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麋深恶南方的冬天,更无法忍受这滨江军垒之中弥漫的湿气。坐在自己的大帐之中,借着面前火盆之中跃动的烈焰,于麋不禁便想起了自己那远在泰山脚下的故乡,想起了光和年间那些虽然穷苦、但却还算安宁的日子。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随着于麋的浅吟低唱,他竟仿佛依稀在火焰之中看到自己新婚之日那热闹的景象。彼时依旧年轻的自己驾着牛车,载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在族人的坏笑声中渐渐远去。于麋伸出自己已然满是伤痕的手掌,想要穿越那火焰,回到那幸福的时刻。但就在那灼热的火苗舔上他手掌的瞬间,剧烈的疼痛令那些无数出现在他噩梦中的景象又再次浮现在了眼前。
那一夜,无数头裹黄巾的外乡人冲入了于麋的家园,宛如痴狂的高呼着“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号令,用冰冷的刀刃和灼热的火焰将所有他珍视的一切都付诸于毁灭。“哥,是朝廷的军队!我们去投军吧!”族弟于禁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于麋仿佛在火焰中看见那一队打着“骑都尉鲍”字旗号的铁骑奔驰而过。
“多少年了?这打了什么多少年了啊?”火盆散发出的温暖,令于麋不禁有些恍惚,他仿佛感觉置身于济北国相府那美貌婢女的怀抱,但转瞬之间却又好像倒卧在了寿张那遍地垂死在人马中间。“都死了,黄巾贼首张角死了,大将军何进也死了,兖州刺史刘岱死了,连鲍信大人也……这他娘的乱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于麋突然感到自己的胸腔里也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的燃烧、在吞噬着他的五脏六腑,难以抑制的不安和愤懑,令他飞起一脚将面前的火盆踹翻。
“哥,咱们现在这样不好吗?”族弟于禁的模样又出现在了眼前。“不好!这一点也不好!”于麋有力的摇了摇头,给出了两年前他决定离开兖州时同样的回答。“但我还能怎样?到哪里都是一样的啊!”于麋痛苦用手捂着脸。他本以为跟随刘繇南下,便能远离战火和纷争。但最终等待他不过是另一个更为残酷的战场以及更多、更无休止的攻伐和杀戮。
“将……将军!”帐外兵卒的声音将于麋重新来回了这残酷的现实。“什么事?”他站起身来,抄起搁在一旁的战刀。“江上有船!”兵卒怯生生的回答道。“知道了!”于麋微微点了点头,迈步走出帐外。在冬日无力的阳光之下,他那纵横着多条伤疤的脸上已经只有冷酷和漠然。
于麋登上江岸边的望楼之时,才发现步将樊能早已站在了那里。“不是说陈兰已经退回寿春就食,对岸只有惠衢麾下的几千残兵吗?”樊能看着远方江面上稀稀拉拉的七、八艘战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于麋商量。
“管他是谁?来多少次都一样!”于麋上前两步,手扶着望楼的护栏,冷冷的说道。他不喜欢樊能,除了这个来自南阳的胖子,没事便喜欢吹嘘自己乃是光武帝之舅樊宏后裔之外,更令于麋感到无法忍受的是,樊能远比他更享受这乱世。此前每次临战前樊能的眼神之中总是充满着嗜血的兴奋。在战后他更坚持要将那些敌军的尸骸曝露于滩涂之上,每天都饶有兴致的看着鸦群前来啄食。
“对,来多少次都一样!”樊能赞许的点着头。随即便对身边的亲兵传令道:“命各营步弓手上箭橹!”随着一声执钟的敲击之声,于麋可以清晰的看到数以百计的弓手纷涌的登上林立的箭橹和各自的射位。
“怎么……才八条大翼?”江面的战舟穿越清晨的薄雾,轮廓逐渐清晰起来。看到来袭的战船数量如此之少,樊能不免有些失望。“这么少的人也敢来攻……倒是不可小觑。”不知道为什么于麋看着那些战船渐渐靠近,心中竟有几分久违的紧张。他依稀记得这种感觉只有在寿张对抗百万青州黄巾之时才出现过。
“没事,咱们居高临下!”樊能却是满不在乎,对一旁的亲兵点了点头,亲兵随即便举起一个角号,放到嘴边做好了吹奏的准备。“看,他们下船了!”樊能看着那八艘战舟在距离江岸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停止了前进,二、三百名兵卒纷纷跳入齐腰深的水中,不由讪笑道:“这么才这么点人,怕还不够挨咱们一轮齐射呢!”随即便对身边的亲兵挥了挥手,亲兵连忙用力吹响了角号,顿时一阵密集的箭雨疾射而出,扑向正在列阵的敌军。
但樊能料想之中敌军纷纷中箭、溃不成军的场景却并未出现,大多数的箭矢都划着完美的弧线,落在了敌军前方数十步的江水之中。“这……这怎么可能?”樊能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对着身边的亲兵怒目而视道。“是风啊!”于麋微微一笑,指着朝着东方猎猎舞动的旌旗说道。心中更不免对来犯的敌军主将产生了几分钦佩之情。
借助着强劲的西风,规避了第一轮箭雨的打击之下。那已然登陆的数百步兵迅速在江边的浅水之中完成了集结,随着那八条大翼战舟调头远去所划动的波涛,以巨大的木盾组成橹墙缓慢的开始向前推进。“再射!”在樊能的号令声中,角号再度响起。唤起新一轮的箭雨向滩头倾斜而去。
这一次,从空中疾射而去的箭矢大多命中了目标。但却无一例外的射在了木盾之上。那由数百人组成的军阵在滩涂之上停下了脚步,外围插满箭雨的橹墙宛如一只巨大的刺猬。此时一个壮硕的男子突然迈步走出了军阵,手中高擎着一面“孙”字旌旗,高声喝道:“大汉折冲校尉孙策帐下先锋黄盖在此。尔等贼子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可能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不急不缓的攻势,于麋只见自己面前整条战线都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那名为黄盖的男子见状,便高举旌旗又向前紧走两步,继续喝喊道:“刘繇贼子,抗拒天兵。汝等速速来降,方可保首级无恙!”
“射,给我射死他!”恼羞成怒的樊能对着亲兵大声的咆哮道。但面对着漫天袭来的箭雨,黄盖却完全没有躲闪的意思,只是高举着旌旗、昂首矗立着。令人意外的是,所有的箭矢竟仿佛都畏惧其一般,竟只是纷纷的射落在了他的周遭。
“天佑之人,自有神助!”黄盖哈哈大笑,突然将手中的旌旗直指望楼的方向,大声喝道:“乱臣贼子,人神共诛!樊能,你可敢下来与吾一战!”于麋虽然并不认识黄盖,但却觉得他这番作为颇为有趣。在于麋眼中,黄盖之所以敢于矗立于箭雨之中,无非是欺负樊能帐下的步弓手短时间内连续引弓,早已臂膀酥麻、全无准头和力道而已。便笑着对樊能说道:“他叫你呢!”樊能肥硕的大脸此刻早已涨成了猪肝色,情绪有些失控的对身旁的亲兵喝令道:“去几个人,把他的首级提来见我!”
在黄盖越来越肆无忌惮的叫骂声中,时间仿佛流转的特别缓慢。樊能焦急的在望楼上不断的踱着步。直到看到五骑战马从己方的阵线侧翼绕行而下,疾驰向独自站立在战场中央的黄盖,樊能的脸上才露出了些许狰狞的笑意。
“原来樊能有五个啊!那樊夫人可是辛苦啊!”看到五骑战马朝自己冲来之时,黄盖并没有丝毫的慌张,反而大声的开着玩笑。于麋可以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军阵之中竟也传来一阵无法控制的笑声。唯有樊能咬牙切齿的喊道:“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五骑战马组成的楔形阵直扑黄盖而去,马背上的骑兵显然都是樊能帐下最为能战的亲随,在距离黄盖约百步开外。五名骑兵同时开弓搭箭,在马头距离黄盖还有约五十步的距离之时,五支羽箭呼啸着攒射而去。
“来的好啊!”面对着疾射而来的箭矢,黄盖竟还有时间哈哈一笑,直到羽箭即将射中自己之时,才突然就地一滚,躲闪而过。而五名骑兵都诧异于对方的镇静和快速应变之际,他们之中的一人才突然发现黄盖已然单膝跪在了自己的目前,手中的旌旗已然卷起,旗尖的枪刃正对着自己的咽喉。
随着一声战马惊恐的嘶鸣,一名骑兵已然坠倒于滩涂之中,其战抖的身躯之上,脖颈处的可怕伤口正不断的喷涌着鲜血。“喂!上面的听着,第一个樊能已经死了!快下来收尸!”黄盖抖了抖旌旗上的鲜血,再度将其展开,插在了自己身旁的泥泞之中。
“上、上啊!他只有一个人!”在樊能愤懑的呼喊声,剩余的四名骑兵收起马弓,抽出背负的环首刀,迅速变阵为两骑一组,交错着再度朝黄盖扑去。于麋身为骑将,当然知道这一阵型的厉害。骑兵在这样的冲击之中,往往可以形成几乎不间断的攻势。黄盖如果继续独自对敌,只怕凶多吉少。
“来的好啊!”面对着奔驰而的战马,黄盖非但没有躲闪的意思,反而张开双臂迎了上去。“给我砍死他,砍死他!”樊能见状连忙大声为自己的部下助威。但于麋却已然隐约猜到即将倒下的人,绝不会是黄盖。
就在第一骑的战马已经冲到黄盖面前之际,黄盖突然从身后抄出一对铁殳,左手的那柄格挡开对方的刀刃,右手则狠狠的砸向马上骑兵的胸膛。随着“砰”的一声巨响,第一名骑兵已然被砸于马下。而其紧随其后的同僚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黄盖手中的铁殳已然挥向了腰肋,将其砸下马来。
“这个时候不能停,对手来不及收招!要杀他只能趁现在!”于麋心中暗暗为己方的骑兵支招。但剩下的两名骑兵显然没有于麋这样的眼光,他们本能的勒住了战马。而就是这短暂的犹豫,给了黄盖以反击的机会。只见他身形一纵,已然跃到了马前,手中的那对铁殳同时挥落。将最后两名骑兵砸了个满脸开花。
“哦!看来五个也不算多吗?上面还有樊能吗?”黄盖举起手中铁殳对着望楼之上挑衅的喊道。此刻一个尚有一息的骑兵挣扎在泥泞中爬起,想要逃离那死神的掌控。却被黄盖两步追上。黄盖一脚踩住他的后背。一边对着望楼之上高声喊着:“樊能……”一边便将手中的铁殳重重砸向那名骑兵的头部。
“樊能……樊能……樊能……樊能……”听着那一声声伴随着可怕闷响的呼喊,望楼之上樊能战栗的看着于麋,眼神之中早已没有战斗打响之初的淡定。“明白!我这就带骑兵下去!”于麋点了点头,提起自己的头盔快步走下了望楼,此时他麾下的三百骑兵已经在营中列阵,等待着跟随主将冲杀出去。
于麋单手握住亲兵递来的缰绳,一个纵身便轻松跃上自己的战马,将自己另一只手中的头盔戴上之后,于麋扭头对着身后的部下挥动马鞭,大声喝道:“儿郎们,随我杀敌!”身后随即响起了一片整齐而雄壮的“诺!”
三百轻骑沿着营垒向北穿行,三里之外早有兵卒撤去了层层鹿砦,重新清理开那条仅容两骑并行的隐秘马道。虽然道路狭窄且中途还有多处有意为之的曲折之处,但于麋及其麾下的骑兵却早已往来多次,因此不过片刻之功,三百骑战马便已悉数来到了营垒前方的滩涂之上。
“老规矩,弓骑先发!”于麋在鲍信帐下多年,对骑兵的攻防战法之用早已熟稔于心,随着他的一声号令。麾下三百轻骑早已分列三阵,一百名最擅马弓之术的骑兵便率先策马前驱,直扑黄盖而去。“撤!快撤!”黄盖似乎没有料到对方的骑兵会来得如此之快,一见于麋的前锋便连忙抄起插在地上的旌旗,有些慌乱的朝着后方自己的兵卒们跑去。整个由盾牌组成的橹阵也随着缓缓后退。在于麋的弓骑抵达战场之时,黄盖的橹阵竟已退入了齐腰深的水中。
“想用江水来阻我驰骋?未免太过小觑吾军了吧!”于麋扭头对着身后的亲兵微微一笑,早有鼓乐催动皮鼙(注)。那前出的一百弓骑随即策马入水,绕着黄盖的橹阵往来驰射。虽然依旧无法射穿对手的防御,却也将黄盖的那三百兵卒困于其中,只是在没至膝腿的江水之中,战马的行动也远不如岸上来得灵活。
“虽久守必失,但恐迟则生变!”于麋策马来到江边,看着被己方弓骑环射的敌军,心中不免有些焦急。因为他深知像黄盖这样的对手,绝不可能相信仅凭这三百人便能突破自己的防线,必定还隐藏什么厉害的后招。所以他才主动率军出击,为的便是在敌军后援抵达之前,一举消灭这个可怕的对手。
“戈骑侧击!”随着于麋的一声号令,一百名手持长刃的骑兵便呼啸着奔腾而去。随着那些战马近距离掠过黄盖的橹阵,马背之上骑兵纷纷挥动手中戈矛,或刺或割,全力拉扯着对方步卒手中的盾牌。而一旦撕开缺口,后方的弓骑便纷涌朝其中贯射箭矢。
“奶奶的!跟他们拼了!”眼看橹阵即将被破,黄盖暴喝一声,率先挥舞铁殳冲杀而出,几名正全力挥戈的骑兵猝不及防,纷纷被其砸于马下。在其身后一队队手持刀盾的锐卒,冲入骑兵群中,与之展开了血腥的贴身搏杀。
于麋虽见麾下的部卒多有折损,但却也知此时的黄盖已是强弩之末,而一旦陷入混战的局面,自己的骑兵无疑将占据极大的优势。因此抽出腰间的佩刀,高呼一声:“橹阵已破,刀骑随我踏敌!”便一马当先的直奔黄盖而去,其身后剩余的百余骑兵亦纷纷高举环首刀、全力策马狂突。
“吾乃钜平于麋,黄盖速来授首!”眼见自己的战马距离混战之中的黄盖不过百步之遥,于麋大声喊出了自己的名字,准备给予这个值得钦佩的对手以致命一击。但他的目光却突然被半空之中一点寒星所吸引。转瞬之间于麋便意识到了危机,就在连忙躲闪之际,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已然从脸颊上扩散开来,而随着这一支与他擦身而过的羽箭带着鲜血坠入江中。一艘艘大翼战舟冲破迷雾出现了不远处的江边之上。为首的战船之上,一名身着破旧铁胄的精瘦汉子正手持长弓有些懊恼的看着于麋。而在他的身后,一排排如林的矛戟之中竟高挑着一面“陆”字的旌旗。
“吴郡……陆氏?”就在于麋有些诧异的看着眼前这支意外出现的生力军之时,那八艘大翼战舟竟已然全力冲向岸边,甲板之上的矛手趁势举起手中的长刃收割着沿途那些不知所措的骑兵。“这便是黄盖的后招……”于麋心中一紧,已隐然感觉此战要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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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鼙:中国古代军队中用的小鼓,汉以后亦名骑鼓。故《说文》载:鼙,骑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