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沚恢复得很快,虽看上去清瘦了不少,但精神已与往常无差。他遣回了墨殷的几个侍从,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除了必要的礼仪,他从不与女子打交道,萱太后为此还骂他是白眼狼。
他在家整理了些物品,将许斐星留给他的绢帛小心放入一个精致的檀木盒里,里面还有一根玉簪,是小时候照顾他的那位侍女留下的。
容沚伸手触了触,犹豫了片刻,还是把盒子合起来收好,然后带上两壶酒,跃马向皇陵方向驶去。
将军冢建在皇陵西侧,葬着蓝韵立国以来数十位名将,而他邦的将军葬在此地,倒还是头一次。
容沚来到许斐星的坟前,对他先行国礼,以表举国之敬意,再拜兄弟之礼,以表心中之哀痛。然后他打开一壶酒,绕坟洒满一圈,又开另一壶酒,在地上坐了下来。
“许兄,尝尝我们蓝韵的酒,看看味道比不比得上你们竺安的。”
说着,容沚将酒壶碰在地面有酒迹的地方,以示碰杯,随后自己饮了一大口。
“你说你何苦呢,誓死不降,最后不还是葬在蓝韵了?再说了,现在已经没有竺安国了,你做的一切还值不值得?说真的许兄,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倔了,当时你要打开城门,没人会说你不好,竺安那些人,根本不值得你把命陪上去啊……你这一走,雪儿怎么办,你真以为留一封信就完了?你是不了解我在蓝韵的处境,否则你也不会把雪儿托付给我了。”
容沚面露苦笑,又吞了一口酒,喉结微动,清冽之感伴着刺骨的寒风,一同浸入到他的身体。
“知道我现在什么处境么?没权,没势,又没钱。这天下恐怕找不出第二个公子像我一样了吧。这些话我不能和其他人说,也说不出口,其实也不该和你许兄说,只是你让我照顾雪儿,你凭什么觉得我能照顾好她呢?更何况,是我给的你那一剑啊,她都看见了,我怎么解释?你真觉得她能不恨我?不过,有一点许兄你且放心,如果雪儿愿意接受我,我容沚这条命都是她的。”
说着,他将壶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许兄,你且安息,我改日再带着好酒来看你。”
酒水渗透到泥土之中,迎风扑来混杂着泥土味的酒香,仿佛已故之人已接了他的酒,神会了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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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容白回国后,容胤举行了宫宴,为他接风洗尘。王公大臣皆来赴宴,一则来恭祝容白平安归国,二则也是庆祝这位年轻公子加冠之日。
容沚反感任何一个大场面,再加上他现在身存非议,届时又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的戏。
当日,容沚随意梳洗了几下便去赴宴了。由于他没有车驾,宫廷的道路有不允许人骑在马上,于是容沚徒步走到宫门口,正巧遇上了长公子容枫。
“贤弟真是好脚力啊,从贤弟府上到王宫,可是要走一阵子呢。”
容枫嘴角上扬,双眼微微眯着。他身边其他几个公子打量了容沚一番,也抿着嘴,露着嘲笑意。
容沚只是向他们行了一礼,什么也没说,一个人继续向正殿走去。
他的步速很快,除了墨殷那些人能跟得上,一般没受过军队训练的人很难赶上。容沚有意甩开容枫那波人,不卑不亢地走进正殿,面不改色,就仿佛这期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
“儿臣给太后,父王,王后请安。”
“臭小子,你倒是还认得我们啊。”
萱太后见着容沚这般模样,比他出征前瘦了大半,心里很是心疼,但想想他做的那些事,以及出狱这些时日都不曾来看自己,又忍不住要骂骂这臭小子。
“当然认得,不然怎么请安呢。”
“哼!怕是你都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还能记着你祖母和父王吗!”
容胤见他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就浑身来气,丝毫不见他有任何悔过之意。
“儿臣不知又哪里得罪父王了,儿臣只是前来请安而已。”
“母亲,您听见了吗,怎么能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给寡人滚出去!”
“是,儿臣告退。”
容沚说罢转身离去,衣带飘然,不落洒脱。
“早知他这副模样,还不如再关他一阵子!”
“君上消消气,您和他一般见识呢——”
王后本想顺带在容胤面前指责一下漓姬,又怕在太后面前留下把柄,她心知太后是宠着容沚的。
漓姬坐在侧面一句话不说,只静静看着,不时对行礼之人优雅一笑。
“呦,看看这哥俩,一块来了。”
王后轻轻推了推容胤的胳膊,心里不由紧张起来。今天的主角毕竟是容白,再加上漓姬得宠,容枫和容白一并进来,容枫自然不占上风。
容胤见到容白,果然换了神色,而漓姬却不敢有丝毫闪失,面不露色,甚至不看容白一眼。
“白儿,你此去西良十载,可是为两国稳定立了大功,现在你回来,先好好休息几日,往后啊,寡人可要派给你很多要事,到时候有你忙的。”
“父王只管吩咐,儿臣必竭尽所能。”
容胤的神情豁然疏朗,眼角间因愉悦而形成一道深深的沟壑。
容白与容枫行完礼准备退下,容胤这才想起容枫,仓促的补充了一句:“容枫,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忙了那么多事。”
“是儿臣分内之事。”
容枫强压住心中的不满,直径退了出去。容白跟在他身后,但嘴角掩不住微笑,这让漓姬心里很是恼火。
阿吉素日最喜欢宫宴,美酒佳肴对他来说就是人间天堂,比起出征回来的庆功宴,真不知道好出去几队人马。
只是今日,他与墨殷无趣的喝着酒。酒确是好酒,却少了平日的乐趣。
“公子不在,可真没劲,都没人逗笑了。”
“用你说。”
墨殷细细斟着玉壶里的酒,待到壶底倒尽,还在观察着壶嘴是否能再倾出几滴来。
“让人再拿一壶不完了,跟个娘儿们似的。”
墨殷不理他,落下酒壶,看着酒杯里清澈的酒水,却不饮。
“你说公子还能不能回来了,我可不想让其他人来指挥我。”
“难说,他硬气的很,不认错。”
“至于么,把文人那一套东西放在武将上。打起仗来还不是靠我们这些人,现在欺负我们公子算什么本事!真到卖命的时候,他们一个比一个缩得快!”
“小声点!”
阿吉嘟了嘟嘴,喝了口闷酒。
“这破杯子可真小!谁啊,莫挨老子!”
容沚搭着阿吉的肩膀坐下,在桌上放下三个大碗。
“这个够你喝的吧。”
阿吉一见是容沚,嘿嘿一乐,黝黑的脸上一排雪白的牙齿,他抹了抹嘴边的酒水。
“够,够!嘿嘿,公子你也不吭一声,我当谁呢。”
“瘦的都成棍儿了,还能喝多少。”
墨殷将刚才那杯酒给容沚推了过去,“你还是用酒杯吧。”
容沚知道那是讽刺,所以并不动酒杯。
“公子你还不知道吧,墨将军前两天收了个女徒弟呢!”
“阿吉!”
“公子你绝对想不到是谁,陆军医的妹妹,就是公主身边那个小女官,陆子霏。”
容沚听罢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
“是陆军医让你教的?”
“怎么可能。”
容沚和阿吉两人的目光同时聚集在墨殷身上,等着墨殷给个解释。
“那天,那天去陆军医那里正巧碰上的,那丫头想练武,我就,正好有事找陆军医,然后送个人情。”
“什么事情?至于这么语无伦次。”
容沚追问道,见墨殷一脸难堪,总算抓住个机会看他们墨大将军的糗,容沚拿起那精巧的酒杯,细细斟了一口。
“也没什么,朝堂上的事。”
“墨将军,朝堂的事怎么就不能和我们说说了。”
阿吉本就是个爱好奇之人,遇上别人含含糊糊的事,自然要问个底,这回却让容沚打住了。
“既然是朝廷的事,我们少问。”
容沚和墨殷此时都不再说话,阿吉在一旁仍然摸不清头脑。
这时有人来告诉容沚,萱太后命他过去说话,容沚起身离席,没再看墨殷一眼。
“公子怎么突然不高兴了一样?”阿吉挠了挠头。
“喝你的酒!”
容沚来到萱太后的席上,容云和子霏正坐在她左右。
“臭小子,我不叫你来,你就想不到来敬我一杯酒。”
容沚赔笑道:“这不是怕扫了祖母的兴么。”
“你少耍滑头!云儿子霏,你们先去自己席上吃饭,我有话要和他说。”
“祖母何事?”
容沚见容云和子霏离开,刚才端坐的姿势一下子放松了,他挑了个果子送到嘴里,觉得好吃,就又拿了一个吃。
“没事还不能让你过来坐坐?”说着,萱太后将果盘往容沚那边推了推。
“这一阵子没吃上什么肉吧,这是今年新贡的羊肉,刚烤好,你多吃点。”
“谢谢祖母。”
容沚大块吃着,不时看一眼萱太后,思忖她会问到自己什么。
“这几日在家做什么呢?”
“什么也没做。”
“雪儿在你那么?”
容沚一愣,缓缓放下手中的碗筷,抬头看向萱太后。
“谁告诉您的?”
“谁告诉我的不重要,雪儿现在在哪?”
“陆军医那。”
“听说受伤了,怎么样了现在?”
“我,我也不知道。”
容沚垂下眼,他不想让萱太后看见他的无奈。
“这孩子也怪可怜的,把她接到我这里来吧,也算是给他们许家一个交代。”
容沚低头不语,只是把玩着桌上双耳酒杯的两个玉环。
把雪儿送到萱太后这里,确能让她衣食不愁,况太后一向对雪儿表示喜爱,这似乎是个好去处。
但她若进宫,他将不好再见她了。
“过一阵吧祖母,让陆军医再确保一下她身体是否无恙。”
萱太后轻轻一笑,虽年事已高,发髻斑白,白皙的肤色与那婉转的明眸,尚能够让人遥想她当年的风姿神韵。
“也好,只是别委屈了她。”
容沚答应着,心里却一阵波澜。
容云将陆子辰叫了去,留子霏一人在席上无趣。她环顾四周,不远处见墨殷与一个一脸憨样的大汉坐在那,两人似乎兴致都不高,也不知是谁招惹了他们一样。
于是子霏悄悄溜到他们身后,阿吉向来没什么警觉,而墨殷正因刚才与容沚的事心烦,也并无察觉。
子霏对着墨殷的后背用力一拍,声响足以让周围几桌近席的人注意到。
“你做什么,不是说过了,除了练剑少来找我。”
“果然是大将军,架子都比别人大不少。”
“你有什么事?”
墨殷强耐着性子,周围的人不时瞟向他们。
谁知子霏大大方方坐在了墨殷旁边,看了看墨殷碗里剩下的酒,拿起来就喝,让墨殷抢都抢不及。
“你一大男人这么矫情吗?喝你口酒怎么了。”
“你到底干什么?”
“找你喝酒。”
阿吉见状在一旁嘿嘿乐,然后拍了拍墨殷的肩膀,“墨将军,我去更衣。你们先聊,先聊。”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玩意儿。”墨殷心里对阿吉暗自骂道。
“我可够给你面子了,当心我把你那点心思告诉容沚。”
“你敢。”
墨殷寻摸了一眼四周,生怕容沚突然出现过来。
“我知道你是为你主子着想,不过你最好对我客气点,因为容沚可能并不理解你。”
子霏对视着墨殷凝虑的目光,让他无奈之下只得收回对她的锋芒。
“我先干为敬。”
子霏一饮而尽,刚柔交融,恰到好处。
墨殷奉陪过去,却不和她再多说什么。
“墨将军,你现在可以烦我,但总有一天,你会欣赏我的。”
“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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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辰兄妹二人皆去赴宴,至很晚仍未回来。陆家的仆人忙完自己的事,聚在一起聊着天,独雪儿一人在房里做针线。
前些天她觉得肚子疼,被陆子辰碰见,就亲手熬了副药给她喝。这事很快传到子霏那里,传话的人说是陆子辰喂的药,两人还有说有笑。
为这事雪儿挨了打,其实事情只是陆子辰端了药过来,问了她两句就离开了。两个妈妈趁陆子辰不在家,前后扇了她四五巴掌,将她推到地上又踢又踹,大骂她贱人就知道勾引男人,任雪儿怎么哭喊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事后还恐吓她,要是敢和陆子辰告状,一定打烂她的脸。
雪儿在屋里做了很长时间的活,眼皮沉重得实在睁不开,她起身拖着疼痛的身体,打了一盆冰水洗了脸,困意仍然不减。
屋外聊天声依旧。
“稍稍休息一会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雪儿心里想着,又犹豫了一会,才趴到床上去,这样可免触碰到后背淤青的疼痛。
她将左手的玉镯贴到脸上,那温润就仿佛昔日许斐星对她的温柔。她冥想着自己就躺在许斐星怀里,不出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孤月映照着暗蓝的苍穹,透着狼的侧影,惨白而浑圆。篝火燃得正旺,混淆了眼前男子的神情。
“哥哥?”
雪儿恍惚之间认出来许斐星,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直到许斐星拥住她,她才断定他回来了。
“我好想你……”
雪儿终于又露出那份娇嗔,许斐星看她的目光依旧宠溺。
“最近是不是受委屈了?”
“没事,哥哥不是回来了嘛。”
雪儿笑得很甜美,抱着许斐星腰间怎么也不放手。
“雪儿……听我说……”
“怎么了?”
“这是幻境,不是人间。”
“哥哥你说什么呢?”
雪儿看了看四周,除了她不认识的环境,并不觉有什么不对的,而且她确确实实是靠在许斐星怀里。
“你不觉得我身上是冷的吗?接受现实吧雪儿,哥哥不能陪你了。”
雪儿惊慌的推开他,又拉起他的手,冰凉如雪。
“可我能触碰到你啊,你要是鬼,我怎么摸得到你。”
雪儿的声音开始颤抖。
“那是因为你觉得我还活着。”
泪水已经在她脸上划落,“你骗我。”
“我没有。”
“你就是骗我!你说你会回来接我的!”
她冲着许斐星哭喊,急促的呼吸让她胸口起伏得明显,整个身体开始向后踉跄。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
“你早就想好要丢下我,那你现在来干嘛!”
“我不想看着你每天都活在幻想中,你得接受这个事实。”
雪儿哭得更厉害,冲着许斐星大嚷:
“许斐星!你凭什么来打破我的希望!你当时为什么不投降,你既承诺我了,为什么又要丢下我啊!”
“雪儿,别这样……”
许斐星见她哭得剧烈,自己也一阵揪心的疼痛。他试图重新抱回雪儿,但她一直在挣扎他的怀抱。
“别碰我,你要走你就别回来!”
“雪儿!”
“放开我你个骗子!”
——
“哥哥!”
两人在纠缠之际,忽然一股莫名而强大力量将他们向后猛然冲开,雪儿被重重摔出几尺之外。
“雪儿,你怎么样!”
许斐星想冲过去扶她,但刚要靠近又被那股力量推了回去。
“哥哥,这是怎么回事?”
他凝神望着雪儿布满泪痕的脸,也不知该喜该悲。
“你已经,承认这件事了。”
“承认什么?”雪儿开始不知所措。
“我已战亡。”
“我没承认,谁说我承认了!哥哥——”
雪儿再次尝试触碰到许斐星,但什么也没有改变。
“没用的雪儿,好好活着。”
“我不要,我没有承认你死了,我想抱抱你,哥哥我想抱抱你……”
雪儿跪在地上伸出双手,但摸到的只有那无形又冰冷的结界。
“雪儿,人鬼殊途,阴阳两隔。”
“我不闹脾气了哥哥,你带我走吧……别留我一个人,我想你跟爹爹了……”
泪水已打湿了一大块地面,雪儿苦苦哀求着,每一声都刺在许斐星心上。
“去容沚身边,他会照顾你。”许斐星强忍住哽咽。
“我不去,我,我只想在你身边。”
“要听话……”
“是他杀的你。”雪儿哭尽了眼泪,只剩声声抽泣。
“那是战场,无关对错。他不杀我,我也会杀他。听哥哥的,去找容沚,他会像我一样对你。”
雪儿绝望地摇了摇头,泣不成声。
“哥哥要走了,你自己好好的,别任性。”
“哥哥!”
许斐星咬紧下颚,闭上双眼转身离开,任凭雪儿在身后哭喊着他。
“别走哥哥!求求你了哥哥……”
她再怎么嘶喊也无济于事,刚才燃烧的篝火正一点一点熄灭,待到最后一点光亮也耗之殆尽,留给她的除了黑暗,还有静寂与冰冷。
——
“啊!”
雪儿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剧痛,她惊坐起来,见一个妈妈拿着木棍站在她面前。
“臭丫头,点着灯竟然在这睡觉,一晚上连一对鸳鸯都绣不完!”
不等她反应,那妈妈又是一棍子下去。
“还不干活,绣不完你今晚别睡觉!”
“是。”
雪儿赶忙拿起针线,心跳快得好似要冲出胸口。
“不知好歹。”
过了好一阵,雪儿确定四周再没了动静,才解开衣服查看身上的伤。衣袖被哭湿了大片,她回了回神,方知刚才哪里是什么梦,是许斐星来与她告别。
她看了看肩膀与胳膊上的血印,在她能够得到的地方轻轻吸吮了两下,然后恍然若失地看了看身边的烛火,又淌下泪来。
——————
“将军,渡过奈何,再饮孟婆,您就能转世了。”
“我不渡。”
“这……您若不渡桥,就只能,只能跳下这忘川河……”
“那我跳。”
“诶诶诶,将军您想清楚,这跳下去就是一千年,做一千年的孤魂野鬼,才能带着记忆去来世,您何苦呢。”
“我等她。”
“您,真的要这么做?一千年之间您可能会看着她轮回转世,那三生石上,还有可能刻上其他男人的名字,您这样值得么?”
“吾若相忘,万劫不复。吾若相念,万世不弃,何况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