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公子何在？”随着袁术的一声呼唤，没有想到会被率先点名陆议连忙走上前去，拱手行礼道：“吴郡陆议，见过明公！”袁术对其微微点了点头，便开门见山道：“议公子，汝既已留下，孤便视汝为帐中一员。今日军议唤汝前来，汝可知为何？”
陆议虽然已然猜到袁术叫自己前来，八成是想从自己口中探听舒城虚实。但此时却只能言道：“小子愚钝，不解明公深意！”袁术见他装傻，便对身旁的袁胤使了个眼色。袁胤连忙接着问道：“陆议，汝叔祖陆康既上表请辞，将庐江一郡让与明公。那城中府库所藏自归明公所有，据汝所知城中还有多少存粮啊？”
其实陆议早已从陆飒、邓当等人口中得知袁术军中乏粮，之所以仍全力围攻舒城，打的本是“因粮于敌”的主意。只可笑其并不知道城中存粮业早已食尽了。便坦然言道：“城中府库之数，小子不甚了了。但自入援舒城以来，断炊却已有旬月之余。”
“原来如此……”袁术有些烦闷的挠了挠头，下意识的对一旁的刘勋怒目而视道。陆议暗自揣测当是刘勋在攻城不下不断向袁术求援时，有意夸大了舒城的富庶。以至于袁术大举率所部精锐前来就食。此刻虽得庐江却依旧无粮，心中岂能不衔恨对方。
“明公，此事万不可轻信此子一面之词。陆康经营庐江数十年，怎能不中饱私囊？便是城中府库已空，其家中存粮当仍不下万斛之数。且待明日末将入城拷问于他！”刘勋感受到了袁术的怒气，连忙起身上前解释道。
“吾叔祖陆康为官清正，世人皆颂！虽历任郡守多年，但家中并无常物！自明公围城以来，陆家子弟遭离饥厄、死者将半。哪里来这万斛私藏啊？”陆议见刘勋辱及家门，便也毫不客气的回敬道。刘勋辩驳不过，只能咬着牙说道：“有与没有，还需明日问个清楚！”
“此事无需多言啦！”袁术颇为不悦的挥手示意陆议和刘勋退下。转头对袁胤问道：“子承，那吾军中粮秣还可支撑几日？”袁胤有些为难的看了一眼刘勋和桥蕤，支支吾吾道：“若本部军马调用，尚可支一月，只是……”言下之意自然是军中存粮只够袁术本部精兵食用，已经无法负担刘勋、桥蕤两部人马了。
“眼下不过孟冬，即便勉力支撑。这一个月后又当如何？”袁术对袁胤的回答显然极不满意。毕竟刘勋、桥蕤既是他的部将，若分粮而食难免不会生出嫌隙。何况距离明年收成尚有半年的光景，便是抛弃刘、桥两部最终亦难免食尽军散。
“明公勿忧！”就在袁胤面对袁术的责问束手无策之际，孙策却挺身而出，上前拱手施礼继续说道：“中平年间（注1），吾父为中郎将朱儁所表，率部北上、讨伐黄巾逆党，留策与诸弟居于寿春。”孙策的这番话说的颇没来由，但就在帐中诸将都不明所以之际，陆议却发现自己身旁的周瑜正微笑聆听着。
果然孙策继续说道：“策当日年未弱冠，终日只知游侠闯荡。却不想误打误撞之下，竟与一人结为生死之交。此人与策同年，自庐江来造。便与策推结分好，义同断金。后更舍家中大宅于策，升堂拜母，有无通共。”
袁术虽仍不知孙策究竟打什么算盘。但见其有意举荐贤才，便竭力装出好奇的模样问道：“哦！伯符小小年纪便已声誉发闻，交结知名。甚是难得！只是不知你那断金之交姓甚名谁，现在何处？”孙策笑着将手向身旁一指，朗声言道：“此人便在明公帐中！”随后周瑜便微笑颔首、信步上前，叩拜道：“庐江周氏不肖子弟，周瑜周公瑾，见过明公！”
“周瑜？周公瑾！”袁术略一思索便接着问道：“汝父可是洛阳令周异？故太尉周景可是汝之从祖？”周瑜见袁术对自己的出身来历颇为熟稔，也便坦然应道：“正是！”袁术闻言连忙抬手道：“名门之后，果然气度不同，还请起来回话。”
“多谢明公！”周瑜缓缓起身，与孙策并肩而立。两人相视一笑，竟有种令人说不出的亲密和默契。袁术仔细打量了周瑜一番，手捻胡须笑道：“孤年少之时亦以侠气相闻，专喜与诸公子飞鹰走狗。赖汝父多番训诫，才自明自晦，举孝廉，除郎中，历职内外。如此说来，汝父还是孤的大恩人呢！”
陆议见袁术虽然嘴上说的客气，但想来那所谓“多番训诫”其实不过是在周瑜父亲手上吃了不少苦头而已。果然周瑜也连忙拱手道：“吾父亦曾言道其观京中诸公子唯明公豪侠过人，日后可成大事！以今日之事验之，果不其然啊！”
“唉！谬赞了！不知周公现在何处？”袁术虽知周瑜此言有曲意奉承之意，但还是颇为受用。“吾父为董贼所挟，与从叔周忠一同随天子西迁长安。此后虽有书信前来，嘱瑜支撑门户。但自李、郭二贼祸乱西京以来，已数载无闻了。”周瑜说到此处，竟不由得垂下泪来。
“贤侄不必伤心，孤秣兵厉马便是为了有朝一日扫荡关内诸寇，救圣驾于虎狼群中。汝父宽达仁厚，必可逢凶化吉！”袁术见到了故人之子，显得格外开怀。转瞬之间似乎便已将当下的绝粮之忧，抛诸于脑后了。
“瑜替天下苍生谢过明公！”周瑜一边说着一边再次下拜。袁术这才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说道：“贤侄不必多礼，只是方才汝当也听闻，眼下孤军中乏粮。北伐之事恐尚需时日。”周瑜站起身来，胸中成竹的说道：“瑜正为明公送粮而来！”
“哦！贤侄计将安出啊？”袁术虽然知道庐江周氏树大根深，家资雄厚。但周瑜肯倾尽家产以赈军飨，恐怕也不过杯水车薪。因此料定他必然另有主张。果然周瑜笑意盈盈的说道：“庐江沃野千里、民赋百万。实乃霸业之资。然陆康据之而不能守也，明公可知为何？”
袁术此前一心只想着与袁绍、曹操逐鹿中原，兵败陈留之后方始谋划经略徐、扬，因此对庐江的形势并不清楚，被周瑜这么一问，一时竟无言以对，只能无奈的答道：“孤不知内情，还望贤侄明言。”周瑜点头称是，接着说道：“庐江郡地域虽广，但所辖仅舒、皖、潜、襄安四县，余地俱为居巢、临湖、龙舒、六安、安风、阳泉六大侯国所据……”
自汉高祖定鼎中原以来，便“承秦爵二十等，为彻侯，金印紫绶，以赏有功”，形成了“功大者食县，小者食乡、亭”的侯国林立的局面。尽管经“七国之乱”、“王莽篡汉”等纷扰，至“光武中兴”之后，各地侯国已不复昔日“跨州兼郡，连城数十”之雄。但依旧通过“诸绍封者皆食故国半租”的方式而富甲一方。
周瑜的话尚未说完，那袁术却已然两眼放光，竟拍案叫道：“好！”陆议只听的后脊发凉，心中暗道：“这周瑜好生狠辣，经他这般点拨，那袁术必定会如恶虎般扑向那六大侯国。”闭上双眼，陆议更已然可以想象袁术军在庐江各地烧杀劫掠所造成的惨状。
袁术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敛心神，继续问道：“贤侄微言大义，孤受教颇多。只是不知这六大侯国之中，当以谁为先？”袁术的话虽然没有说明，但众人却已知其动了杀心，要拿这六大侯国开刀以充实军资。
“六大侯国之中，阳泉立国最短，国主乃董贼所拜之伪太尉黄琬！”周瑜见袁术已然认可了自己的说法，便故意放慢了语速。袁术微笑点头道：“黄子琰（黄琬表字子琰）虽于光和、中平年间广有贤名、为豫州牧时更讨平寇贼陆梁，政绩为天下所表。奈何老来从贼、晚节不保！况李、郭二贼率乱兵攻入西京之时，已将其下狱。依孤看来此国可除！”一旁的袁胤更附和道：“听闻黄子琰已死于狱中！”
“那黄琬出身江夏，乃逆贼刘表麾下大将黄祖之从兄。此族久踞阳泉亦恐对明公不利啊！策愿统所部兵马，攻取阳泉、覆其巢穴以报明公！”孙策昂然上前，主动请命道。“伯符，你大婚在即，当养精蓄锐。不可太过操劳！哈、哈、哈！此事便交于某家吧！”站在袁术身旁的纪灵此时也一扫长久的沉闷，放肆大笑道。
“尔等且慢争功，待公瑾贤侄把话讲完！”袁术见诸将皆跃跃欲试，连忙摆手道。“诺！”周瑜拱手一拜，故作为难道：“阳泉以下，其余五国都颇为棘手。安风、临湖两国皆光武帝所封之功臣后裔，国内坞壁森严、兵甲足备，急切难下。居巢、龙舒、六安三国又为汉室宗亲……”
“大汉垂危至此，皆因宗室只知自保。幽州牧刘虞身为宗正（注2），兵精粮足，却不思勤王。孤再三哀求，亦仅发来胡骑千余。至今思之，仍恨其短视。公瑾不必介怀，只需纵论居巢、龙舒、六安三国虚实便是。”袁术话中有意跳过了安风、临湖两国，似乎是忌惮信服了周瑜其“国内坞壁森严、兵甲足备，急切难下”的说法，而将目标锁定于居巢等三个刘氏宗亲所封的侯国。
“是！”周瑜受命继续侃侃而谈道：“上述三国之中，龙舒立国最久，高祖七年（前200年）便封兄子刘信为羹颉侯，领舒、龙舒二县。后刘信有罪，被削为关内侯。后明帝元平元年（58年），复封楚王英之舅子许昌为龙舒侯。”
“羹颉侯？便是那其母厌烦太祖以栎釜以为羹尽的刘信?”袁术听周瑜介绍完龙舒侯国的相关历史之后，略一皱眉的问道。周瑜笑道：“正是。颉者戛音，言其母戛羹釜也！但那刘信就封之后，曾于七门岭下，阻河筑堰，灌田八万余亩。故龙舒国富甲于庐江。”
“那刘信虽其母不贤，但终究乃高祖一脉。若其后裔镇此，孤尚怜之。但方才公瑾所言，今之龙舒侯乃楚王刘英舅子许昌之后？”袁术听出龙舒广有存粮之后，顿时来了精神进一步追问道。周瑜点头称是，继续解释道：“楚王刘英乃光武帝庶子，其母许氏无宠，故封国贫小。然明帝为太子时，刘英常独归附太子，故明帝特亲爱之。及即位，数受赏赐。更封其舅子于龙舒。”
“哼！那楚王刘英恃宠而骄，日后造作图谶，意图谋反，终落得一个身死国除的下场！大汉定鼎以来，坏便坏在这外戚专横之上。孤每每思之，都抱恨不已。”陆议见那袁术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架势，心中却不禁暗笑道：“你所恨者不过龙舒侯国那万顷良田不在汝之掌中罢了”。
“那居巢、六安两国又是何人所封？”袁术略一沉吟，便继续向周瑜问道。“居巢亦为明帝所封，其侯乃宣帝玄孙刘般。六安乃章帝所封，其侯为楚王刘英玄孙刘拘。”周瑜久居庐江，自然对答如流。
“此二侯皆是汉室旁支，身无尺寸之功，岂可封侯？”袁术冷冷一笑，言语之中已然将居巢、龙舒、六安三侯除国。“明公所言甚是！今天下纷乱，明公不取，其三国亦难久存，不如……”袁胤见周瑜专美于前，连忙上前献策道。“这个嘛……”袁术虽然强横，但要无故对汉室宗亲的侯国用兵，多少还有些顾虑。他正自盘算之际，却听那周瑜笑道：“明公无需多虑，瑜有一策，可令明公师出有名。”
“公瑾计将安出？”此时的袁术已对周瑜颇为亲赖，闻其已有良谋，连忙追问道。“昔顺、桓二帝在位之时，天下板荡、四海沸腾。为解燃煤之急，朝廷曾数贷钱谷于列侯。明公不如效之，若诸国不予，则出兵伐之。”周瑜的话虽然不多，却已为袁术描绘了一幅先礼后兵的蓝图。
“贤侄所言甚是。只是问贷于列侯乃天子所为？孤政令将何出？”其实此时的袁术心中已然默许了周瑜的计策，却依旧惺惺作态，故意考问周瑜道。“马太傅奉命东出，至于寿春。天下尽知此乃天子独授关东权柄于明公也！明公方才言道‘世局纷乱，万事从权’公瑾不才，愿替天下苍生求明公假节行事。”周瑜言罢已然跪倒在地，一旁的孙策也连忙跟进，大声说道：“策愿替天下苍生求明公假节行事。”
陆议曾从叔祖父陆康口中听闻过去年八月朝廷曾遣太傅马日磾及太仆赵岐持节慰抚天下。陆康本指望前来扬州的马日磾，能如盘桓于洛阳、陈留之间的赵岐，调停袁绍与公孙瓒战事般，促成袁术停兵罢战。不料马日磾到达寿春之后，却只是顺从袁术之意征辟了帐下孙策等人为官，对庐江战事始终未发一言。而按照当下的形势来看，陆议不由得猜想那马日磾当已被袁术所拘押了。
“念汝等一片赤诚，孤便暂借马太傅手中符节一用！”袁术虽然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但却早已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在其身旁的长史袁胤更早已命近侍取来了笔墨，准备草拟向庐江诸侯国征调钱粮的公文。
袁术见袁胤如此没有城府，颇为不满的摇了摇头。对着在座诸将轻轻摆了摆手道：“既如此，尔等便各自回营准备吧！”众人见袁术有意要其回避，也便各自叩谢而去。
“伯符，你今日之事可是办的颇不厚道啊！”桥蕤走到帐外，便对孙策嗔怒道。“桥叔父，策方才虽言辞孟浪，但对大桥姑娘的一片真心却是日月可鉴！还望叔父成全！”孙策见状连忙对桥蕤一躬到地，颇为恭敬的说道。
“唉！只是那大桥……”桥蕤长叹一声却又欲言又止，许久之后才继续说道：“明公既已为你保媒，这桩婚事我与那袁长史自会为你操办。贤侄且放宽心便是了！”孙策见桥蕤如此热心，正欲叩谢。不想桥蕤却连连摆手，还拉住了其一旁的周瑜小声说道：“公瑾，你既是伯符挚交，日后咱们便是一家人了。你方才言道那龙舒富甲庐江，不知其国中兵备如何？”
周瑜知桥蕤心意，便微微一笑道：“自古富者贪生，何况那龙舒国相便是那陆康的族侄陆斌。桥公只需令那陆康修书一封，便可令其卷甲来降！”桥蕤闻言大喜，连连拍着孙策、周瑜两人的肩膀言道：“明公得汝二人，何虑天下难定！”
听到周瑜说起三伯父陆斌的名字，陆议不由得眉头一皱。自己虽然与之已有多年未曾蒙面。却也知道三伯父秉性刚直，实在很难想象其会听从叔祖父陆康之言不战而降。而就在其思绪大乱之际，却只听目送桥蕤兴冲冲而去的孙策小声对周瑜言道：“公瑾，今日之事可又皆在汝之算中啊！”
“话虽如此，但伯符你想要振翅而起，吾等还需步步为营才是！”周瑜会心一笑。看那两人四目相接之时，陆议竟感觉到莫名的英气逼人。心中更兀自忐忑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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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中平—汉灵帝刘宏所用的第四个年号，为公元184年农历十二月至公元189年农历三月。
注2、宗正—秦置，掌皇室亲属。西汉沿置，位列九卿之一。
注3、马翁叔—东汉末年名臣马日磾，字翁叔，经学大师马融之族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