖没想到战局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发生逆转,小声嘟囔了一句:“想不到这陆家的小子竟有如此胆色!”便高举铁殳对着自己麾下的兵卒喊了一句:“孙家精兵,怎可落于人后,都跟上!”便策马自扑已成崩溃之态的敌阵而去。
疾驰的白马之上,陆议双手虽然紧紧的握住缰绳,但此刻却已根本无法驾驭其前进的方向,只能任由它在敌阵之中胡乱冲突,直至白马胡乱的冲上了陡峭的斜背,被面前突然出现一排巨大的橹盾挡住。眼见前进无路,那白马嘶鸣着人立而起,用前足奋力拍打,却早有几名敌军兵卒举着短盾从两翼冲来,手中环首刀径直捅入白马的身躯。
随着身中数刀的白马轰然倒下,马背之上的陆议也被甩出十余步开外。摔得头晕目眩的陆议更想挣扎着爬起,一名敌军的步卒却早已冲到了他的面前,高举战刀作势便要挥下。“且留他一命!”就在陆议徒劳的想要抬手格挡之际,一声断喝却从那步卒身后传来。
“于将军,他……”那步卒虽不敢违抗,转身向策马徐徐而来的那员骑将行礼,但脸上却是满是不忿之色。“我都看到了!此子单骑突入,竟能乱我军矛阵,倒有几分胆色!”那姓于的骑将来到陆议的面前,拱手对他说道:“在下钜平于麋,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吴郡陆议!”陆议强忍着身上的疼痛,爬起身上来回礼道。“原是陆氏之后,果然名不虚传!”于麋微微一笑,语气之中竟透着几分亲切。正在陆议迷惑不解之时,于麋却又道出了一个令陆议颇为吃惊的消息,令他呆立当场,久久难以释怀。
“在下言尽于此,公子既是名门之后,自知个中利害。还望好自为之!”于麋微笑着对陆议言罢。转身对身后跟来的百余骑卒喝道:“敌虽奋力抢攻,然其势已竭!吾方才强令尔等抛却同袍,便为此刻,要报仇的,给我杀!”
陆议回过神来,转身站在那斜坡之上俯瞰面前的战场。才发现此时吕蒙和黄盖所部虽然奋勇冲杀,但兵力上的绝对劣势却令其被敌军逼得步步后撤,而随着于麋身后那百余骑兵从侧翼疾驰而出,黄盖更不得不拉着仍一心想要冲入敌阵救出陆议的吕蒙朝着江边退去。
“陆公子,孙策可还有后援?”于麋端坐马上自信满满的向陆议问道。“并无!”陆议无奈的摇了摇头。“那此战胜负已分,若再不归降,只怕唯有玉石俱焚咯!”于麋哈哈一笑,言下之意自是希望陆议前去劝降。而眼见黄盖和吕蒙两军在江边被于麋的轻骑截住,陷入敌军的前后夹击之中,陆议本能的向前紧走两步,便欲大声的呼喊吕蒙丢下长戟、放弃抵抗。
但就在此时一通急促的战鼓之声竟从江上传来,朦胧的雾气竟有一骑战马踏着波浪奔驰而来。“这……这不可能……”看着眼前令人匪夷所思的景象,饶是于麋这般的沙场宿将竟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而不等战场上人们反应过来,那骑战马已然冲入了于麋的骑阵之中,马背上的陡然跃起一员身材高大的骑将,舞动一柄铁脊蛇矛,竟在顷刻之间便将四、五名于麋麾下的骑卒挑翻。
“是……是程普!”陆议虽然没有看清来人的模样,但从其使用的兵器上却已猜到了他的身份。“原是幽州所产之良驹!”于麋则注意到来的那员骑将胯下的战马四蹄格外修长,以致奔驰在江水之中也给人以踏浪而行的错觉。
“这员骑将虽然骁勇,但终究不过一人而已!”厘清敌将策马渡江的真相,于麋心中倒是轻松了些许。但转念之间却又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连忙大声喝道:“全军后撤!”但他的话终究说完了,就在程普持矛冲入阵中后的片刻之间,江面之上水花飞溅,数十骑的战马踏浪而来,为首一人高举马槊,竟隐约令陆议误认为是自己的伯父陆飒,但那人一开口却是:“阿蒙勿慌,姐夫来了!”陆议这才知道,来的是吕蒙的姐夫邓当。
随着程普、邓当率领的骑兵冲入战场,于麋眼见麾下的百余骑卒顿时被赶的七零八落。而更令他感到绝望的是,此时江面之上再度显现出一艘艘战舟的轮廓,而随着距离逐渐拉近,他更看到此番渡江前来的不只有那八艘大翼战舟更有数十条走舸,屈指算来满载之兵将不下千人。
“全军暂退,保守营垒!”于麋无奈的摇了摇头,对紧随身后的鼓吹下令道。那鼓吹连忙取出铜钲,拼尽全力的敲击起来。陆议对他在身边响起的刺耳声响充耳不闻,默默的看着那些原本正打算一举将黄盖、吕蒙两军歼于滩涂之上的敌军步骑混杂的向着后方的营垒溃退。但此刻的他已然没有了半点胜利的喜悦。
“嗖!”随着一声箭矢破空的声响,第一个连滚带爬的步卒试图翻越鹿砦逃回己方营垒,竟被高耸的箭橹上的弓手射中。陡生的变故令所有后撤的兵卒都停下了脚步,在一片死寂之中惊恐又疑虑的看着于麋。
“何人放箭?”于麋愤怒的吼道。但回答他的却是一个陆议颇感熟悉的声音:“令支韩当!”随后又一个陆议印象更为深刻的声音悠然从营垒最高处的望楼上传来:“大汉折冲校尉、行殄寇将军、富春孙策已取此垒,降者免死!”随后更有一个杀猪般的声音哀号道:“吾乃横江督樊能,愿降孙校尉、不、不、不,是愿降孙将军,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呸!”于麋狠狠的啐了一口,纵身跃下马来。一把握住陆议的肩头,凑在他的耳边小声问道:“小子,你在孙策军中身居何职?”陆议此刻脑海之中一片空白,便随口答道:“军中主薄!”于麋微微点了点,道了声“这便好!”竟抬手便将掌中的战刀架在了陆议的脖子上,朗声喊道:“孙策,汝之军中主薄陆议今为吾所擒,你若想保其周全,便出来与吾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