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陆议与吕蒙方才梳洗完毕,便听到营外传来一阵急促的人喊马嘶之声。两人急急忙忙的披挂甲胄、冲出军帐,才发现吕范正笑意盈盈的驻马于辕门之上,身后的兵卒则赶着数辆满载酒食的牛车以及十余头不甚肥硕的山羊。
“吕别驾亲自前来犒军,普不胜感激。权代吾家少主谢过了!”程普早已迎上前去,在吕范的马前一躬到底。吕范见状,连忙下马相搀,正准备客气几句之时,却不想手抓着一把狼尾草的黄盖正在喂羊的黄盖却打趣道:“吕别驾,此等瘦羊、当付博士。我等俗夫,不厌其肥啊!”
陆议见黄盖说的引经据典、表情滑稽,不禁莞尔一笑。一旁的吕蒙却不解其意,凑上前来问道:“议公子,这瘦羊博士乃是何意?”陆议便小声解释道:“建武年间,朝有博士,名唤甄宇。每冬日。上必诏赐博士一羊。然羊有大小肥瘦。诸公争羊不已。宇以分羊为耻。必先自取其最瘦者。后光武帝知其事。便呼其为瘦羊博士。”吕蒙虽听得一知半解,但也大体知道黄盖是在揶揄吕范,便也跟着讪笑起来。
面对黄盖的讥讽,吕范却是从容自若,微笑答道:“黄将军,今方冬深、万物凋敝。你若嫌这羊瘦,那在下也只能先牵将回去,待养些肥了再送来如何?”黄盖显然没有料到吕范会如此善辩,也只能尴尬的“呵呵”两声,将手中的狼尾草大半塞入了那山羊口中,自己留了一根叼在口中,故作轻松的说道:“军情紧急,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还请吕别驾带我等前去舟师营一观!”
吕范点头称是,便领着黄盖、程普、陆议、吕蒙四人策马朝着历阳东南方向而去。不过十余里的路程,一座依江而建的水寨便横亘在了众人的面前,更有数十名身材魁梧的壮汉早已在路旁等候,见是吕范亲自带队,为首之人连忙迎上前来,颇为客气的拱手言道:“吕别驾,蒋钦在此恭候多时了!”
吕范点头答道:“公奕(蒋钦表字)啊!这些日子辛苦你了。”随即又举起手中的马鞭,指向身后的陆议等人,对那蒋钦介绍道:“这几位乃折冲校尉孙策帐下先锋,来日将借汝之舟师渡江。”
“原来是孙伯符麾下,久仰、久仰!”蒋钦嘴上虽然颇为热络,但陆议却从他的目光之中看出了些许不屑的神情。仔细打量此人,更感这位穿着破旧铁胄、背负长弓的精瘦汉子,透着一股令人难以接近的桀骜不驯。
“阁下便是惠使君驾前之舟师统领?”黄盖率先跳下马来,嘴里叼着狼尾草,盯着蒋钦看了片刻,突然开口说道:“我怎么看你像个吃飘子钱的老合啊?”蒋钦连忙正色抱拳答道:“尊驾眼开何处?”吕蒙见陆议听得云里雾里,便凑上前来小声说道:“老黄头说的是江湖黑话,意思是说蒋钦是个水贼。蒋钦就问老黄头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子腿长星高,芽儿掐得多了,自然分得出色来!”黄盖见蒋钦已然承认,便摆出一幅倚老卖老的架势。“哦!既是老侪,不妨顺风抖抖?”蒋钦也不示弱,跟着追问道。吕蒙见陆议依旧一脸懵懂,便继续解释道:“老黄头吹牛说自己辈分高、走的地方多,见的后辈多了。蒋钦就说老前辈把你的资历说来听听。”
黄盖哈哈一笑,便信口咏道:“花开泉陵畔,祖贤黄子廉。负薪学书疏,周朝只手牵。北征扫御前,直入却非殿。猛虎虽坠折,爪牙尤利尖。”这几句诗对陆议而言自然不难,见吕蒙一时难解其意,陆议便低声说道:“老黄头这是在说他出身零陵,乃大贤黄香的后裔。早年刻苦攻读,也曾参与平定过当地的周朝之乱。此后跟随孙坚北讨董卓,一路杀入洛阳。现在孙坚虽然死了,但他们这些老部下还在!”
“果是老侪!还请入寨!”听黄盖自呈完过往经历,蒋钦脸上早已满是敬佩之色,连忙恭恭敬敬的接过黄盖手中的缰绳与马鞭,领着众人步入了自己所统领的水寨之中。“小子,你怎么放着逍遥日子不过,跑来为袁术卖命啊?”黄盖志得意满的跟在蒋钦的身后,随口调侃道。
“老侪有所不知,小子本是九江寿春人士。自幼孤贫,便指着这飘子在淮水上过活。数载经营,倒也生意兴隆。不想九江新来的一位名叫陆骏的都尉。竟星夜覆吾巢穴,将小子一党系数网擒。此后几番周折、小子险死狱中。后幸明公大纛南指,吕别驾慧眼识人,小子这才保全首级,履任这舟师统领一职。”蒋钦谈起此前为人所擒一事,似乎还有几分愤懑不平之色。而陆议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却不免心中倍感自豪。
黄盖撇了一眼身后的陆议,故意大声说道:“哦!拿你的是陆骏啊!”蒋钦闻言连忙问道:“老侪可认识他?”黄盖沉吟片刻,方才徐徐说道:“不认识。但听闻此人乃城门都尉陆纡幼子、庐江太守陆康族侄。名门之后,果然不凡啊!”蒋钦见黄盖如此称赞陆骏,倒也不免多说什么,只能唯唯诺诺的点头称是。
众人来到江边,只见数十只大小战船系泊于长江岸边。虽然有些破旧,但胜在樯楫俱全。黄盖大致看了一眼,便对蒋钦言道:“吕别驾说你麾下尚有棹夫五百?”蒋钦连忙点头答道:“小子不敢相瞒,五百不足、四百有余!”
“既然如此,你便去挑八艘最好大翼战船。另唤五十名棹夫,来此见我!”黄盖说完便叼着那狼尾草,怡然自得的站在岸边,望着前面雾气弥漫的水面。蒋钦不敢怠慢,顷刻之间便召集了五十名身强力壮的部下,整齐的排列在黄盖身后。
“这五十人啊……”黄盖转身一看,便不住的摇起头来。“老侪,这些皆乃小子帐下的精壮啊!”蒋钦见状不由得为难道。“呵呵,料你小子也不敢骗我!但某家要的却是你帐下最为羸弱之辈。”黄盖看着一脸懵懂的蒋钦,捻须着微笑说道。蒋钦初是一愣,但旋即便明白过来,连忙安排去了。
又过了许久,五十名病恹恹的老弱棹夫稀稀拉拉的来到了江边。黄盖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拍着蒋钦的肩膀说道:“小子,让他们驾船,带咱们过江,去会会那刘繇。”
见黄盖和蒋钦先后踏着跳板登上了一艘大翼战船,吕范也只能领着程普、陆议和吕蒙紧随其后。随着站在船艏之上的仆射发出号令,五十只长桨同时入水,慢慢的驱动着战船缓缓离岸。“起帆!”蒋钦高喝一声,一樯白帆更徐徐升起,战船借着强劲的西风,向东航去。
黄盖自上船之后,便一言不发的挺立于船头的箭楼之上。程普则饶有兴致的向吕范询问道:“别驾昨日曾言:陈兰将军率数万之众,数攻横江、皆不得利。不知其中有何缘故?”
吕范苦笑一声,长叹道:“德谋,你有所不知,这跨江而战,兵甲并不足用。陈兰将军帐下虽有雄兵数万,然每次出征皆困于舟师不齐,难以尽渡。初几日,以这大翼、小翼载兵数百渡江,然后者未至、前者已没!如此者三,徒杀众尔。”
“何不多造小舟,齐军而渡?”一旁的吕蒙听到这里,忍不住提议道。“小将军所言甚是,陈兰将军此后亦大造走舸,以军中羸兵以充棹夫,亲率三千精甲渡江。”陆议站在一旁,默默的听着吕范的描述。脑海之中已然浮现出数千披坚执锐的士卒纷涌登上各类大小战船,樯帆如林的向对岸进发的景象。
“奈何那刘繇早有防备,彼岸营垒森严、箭橹密布,我大军困顿于滩涂之上,饱受矢石之苦。数度仰攻难克,兵卒伤损众多。此时刘繇再以精骑突出,我军遂阵崩大溃,伏尸累累。陈兰将军亦仅以身免。”吕范说话之间,东岸已遥遥可望,陆议远远便看到江边的泥沼之中密密麻麻的停栖着数以万计的乌鸦,看到有船来到,竟齐声发出宛如欢呼的啼鸣之声,闻之令人毛骨悚然。
“这帮该死的畜生!”蒋钦低声暗骂,从背后取下长弓,张弦怒射,转瞬便将一只展翅引吭的肥硕乌鸦钉死在了滩涂之上。但这一箭虽然止住了那群鸦的聒噪,但却也惊起那无数黑翼振翅而起,在漫天落下的绒羽之下,露出那满地的森森白骨。更有数十具身着破败衣甲的骷髅被挑在一根根朝天而立的长矛之上,那随风飘荡骨架显得异常的诡异和可怖。
“此虽为攻心之策,但残忍如斯,还是令人发指。”吕范看着那数月之前的战场恨恨不平的说道。而陆议遥望着那满地的尸骸,竟莫名的感觉自己便是到那些士兵中的一员,体会得到那些曾经活着的人们,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挣扎和不甘。
拥挤在狭窄的水际岸边,面对前方不断射来的箭雨,陆议顶着盾橹艰难的向前推进。身边不断有同僚被飞来的羽箭射中,或嚎哭、或叫骂、或沉闷的倒卧在地。而你却只能无奈的继续前进。因为在陆议的身后是有一双双手在用力的推动着你,他们都渴望着可以早一刻离开这边脚下那令人不快的泥泞和潮湿。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道横亘在天地之间的丘陵,或许在平时里陆议可以轻松的快步将其越过。但当它获得了层层鹿砦的保护,上面又衍生出宛如獠牙、骨刺的一栋栋箭橹之时,一切都变得不同了。陆议奋力的向上冲去,但迎接他的却是一柄柄锋利的矛、戟,早已扎满了羽箭的盾橹被扎透、被勾走,紧接着一个个包裹着悸动心脏的胸口便被自己身后的同僚推到那了致命的矛尖之上。
一排排的死尸倒卧在了那无法逾越的鹿砦之上,陆议奋力举起了手中的环首刀,踏着同僚的血肉一跃而上,几柄矛、戟刺来,他敏锐的躲闪而过,并用力抓住那回撤的长杆,挥刀砍倒了一名面目模糊的敌兵。但这样的努力最终只是徒劳,随着更多闪烁着寒光的矛、戟挺刺而来,避无可避之下,陆议的肩头被一柄长矛刺中,重重的摔倒在泥泞的土地之上。
更多的兵卒纷涌的踏着那尸体组成阶梯,冲到那鹿砦之上。混乱之中,陆议依稀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一声声惊恐的呼喊伴随着那震耳欲聋的马蹄却在转瞬间便摧毁了那本就缥缈而脆弱的希望:“敌骑……敌骑来袭”。
“不要乱……”一个佰长高声呼喊着,试图重组阵营。但一支斜刺里飞来的羽箭却第一时间射穿他脖颈。捂着不断喷涌出鲜血的箭杆,那名佰长委顿的跪倒在地。在他的身旁不断有狼狈逃窜的兵卒仓皇跑过。陆议也被裹挟于其中,而在他们的身后是那些骑在马上不断用弓箭和刀矛收割着生命的死神。
肩部受伤的陆议渐渐被同僚甩在了身后,就在他努力想要追赶上去之际,一阵钻心的疼痛却从左腿的后侧传来,低头望去才看到一支染满鲜血的箭镞已然穿透了他腿部的肌肉,突兀的挺出在膝盖下方。带着那还在颤抖的长箭,陆议咬着牙、艰难的继续向前跑去。但此刻已经孤零零落在后面的他注定在劫难逃。一骑战马飞驰而过,马上的骑手挥动环首刀,狠狠的挥劈在陆议的后背之上。
倒地之后的很长时间里,陆议的意识都还清醒,在一片泥泞之中他依稀看到那些骑兵呼啸向前,不断有兵卒倒在他们的刀下,幸存者则慌乱的趟着冰冷的江水,拼命想要拉近自己和远方那些战船的距离。但最终他们所看到的却只是那些战船渐渐离自己远去,而身后的那些骑兵却已然放肆的策马冲入江中。
直到最后一个同僚在几名骑兵猫戏老鼠的围攻之下,倒在染成一片暗红的江水之中。陆议的意识才渐渐模糊,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伴随着日升日落,他的血肉最终被乌鸦和蛆虫所侵蚀,最终只剩下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髅。
“议公子、议公子……你怎么了?”随着吕蒙的声声呼唤,陆议才从那种宛如梦幻般的感觉中解脱出来。“那里是个陷阱……攻不得啊!”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江岸,忧心忡忡的说道。“呵呵!我长戟在手,就算是陷阱又如何?”看着脸色惨败的陆议,吕蒙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好、好一个长戟在手!”一路都沉默无语的黄盖此时不仅主动开口,竟还为吕蒙鼓掌叫好起来。吕蒙见状连忙趁势要求道:“怎么样?老黄头,这奋勇先登的头功便让与我了吧!”黄盖呵呵一笑,连忙摇头道:“那可不行!你这小子难道不懂长幼有序吗?”
“公覆,你不会真打算在这里渡江吧?”程普见黄盖与吕蒙一唱一和,似乎全然没有将对岸刘繇军的营垒放在眼里,便连忙上前不安的问道。“德谋,咱们昨日不已在惠刺史的府衙之中说好了吗?今日筹备、明日渡江!”黄盖满不在乎的回答着程普,双眼却贼溜溜的朝着站在一旁的吕范望去。
“公覆,少主把这三百精兵交给你,岂是让你如此浪战的?”程普见黄盖说的如此轻松,倒有几分生气。“对啊!你也说少主是把那三百精兵交给了我!那此事与你有什么关系?”黄盖哈哈一笑,竟是全然不买程普的账。
“好、好、好!你要送死我不拦着你,只是这三百人不能陪着你去!”程普说话之间,手竟已然按在腰间的佩刀之上。“好啊!我倒也看看你要如何作为?”黄盖虽然脸上还带着笑意,双手却也抄在身后,摸到了那对铁殳之上。
“老侪,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蒋钦见状连忙上前拉住黄盖的手,满脸堆笑的劝解道。始终冷眼旁观的吕范也拱手对程普言道:“程将军,我看此事不如回营之后再作商议!”在两人的解劝之下,程普与黄盖这才暂且作罢,瞪了对方一眼之后,便彼此再不理睬。
“那……那便先回去吧!”蒋钦颇为尴尬的传令仆射调转船头。看着再不言语、只是注视着面前滚滚波涛的黄盖。陆议不免心中打鼓:“若明日这倔老头执意要率军强渡,我麾下那三百吴郡兵卒却又该如何自处啊?”
果然那大翼战舟刚刚回抵西岸,黄盖便对蒋钦言道:“小子,你这营中可有庖厨?”蒋钦不明就里,只能据实相告道:“老侪说笑了,既是军垒、岂无大灶?”黄盖点了点,一脸严肃的说道:“那便好,待会老夫便牵着瘦羊过来,虽无几两肉,大家也至少能喝上碗热汤。也好为明日攒攒劲头!”程普在一旁闻言,也只能无奈的哼了一声,便怒气冲冲了下了船、拂袖而去了。
陆议方才跟着程普下船,转身一看却见吕蒙已被黄盖拉在一旁,两人窃窃私语的,仿佛在商量着什么。陆议虽然好奇,但终究自重身份,便只是驻足于江岸之上,等了许久,才见吕蒙对着黄盖用力的点了点头,随后快步朝自己走到。
“吕兄,那黄盖将军与你说了些什么啊?”陆议连忙迎上去问道。“无事,老黄头让咱们今夜把人马也带到这舟师营中,大家一起饱餐战饭,明日并力渡江!”吕蒙微微一笑,轻描淡写的答道。“吕兄……”陆议虽然心中不免埋怨吕蒙孟浪,但话到嘴边却也不知该何从说起。“没事!我和老黄头都商量好了。议公子,明天,你便在船上看我们如何破敌吧!”吕蒙自信满满的答道。看着他灿烂的笑容,陆议突然觉得一切似乎都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