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
雪儿醒来时,许佐坐在旁边陪着她,因为宫廷着火,他们回家已是深夜。许佐显得很疲惫但看到雪儿醒过来,他还是欣慰的笑了笑。
“对不起爹爹……”
雪儿的声音很虚,两眼含着泪,许佐看她委屈的样子已无心再责怪,伸手揪了揪雪儿的鼻子,笑道:
“你以后还乱不乱跑,嗯?”
雪儿垂着眼摇了摇头。
“还随不随便和外人走了?”
雪儿又摇摇头。
“雪儿,这回好在是蓝韵的公子叫你,又恰好是你哥哥赶来救你。要真遇上坏人带你出去,危险的时候爹爹和哥哥不在你身边,你可怎么办啊?”
许佐摸了摸雪儿的头,见她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也不再多说,用衣角给她擦了擦眼泪。
“爹爹,哥哥受伤了么……”雪儿一边抽泣一边问道。
“受了点轻伤,不碍事。”
“那,那哥哥还生我气么……”
“你哥哥那是怕你出事,你自己去和他道歉好不好?”
“我不敢……”
“雪儿,自己做错事就得自己承担,不能总躲在爹爹后面啊。去和哥哥好好说,你哥哥会原谅你的。”
雪儿噙着泪点了点头。
许斐星正在包扎伤口,他赤着上半身,露出男子完美的线条。
但雪儿并不懂这些,也不觉得有什么忌讳,她直径跑到哥哥身前,看着哥哥受伤的地方,心里很是愧疚。
“哥哥,对不起……”
许斐星看见雪儿并无大碍,心里松了口气,又见她脸色还很苍白,也不想过多责骂她。但他想起雪儿只见过容沚一面,就敢跟着他跑出去,本应消散的火气就又聚集起来。
“睡觉去,别在我这烦。”
许斐星冷眼瞟了她一眼,继续处理他的伤口。
“哥哥你疼么,我,我给你吹一吹吧……”
雪儿用小手轻轻触了触许斐星的胳膊,想让许斐星看她一眼。
“哥哥……”雪儿那眼泪又开始往下坠,抽泣声也越来越急。许斐星叹了口气,抬起眼,看着雪儿梨花带雨的样子,实在是拿她没辙,终于把心里的气一笔勾销了。
“行了,又哭。”
许斐星把雪儿拉过来,用毛巾给她擦了擦。
“不许哭了,再哭就不和你和好了。”
“哥哥你还生我气么……”
许斐星的手突然停顿住,朦胧的烛光仿佛在他们彼此间撒下一抹薄纱,让许斐星的视线也变得模糊而缥缈。他定神看向雪儿,稚嫩的眉目间正萌生着一种女子的美好与温婉之态,水灵的眼眸中又隐隐约约可感受到一股如清泉涌动般的生命力。许斐星怔怔看着她,看得雪儿不知所以。
“哥哥……咱们和好吧……”雪儿的神情十分不安,泪珠仍然缀在睫毛上。
“雪儿……你和哥哥保证……”
“保证什么?”
雪儿见哥哥终于有了回应,脸上立刻焕发出希望,刚才泪汪汪的眼睛又变得灵动起来。
“只要爹爹和哥哥不在家,你不能跟任何人走出家门一步,能保证么?”
“容沚哥哥也不行么……”
“不行!”
许斐星的神情很严肃,甚至听到雪儿又提起容沚而感到愤怒。雪儿被他的话音震住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反应这么激烈,此时她只希望哥哥能原谅她,于是她重重的点点头。
“我以后不乱跑了,只听爹爹和哥哥的。”
许斐星的语气这才缓和下来。
“容沚是公子,你以后不会轻易见到他的。而且很多人,你分不清是好是坏,你要真出事了,爹爹和哥哥会很不好过的,明白么?”
雪儿想起容沚在宫里说过的话,说他会再回来看她,心里不免有些疑惑,但她没有把容沚的话告诉哥哥,怕他会再次生气。她拽了拽许斐星的手,笑嘻嘻地说道:“知道了哥哥,和好吧。”
许斐星终于在两天里第一次对雪儿笑了起来,并感觉自己像是被解脱出来一样轻松。
“今晚哥哥陪你睡好不好?”
“好!”
雪儿一听高兴坏了,转身跑回自己屋去抱枕头,许斐星帮她整理好被子,两人都很快进入了梦乡。
很多年以后,待雪儿懂得了男女情感,再回想起那一个夜晚,她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如此生气,而每每想到这,她又会不由觉得自己十分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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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沚在冰冷的牢房里辗转反侧,朦胧睡去,睡梦中他的头脑回顾着往昔的一幕幕,他孩童时糟尽他人的白眼,因为孤独而变得性情多变,在竺安经历的火灾,许斐星给他的一脚又让他清醒过来,回国之后他开始勤修武艺,又习诵诗书,才让自己在蓝韵保得一席之地。
后蓝韵与竺安结盟,两国步入长达数年的友好状态,两军联合攻打过北狄,击退过西戎,抵御过北上而来的南方诸侯盟军的侵扰。在此期间,容沚多次得到了许佐和许斐星的指点,他很快成长起来,还与许斐星拜为了兄弟。
容沚时常会想起雪儿,想象她长大的样子。后来他得知雪儿是许家的养女,又明白许斐星对她的心意,他便不再过问。而容沚仍然想再次见到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两年前,竺安政权变动,权臣倾轧,向来忠良不二的许佐糟小人陷害,含恨在狱中自尽。容沚听闻写信给许斐星,说自己愿让出右将军的职位给许斐星,并承诺为他和雪儿安排好一切,但许斐星谢绝了。
再后来,竺安背信弃义,与蓝韵反目为仇,容沚与许斐星也由盟军变为敌人。容沚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杀了许斐星,杀了他最敬佩的人。许斐星留下遗书拖他照顾好雪儿,可是他能做什么呢。
容沚睁开眼,四周空荡荡的。墨殷在前些日子已被放了出去,独留他一人在牢房煎熬着。他又感觉到久违的孤独,以及无论怎么挣扎都冲不破的黑暗。
“吃饭了!”
狱卒送了碗豆饭给他,又在门口放了一碗水,冷的。墨殷在的时候,他们还能有口热饭吃,容沚心里十分清楚,这都是容枫指使的。旁人眼里,他无非就是个给蓝韵卖命的奴隶罢了。
容沚缓缓起身,他头一次感受到身体的无力。他拾起碗筷,因为饥饿,还是大口吃起来。
远处传来脚步声,容沚没有抬头看,只想尽快吃完,因为余光中他能看到狱卒正在讥笑他。
狱门被打开,墨殷上去就给了他一脚,骂道:“你怎么把自己整成这样了!”
容沚见墨殷来看自己,对他有气无力的笑了笑,示意他坐下来。
“你走了以后,我一天只有一碗黄豆饭,你还想让我成什么样?”
墨殷见他脸色蜡黄,嘴唇龟裂,头发凌乱的散落着,特别是那双眼睛,空洞无主。
“快吃吧,我让人刚热的。”
墨殷摆出带来的饭菜,又给容沚倒上酒。
“你伤没好,我带了瓶温一些的酒,给你开开荤。”
容沚安静的看着墨殷,眼里似流动着泪光,但他很快把自己的情感收回去了。他拿起碗一饮而尽,全身的血液在酒水的渗透下渐渐活跃起来。
“看你荣光满面的,出去过得不错吧。家里没再招几个歌姬舞姬?”
“你少给我扯有的没的,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容枫这次是吃定你了,他手持军权还不够,还要把你右将军的职务给撤了。”
“有什么稀奇的,上次陆子辰说保留我职务才让人摸不透。我还以为他要使什么花招,现在看也不过如此。”
容沚从容一笑,又饮了碗酒。
“你就真这样让他治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和他争什么,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总和我过不去。不过,这倒说明他还看得起我。”
墨殷看着容沚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有种莫名的压抑。一国公子,现在竟落到忍饥挨饿的地步。
“你真的没打算么?”
“打算?我现在没权没势,我打算什么?”
容沚把墨殷带过来的饭菜扫荡一空,然后伸了个懒腰,觉得身体舒服了不少。
“对了,许斐星下葬了么?”
容沚想到这,忽然黯然神伤。因为囚禁,他没能送许斐星最后一程。
“按国礼入葬了,葬在将军冢。”
容沚点点头,沉默了良久。
“我没想杀他……”
“我知道,他要不是回头看那狐媚子,你也杀不了他。”
“雪儿没你想的那样。”
容沚很反感墨殷对雪儿的态度,但又改变不了他的看法。
“我可不在乎她什么样,我只知道她很会祸害男人。许斐星是因她而死的,还有你为什么被关在这,你敢说没她的原因么?对了,自打她醒过来,那陆子辰几乎寸步不离,据说啊,他都没进宫看过公主。啧啧,我已经嗅到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咯。”
“你说什么?!”
容沚眉头紧蹙,刚刚涣散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
“什么什么,是那狐媚子醒了?还是陆子辰寸步不离,没去见过公主?”
墨殷瞥了他一眼,嘴角扬了扬,等着看容沚作何反应。
“她好些么……”
容沚觉得心头一震,又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就算陆子辰有意于雪儿,他拿什么和陆子辰去争啊……
墨殷见他这副模样,也没了心情再去打趣他,于是撇了撇嘴,心里骂着,作罢了。
“你脑子里就没有点要紧事了么?”
墨殷吞了口酒,语气沉了下来。
“要紧事?去和容枫明争暗斗?还是去串通串通他国势力,他日颠了蓝韵王权?墨殷,你当真觉得我是他容枫的威胁么?即事的公子那么多,我都不在储嗣人选之中,我何必费劲周折篡权夺位呢,我不过是想得到本该属于我的一块封地就足够了,但我的出身你也清楚,若不尽全力争取,我父王连我叫什么怕是都不知道。”
“可你,滥用了兵权。”
“竺安那些兵将百姓,把刀枪指向自己的将领,这样的一群人,能背叛竺安,他日也能用同样的方法背叛蓝韵,留着有什么用?”
容沚眼里流露出一股逼人的寒气,和他屠城之日一样没有丝毫退让可言,墨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说不出一句话,只得照做。
“他们都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只想找一条生路,可也被你断了。”
“所以就不择手段?”
墨殷心里燃起一股怒火。
“为了活着有什么错?你高尚,许斐星高尚,说到底你们不还是贵族么,就算那些百姓低俗不堪,他们就该死吗,因为他们不曾像你们一样读过书练过武,他们就该死吗?他们就是想有饭吃有房子住,就是想活着,想做一个开明国君的子民有什么不可!你容沚就要把他们都杀光,然后说你为了道义,你这是什么狗屁道义!”
墨殷想起竺安尸骨满地,血流成河的场面就觉得毛骨悚然,即使他自己在战场上杀敌也是毫不眨眼,他从军数年,却头一次被这个刚刚弱冠的年轻人震惊住。
容沚被墨殷噎得哑口无言,刚才那股寒气已在质问中化为沉痛,伴随着无数困惑,容沚的脑海变得杂乱不堪。
“滚出去。”容沚的声音变得沙哑。
“不管容枫针不针对你,你现在都罪有应得。”
墨殷说完转身离去,他飞步走出大牢,明亮的阳光照得刺眼,却让他平静下来。他叹了口气,想起容沚还要在那不见光日的牢房继续呆上数日,心里又有几分后悔。
其实墨殷并没有料到这次会和容沚不欢而散,他只是想和容沚喝上几杯,以解近期他在朝堂上的烦闷。他为容沚据理力争,但他一介武将,本就不擅长辩驳,更何况容沚确实理亏,连他自己都对容沚屠城之事恨得咬牙切齿。
陆子辰要他先静观其变,不要太过锋芒。容枫知道墨殷与容沚是一伙的,却在军中保留了他左将军一职,虽说现在暂无更合适人选,可他毕竟在屠城一事中负有责任,容枫此举,必然让他日后需倍加谨慎小心,否则哪日就会背上莫须有的罪名,而荣辱沉浮难料了。他墨殷与容沚一样,不是擅长玩弄权术之人,这样荆棘丛生的官场,迟早压得他窒息。想到这,他就愈加怀念以往与容沚共事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