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韵国君容胤,终于在重病卧床数日之后初愈了。由于身体仍然虚弱,他只留了漓姬在身边,能来参见的人,也只有几个重臣和长公子容枫。
那日阴风怒号,让人心里也低沉沉的。屋内的炉火发出“嗞嗞”的声响,漓姬点亮了卧室所有的蜡烛,让明黄色笼罩其内,仿佛这里是凛冬之中最为温柔的天堂了。
容胤慵懒的靠在床上,听着漓姬的琴声。这些时日并无太多国事的叨扰,但他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不痛快,又说不出。
“容白还有几日就到了吧。”
漓姬停下手中的琴,对容胤嫣然一笑,虽儿子已成年,但她的风韵一点不输那些年轻的嫔姬。
“大概还有两三日就进城了。”
“漓姬,你坐过来。”
容胤拍了拍床榻,漓姬斜靠在床头,柔媚的眼睛正望着他。
“白儿回来之后,君上打算让他做些什么?”
“怎么,这么着急就要把你儿子派去做事?寡人还想让他留在身边,多看他几眼呢。”
容胤握住漓姬的手,又道:“也是苦了你们母子了……十岁就把他送去西良当质子,让你们分离了整整十年……”
“君上快别这么说,白儿身为公子,这是他的责任,他没什么好委屈的。只要是为了国事,君上可随时派遣他做任何事情。”
容胤听到这话,面容舒朗了几分。
“要是后宫的嫔姬都有你这种思想,不知道会清净多少。”
“君上何必计较这些呢,我们这些妇人,要么希望得到君上的宠爱,要么希望自己的子女能有个好出处,横竖下来还不都是为了君上您么,君上要对我们有埋怨,多伤人心啊。”
漓姬嗔怒着甩开了容胤,这让容胤哪里舍得,连忙又把她拉了回来。
“这好端端的,怎么又怪上寡人了?寡人是在说你好啊,怎么还不高兴了?”
容胤满眼宠溺得笑了笑。
“那君上也不能说婢子的其他姐妹不好呀。”
“好好好,寡人的错,寡人不说了,好不好?”
漓姬缓缓侧在容胤身旁,眼睑低垂,把弄了一会容胤的袖口,方才开口。
“君上,打算什么时候放容沚公子出来呢?”
容胤收回正在游离的目光,皱了皱眉。
“爱姬怎么又提起容沚那臭小子了?”
“君上也不能一直这么关着他啊,毕竟他也有功。”
容胤甩开漓姬的手,方才平稳的气息愈发急促起来。
“有功?杀了一城的人叫有功?”
“他不是还打败了竺安的主将么,这也算军功吧。”
“寡人要的是活人,他给寡人带回个尸体算什么?”
漓姬抚着容胤的胸口,不慌不忙道:
“君上别动火呀,活人哪有那么好带回来。臣妾是觉得,容沚公子出征也不容易,让他认识认识错误就行了,别一直关着了,那牢房里吃不饱穿不暖的,他也该长教训了。再说了,都是孩子,犯个错难免的。”
容胤一听竟笑了起来,这让漓姬有些疑惑。
“君上笑什么?”
“真难为爱姬这么想了,寡人还从没见谁为容沚说过话呢。”
漓姬长叹了口气,“他和白儿差不多一般大啊,何况,他们都是从小离开了母亲……”
容胤见她又因思念容白而难过起来,连忙安慰道:“好了好了,寡人这就命人把容沚放了。爱姬不要难过了,白儿过几天不就回来了么,到时寡人一定让他多陪陪你。”
漓姬眼里仍泛着泪光,让容胤心疼不已。
“多谢君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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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胤很快下令放了容沚,这一消息让容枫感到十分诧异,但他没多想什么。
容沚出狱的时候墨殷并没有来,他感觉神情十分恍惚,挣扎着僵硬的身体往自己的住处走去。
容沚没有像其他公子一样的宽宅大院,他只有一个书房和一间卧室,没有任何侍从,起居生活全靠自己。
他推开房门,随便铺了床换了身衣服便一头倒下。中途他想起来喝口水,但身体的疲惫压得他动弹不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容沚实在口渴难耐,又听见身边有窸窣的动静,他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见有几个侍女在打扫着房间,容沚觉得诧异,想开口,又说不出话。
“公子,您醒啦。”
那几个侍女连忙行礼,容沚指了指桌上的水壶,侍女示意倒了杯水,将其扶起身,这才把这杯水喝了下去。
门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左顾右看,上下打量着四周。
“呦,喝水都得让喂了。”
容沚抬起眼,墨殷两手交叉于胸前,正神采奕奕的看他笑话。
“你这回不能个了?”
容沚又喝了杯水,这才缓过神来。
“你消息倒快。”
容沚感觉说话很吃力,声音极其沙哑。
墨殷冷笑道:“我看你还能硬到什么时候,我不来,你就等着睡死过去。”
“你会来。”
“可能我上辈子造过孽。”
墨殷狠狠瞪了他一眼,又道:“这几个侍女,还有一个厨子,你先留着用吧,伤好了还给我。”
容沚合眼,轻点了点头,墨殷见他当真无力和自己斗嘴了,才开始回归正经。
“你可知道是谁帮你说的话么?”
容沚看向他。
“漓姬。你和她熟么?”
容沚也觉惊讶,摇了摇头。
“也罢,君上身边总算有个人为你说句话了。你是没见长公子最近有多得意,据说容白公子马上要回来了,到时候看看长公子还能不能像现在一样高高在上。他还真把自己当太子了!”
墨殷想起近些日子在朝堂上被容枫步步相逼,憋在心里的脾气就不打一处来。
“不过,你和容白公子,你们有交集么?”
容沚又摇了摇头,只是闭目听着。
“那就有些奇怪了。你自己留神些吧,宫里的关系都要乱套了。”
容沚再次点点头。
墨殷在容沚的房间四处张望一番,也不知还要再说些什么好。
为了限制容沚的权利做大,他不得扩建房屋,不许纳客,凡是能排挤他的地方,容枫都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反抗不得。
一个公子混成这副模样,活的倒不如一个农夫了。墨殷心里想着,更别说他那点俸禄都用来买酒买好马,或者充军饷了。
“啧啧啧,看来你这辈子都无法体会什么叫花天酒地咯。”
“雪儿伤好了么?”
容沚终于又用尽力气说出来一句话,不过这让墨殷想一剑了解了他。
“我怎么知道。人又不在我这。”
“让陆子辰还给我。”
墨殷上前拍了拍容沚已枯瘦的脸,容沚皱眉表示反感,但又无力可躲。
“省省吧,每次都忘不了那狐狸精,她可死不了。”
“让他还我。”
容沚已经精疲力尽,头脑开始混乱。墨殷不再答话,让侍女扶他躺下,又交代了几句,便一人离开了。
墨殷本想直接回府,但中途又觉得还有些事情要做,便转道去了陆子辰那里。
陆子辰白天除了上朝,多半时间会在医馆呆着,特别是这段时间他会有意避开雪儿。所以墨殷来到陆府的时候,只有子霏在家。
“敢问先生找谁?”
墨殷没有穿戎装,被子霏这么一叫倒有些不太习惯。他向前行礼,问道:“陆军医在么?”
子霏见他身材高大挺拔,行姿站姿都像受过训练的人,便猜到此人应该就是墨将军了。于是她迅速打量了他一眼,发现墨殷确实与她大哥有所不同。
“这是墨将军?我大哥在医馆呢,有什么事和我说吧。”
“是在下,只是……”
墨殷到嘴边的话又噎了回去,突然不知如何开口。
“将军可要进来说话?”
墨殷思忖片刻,觉得还是要把事情办了为好,于是又行一礼:“那就有劳姑娘了。”
“我是陆子辰的妹妹陆子霏,将军有什么事我都可以转告。”
子霏说着,给墨殷递过茶水,然后便坐下看着他,反倒让墨殷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将军何事?”
“也没什么,就是那狐狸精——”
墨殷说到一半,连忙把平时说顺嘴的话停住,却始终叫不出口雪儿的名字。
“你说雪儿么?”
子霏接过他的话,漫不经心一笑。墨殷这才放心,心想着原来看不顺雪儿的不止他一个人。
“是容沚公子要人了么,听说他出狱了,那就赶紧把人接走吧。”
不等墨殷开口,子霏把她期盼已久的话一并说了出来。
“不是接人……”
“哦?那是怎么?难不成是要我们再多收留她几日?”
子霏给了墨殷一个白眼,刚刚的热情消散得无影无踪。
墨殷心里也给子霏翻了个大白眼,还从来没有哪个女子,在他面前能这么傲慢的。
“就是这个意思。”
墨殷严肃的看向子霏,就如同他在给他的兵将下军令一般,却不知那陆子霏本就不是吃素的。
“将军这是下命令呢还是来求情的呢?若是下命令,将军来错地方了,这是陆府不是军营,小女子也不是您的手下。若是求情呢,将军见过有谁这样蛮横的么?”
“我——”
墨殷不曾想到陆子霏是这样,一时间哑口无言。
“再说了,人是容沚公子带回来的,他现在不想要了?”
“让那狐狸精在公子身边,非祸害了公子。”
“呵?这是将军不想让那狐狸精从我们这走了?祸害你家公子?就不怕她留在这祸害了我家公主么?”
墨殷再一次被噎住。想不到陆家的小姐如此伶牙俐齿,早知如此,倒不如刚才直接告辞呢。
“我们公子有伤,自己都不能照顾自己。”
“正好啊,让雪儿去伺候他不完了?”
“那容沚别想好了。”
墨殷小声嘀咕了一句,哪料子霏仍旧不依不饶。
“那我大哥被她迷得鬼迷心窍,就该我家公主买账么?”
“容沚因为她屠了一城的人,现在还把她放容沚身边,指不定容沚还能干出什么事呢,你不怕他颠了整个皇宫啊。”
子霏没有抬眼看墨殷,只顾吹着杯里的茶水。
“他不是被削职了么,他有多大能耐,还想颠了皇宫?”
“陆子霏,你对容沚放尊重些!”
墨殷听到子霏不屑的语气有些动怒。而子霏并没有被墨殷的气势吓退,她直直盯着墨殷的眼睛,不见一般女子的柔弱与畏惧。
“将军觉得小女子的话不中听,那就请回吧,我陆家也不是收养所,既容沚公子出狱,那就赶紧把人带走。”
“你得意什么啊?就仗着你有长公主撑腰?”
墨殷气得直咬牙,但又无济于事。
“那又怎样,你也让你家公子给你撑腰啊。”
“陆子霏!”
子霏冲着他恭敬一笑,眼里带着讽刺。
“我不跟你谈了,等我见着陆子辰,我直接和他说。”
“那就请将军先把人带走,什么时候我大哥同意,什么时候你们再送回来。”
子霏只是低头喝茶,看都不看墨殷一眼。
“疯女人,我要今天不过来,你不也没这想法。现在在我面前摆什么架子!”
“可惜我这会子就有这个想法了,将军说巧不巧?”
墨殷深吸了口气,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我才不会带那狐狸精走。”
谁知子霏杏眼微合,剑眉轻挑,让墨殷更是摸不清头脑。
“那倒也好办,只要将军答应我一件事,就让雪儿先留在这。”
“你想怎么着?”
“教我练剑。”
墨殷心头咯噔一下,本来就觉得子霏很难缠了,要是答应她,就意味着以后要经常和她打交道,墨殷想想就打了个冷颤。而且,这要被人知道,叫什么事啊。
“行还是不行,将军痛快点。”
“能不能换个条件?”
子霏轻蔑一笑:“那就把人带走吧。”
墨殷重重叹息了一声,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得认栽。
“行吧行吧,只要你有办法别让狐狸精靠近容沚。”
“放心,我有的是办法。墨将军,那我们一言为定。”
说着,子霏拍了拍墨殷的肩膀。
“将军慢走,不送。”
雪儿本想将刚绣好的喜帕交给子霏,不料听到了墨殷和子霏的谈话。她不认识墨殷,也不知为何这位将军也和子霏一样这么厌恶她。她在门前犹豫了一会,还是转身回房间了。
由于她的伤基本痊愈,又不见容沚那边有什么消息,子霏就给她换到了一间狭小的存储室里,并且对待她的态度一日不如一日,尽管雪儿向她解释过自己对陆军医没有任何想法,而子霏似乎看见她就反感,所以根本不理会她说的任何话。
屋里只有一张床和一个柜台,没有炉火可取暖,一床棉被还是陆子辰偷偷送过来的,但她每晚还是会冻醒。
陆子辰因为避嫌,也不得干涉太多,只是偶尔趁周围没人,才去看看雪儿,给她送点吃的改善一下伙食罢了。
雪儿不敢有什么埋怨,身处异乡,只得什么事都自己受着,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哥哥有朝一日能出现。她始终不肯相信许斐星真的战亡,而她期盼的奇迹却一天比一天渺茫。
她默然走回屋,拨弄着左手腕上的白玉镯,这是当年许斐星送她的十四岁礼物。摸着它,就仿佛能感应到许斐星的存在。
雪儿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她不敢再出屋,怕遇上谁又给她冷眼,也不敢发出什么声响,怕被谁责骂。
“你不干活干嘛呢!”
雪儿被吓了个哆嗦,子霏见她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心里就没好气。
“你以为你还是许家大小姐,天天什么都不用做等人养着么。”
雪儿垂眼不作声,这一阵子她没少挨子霏的骂,她不能辩解,否则可能连顿饱饭都没有了。起初在陆家的那些笑容,现在因为子霏对她的厌恶,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喜帕做好了没有?”
“做好了。”雪儿双手递了过去。
子霏一把拽了过来,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雪儿见她挑不出任何毛病,才稍稍松了口气。
“现在去拿料子做婚服,不得耽搁了,否则有你好看的。”
雪儿点了点头,仍旧垂着眼。
“说话!哑巴吗?”
“是,子霏姐姐。”雪儿轻声回道。
“毛病真够多的。”
子霏瞥了她一眼,让她心里又委屈又失落。雪儿想起曾经在竺安学舞的时候,与姐妹们谈笑玩耍,互诉心事,而如今她们都在哪里啊……每逢窗外风雪相袭,她们在屋内围炉煎茶,焚香左右,谁又曾想到昔时的光景,再无重温之日。
泪水骤然间滚落,雪儿连忙用手抹掉,生怕蹭到布料上脏了婚服,却没想到眼泪越抹越多,最后她竟大哭了起来,又不敢哭出声响,就双手抱膝,把头埋了进去,偶尔有几声抽泣。
过了一会,雪儿揉了揉眼睛,自己抚慰自己平静下来,她试图拿起针线开始做活,但那泪水又毫无征兆得顺着脸颊流落,就那样反反复复了几次,她才真正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