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夫人病逝那年,是一个极其寒冷的冬天。特别是许佐,失去挚爱的他觉得那年冬天格外漫长。待到下葬当天,天空如同被撕开一道口子,大雪倾泻,转眼间天地白茫茫一片。
葬礼结束之后,许佐父子回到空荡荡的家,许佐简单嘱咐了儿子几句,便把许斐星交给老仆人照料,自己则关在屋里,看着室内熟悉的摆设,仿佛故人仍未走远。
就在夜幕降临之时,管家从外面回来,手里抱着个尚未满月的女婴。许佐冥冥之中感觉是上天的启示,挚爱的离开换来一个新的生命,他看着这个漂亮的女婴,不觉心中得到些许宽慰,于是将其收作养女,取名雪儿。
许斐星当年刚年满十岁,对于襁褓的婴儿自然提不起兴趣,更受不了她深夜哭闹吵醒自己的好觉。但随着雪儿长大,愈发乖巧可人,许斐星也慢慢接受这个妹妹,再至后来担起了兄长的角色。
雪儿自懂事起,就很亲近许佐,每天都会坐在门前等许佐回家。但她很怕许斐星,觉得哥哥总会要求她这个,管教她那个。每每她惹到许斐星,她便躲到许佐身后,许佐总会笑呵呵的摸摸她的头,让许斐星作罢。
雪儿五岁那年,蓝韵国君出访竺安,竺安大小官员都为此忙碌起来。
竺安的宫宴向来有个传统,高级官员可以携家眷进宫参观,只是不得入正殿。于是许佐决定这次也带上雪儿进宫,一来带让她见见世面,二来心里盘算着能引雪儿进宫廷乐坊学个技艺,有个一技之长。
谁知雪儿就在宫宴前不久伤了风寒,来来回回吃了半月的药,虽退了烧,但还是时时咳嗽,身子骨一直虚弱。
许斐星见她一直不好,提议让许佐不要带她进宫了,免得她玩过头病又加重,许佐觉得在理,就同意了。
雪儿听说之后,缠着许佐不放。那许佐虽然对雪儿格外宠爱,但对于雪儿平日的教育,他都会交给许斐星,以此增进他们兄妹的感情,也能培养许斐星的担当能力。所以无论雪儿怎么向许佐撒娇求情,他都只是笑笑,让她和许斐星去商量。
许斐星要求她每天按时吃药,药里不许放糖,如果能做到,就答应带她进宫参见小宴。雪儿自然不在乎什么正宴小宴,只要能进宫玩她便知足,于是欣然答应了。
正宴那天,许佐父子进了宫,留雪儿一个人在家养病。雪儿在床上睡了一天,至傍晚觉得精神许多,吃过饭便在院子里采花,逗小狗玩,不知不觉天色已黑,月光轻柔的洒满了大地。
管家夫妇正打理着家事,有一阵子没顾上看雪儿。雪儿一个人玩腻了,又觉得晚风吹得有些冷,便打算回屋等着许佐他们回来。忽然围墙处有动静,像是有人在翻墙,雪儿正好奇,只见一个人“嗖”得从墙上跳下来,没等雪儿反应过来,就一把捂住她的嘴。
雪儿拼命想挣脱,那人却死死不松手。
“嘘……嘘……别出声,我不会伤害你……”
那人悄声对雪儿说话,然后把她拽到她家小竹林后面。
“别出声……我躲人呢。”
雪儿仰头看了一眼,见是一个比自己大,又比哥哥小不少的男孩,黑暗中看不清五官,大概因为他跑了很久,仍然喘着粗气,身上的热气腾腾往外冒。
门外果然有人进来,那男孩身体一紧,捂得雪儿一阵炽痛,她不停拍打着男孩的手想让她松开自己,而男孩没有意识到。
“少爷,您回来啦。”
管家迎了上去,许斐星因晚宴没有他要紧的事,又想着雪儿一个人在家无聊,于是提前回来了。
“雪儿吃药了么?”
“刚放温,正打算让小姐吃呢。”
“您忙吧,我给她端去。”
男孩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把雪儿捂得太紧,赶忙松开。
“可以出去了么?”雪儿边揉着脸边问。
“小点声你!”
“你躲谁呢?”雪儿也压低了声音。
“有人要抓我。”
“这儿肯定会被发现。”
“嘘……”
许斐星见雪儿不在屋里,就到院子里找她,却发现四周静悄悄的。
“雪儿,别藏了,快把药吃了。不吃药明天不带你进宫了。”
雪儿听后有些按耐不住想出去,被男孩死死按住。
这时,门外又一阵敲门声,两个自称是蓝韵宫廷的侍人,前来找他们公子的,许斐星觉得诧异,便上前询问情况。
“他们找来了,你家有没有后院,我得赶紧逃。”
“后院的墙可高了。”
“快带我去,我能爬。”
雪儿趁哥哥和管家注意力都在那两个侍人身上时,悄摸摸带着男孩溜到了后院。
“你上的去么?”
“有啥上不去的,我可是练武的人。”男孩说得洋洋得意。
“我爹爹和哥哥也练武。”雪儿对那男孩有了些许亲切之意。
“那肯定没我厉害。”男孩有些不服气,但又想起后面还有人追他,便不再和雪儿继续聊下去。他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加速向墙上冲过去,脚用力一蹬,谁知用力不够,两手扒住墙沿怎么也爬不上去了。
“哎,小妹妹,过来帮我一下!”
雪儿只顾在旁边嘻嘻笑着,还不忘嘲讽他一句:“就知道你吹牛。”
“快推我一把,我手卡着疼死了,快点!”
雪儿边笑边走上前,往上推了推他的腿。
“我说你就这么点儿力气啊,用力啊我上不去!”
“我已经很用力了啊。”
雪儿抱着他的腿使劲往上推,见没什么作用,就把他的脚放到自己肩上,靠着整个身体的力量送他向上去,却依旧无济于事,倒让她的肩膀顶得生疼。
“哎呦呦我的公子啊,您这是干嘛呢?”
两个侍人见状惊呼,连忙跑过去把男孩抱了下来。
“雪儿!干什么呢你!”
许斐星见此场景,又尴尬又生气,一把将雪儿拉了过来。
“放开我!我不要和你们回去!”
“容沚公子,太后找您呢,别闹了。”
“我不!你们别管我!”
“哎哟我的小祖宗,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都得掉脑袋啊……快回去了。”
无论容沚怎么扭打,那两个侍人紧紧抓住他的两条胳膊,一面和许斐星表示打扰的歉意,一面拉着容沚离开。
“你明天哪也别想去,在家呆着!”
容沚回头看了一眼雪儿,但没等他反应,他已被侍人拉出了许府。院子里只剩下许斐星和雪儿。
“哥哥……”雪儿小心的拉了拉许斐星的手指。
“把药喝了,回屋去。”
“你别生气了……”
许斐星用力捏了一下雪儿的肩膀,痛得雪儿哇哇大哭,许斐星只在旁边看着。
“别哭!你不是刚才挺能耐么,现在又哭给谁看!”
“我知道错了。”雪儿边哭边拽着许斐星衣角。
“你认识他么你就帮他,要是坏人怎么办?”
“我下回不这样了哥哥……”
“回屋去,别来缠着我。”
许斐星甩开雪儿的手,直径回到自己房间,一宿无话。
第二天,雪儿一整天都闷闷的呆在屋里,为昨晚的事感到委屈,又想起哥哥还在生自己的气,不觉一个人抹眼泪,哭累了就趴在床上睡下,醒来就一个人发呆,整个人都萎靡不振。
又是傍晚时分,雪儿无趣得玩弄着自己的头发。
“雪儿……雪儿……”
大概和昨天同一时间,容沚又翻过她家的围墙,趴在窗外小声喊她。
“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雪儿十分惊讶,从床上咕噜下来,鞋子也不顾穿就跑到窗前。
“走啊,你不是想进宫么,我带你去啊。”
容沚已没有昨天的恐慌,冲着雪儿嘿嘿一乐,还没长开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倒让雪儿觉得很亲近。
“你进来说。”
不等雪儿给他开门,容沚已从窗外翻了进来,打量了一下雪儿的房间,虽不大,也没有过多陈设,但家具都算精美。
“你房间还挺好看的嘛。”
“都是我爹爹弄的。”
“你爹对你可真好。”
“当然啦。”说到许佐,雪儿脸上就会不自觉地扬起笑容。
“昨天那个人是谁啊,对你那么凶。”
“是我哥哥,他只是生气了,不生气的时候也挺好的。”
“切,他有什么了不起。”容沚一脸不屑。
“你别这么说我哥哥。”
“好吧好吧,不说这个了,走啊,我们进宫去。”
“你真能带我进去么?”想起他昨晚声称自己习过武却吊在墙上的事,雪儿对容沚有些迟疑。
“我可是蓝韵的公子,当然能把你带进去了。”
“什么是公子啊。”
容沚被雪儿的问题噎住了,他本想告诉她是国君的儿子,然而想起他父王对待他的态度,心里又不想开这个口。
“你哪那么多问题啊,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可要走了,回头赶不上吃好吃的了。”
“那我得在爹爹和哥哥回来之前回家啊。”
“放心放心,我保证把你送回来。”容沚自信的拍了拍胸脯,看着雪儿满脸期待,心里不由一阵暖意。
许府的仆人很少,除了管家夫妇二人,就只有两个管厨的,一个料理杂物的,并没有随身丫鬟。所以庭院经常没有人,雪儿和容沚抓好时间便溜了出去。容沚的随从载着他们驶入竺安皇宫。
宫中灯火已明,晚春的暖风伴着残花的幽香沁人心肺,巍峨的宫殿静穆又宁和,灯火之下包蕴着世间一切的浮华,荣辱,沉浮,悲欢,希望与肃杀,在刹那与永恒之间,上演人间冷暖。
雪儿第一次见到如此多样式的宫灯,不由一个一个欣赏,不一会儿,又被过往的袅娜宫女吸引去,看着她们飘飘欲仙的衣着,心生艳羡。
“快点走,灯笼有什么可看的。”
容沚一心只想离开萱太后的视线,他知道萱太后一定会在这来赏灯。若被撞见,一定因为他不服从安排被训个没完,届时又让别的公子看他笑话。
“这些灯笼好漂亮啊!”
“破灯有什么好看的,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容沚哥哥你慢点走,我跟不上你。”
容沚一脸无奈,瞥了雪儿一眼,“你事儿可真多。”
雪儿神情暗淡下来,不再做声,容沚意识到自己说话说过了,于是试探性的触了触雪儿的手。
“那,那我拉着你走,我走慢点。”
雪儿听了立马恢复了刚才的神采,对容沚笑了笑,明澈的眼睛弯成一对月牙,甚是好看。然后抓住容沚的无名指,平日里她也是这么抓着哥哥的手。
容沚带她来至后殿,这里多是宾客自由行动的地方。庭院内摆放的美酒佳肴数不胜数,人们可在此高谈畅饮,无拘无束。
“看吧,这才是人间天堂。”
容沚拿了一片肉脯,撕成小块给雪儿。“尝尝,我们蓝韵特有的肉脯。”
容沚撕得刚刚好,够雪儿一口吃进去。那味道稍稍偏咸,却不减肉本身的醇香。容沚见雪儿喜欢,就把手里的那一片都撕开给了雪儿,自己倒顾不上吃。
“容沚哥哥你也吃啊。”雪儿伸出小手往容沚嘴里也塞了一片,让容沚有些不好意思了。在蓝韵,从来没有和他年龄相仿的公子公主肯亲近他,宫廷上下都认为是他的出生害死了他母亲,视他为不吉。
容沚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觉得快乐,让他抛开他心里所有的烦恼和疑惑。
雪儿自己吃一块,塞给容沚一块,自己再吃一块……她又想起了爹爹和哥哥,于是问容沚:“我爹爹和哥哥能吃到么?”
“你爹和你哥在宫里做什么的?”
“我爹爹是将军,哥哥,哥哥是比爹爹小一些的将军。”
容沚一听便笑了,“你哥也就十几岁吧,不可能是将军,撑死是个少尉。不过,你爹要是将军,少不了好吃好喝的,他们可比咱们吃的还好呢。”
说着,他又拿了一小杯果汁给雪儿,“这是用好几种水果榨出来的,可好喝了。”
待雪儿喝完,他带着她来到一座大舞台前面,台上的舞女正翩翩起舞,雪儿的注意力又转到舞女的衣服上来。
“大姐姐的衣服真好看。”
“我皇祖母那有的是,你喜欢改明儿送你两件。”
“我怎么穿的上大人的衣服啊。”雪儿对他嗤嗤笑着,两腮红扑扑的。
“你长大穿嘛。”
“那还要好久呢。”雪儿想了想,又问他:“容沚哥哥,那你以后还来嘛?”
“你愿意和我做好朋友么?”
“愿意啊。”
“那我以后就来找你玩,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怎么样?”
雪儿笑着点了点头。
“对了,昨天踩你肩膀,疼不疼啊?”
“不疼了。”
雪儿又想起她哥哥昨晚对她生气的样子,心里略过一丝难过,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来。
“不疼就行。走,我们去那边逛逛,然后我就送你回去。”
容沚牵着她,一路上给她介绍着一切她没见过的人和物,讲着王宫中的种种故事和传说,他感觉自己长那么大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说过这么多话。雪儿听得入迷,不由打破了与容沚之间的生疏,很是自在。
正当他们玩得高兴,远处隐约见得一股浓烟。一群人正在往他们这边跑,渐渐喊叫声越来越清晰,聚集的人群也越来越密集。
“着火了!快往外跑!着火了!”
容沚和雪儿见状,也跟着人群流动的方向跑,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侍从带着他们匆忙撤离。大火很快弥漫开来,浓烟四起,人群间开始混乱,雪儿不小心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容沚想伸手扶她,却被逃窜的旁人阻断了。
“容沚哥哥!”
雪儿站起来的时候已找不到容沚,她在人群中挣扎,不料又被推倒,身体还被人重重踩了一脚,这时,火势已烧到了她四周。
“雪儿!我要找雪儿!”
容沚疯狂的挣脱着侍从,那侍从也不罢休,一把把他扛到身上,“公子,别管那小姑娘了,您不能出事!”说着,扛着容沚往安全的地方跑去。
雪儿此时又痛又怕,浓烟熏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爹爹!哥哥!”
雪儿两眼噙着泪,冲着外面绝望地嘶喊。
许斐星此时正率士卒一起救火,他顿然驻足,向声音的源头探去。
“少尉,这火势蔓延太快,我们从侧面开始灭吧。”
“我听见雪儿的声音了。”
“不会吧,您不是说小姐在家养病么。”
“不会错的,我得从这进去。”
“这太危险了!”
“我得救雪儿。你在这等我。”
许斐星将一块沾湿的布捂住口鼻,便向大火冲去,他依稀在浓烟中见到一个瘦小的身影,头上扎着马尾辫,虽看不清脸和衣着,但许斐星断定那就是雪儿。
“雪儿,呆在那别动!”
火势已围堵了所有通路,许斐星又呼喊了雪儿几次,却得不到雪儿的回应,只有烈火燃烧发出挠人的噼啪声。许斐星心一紧,把一桶水浇到身上,然后什么也不顾便向大火冲了进去,那士卒在一旁不知所措,而片刻间,只见许斐星再次出现,身上燃着火,他抱着雪儿一跃跳出火海,在地上翻滚。
士卒连忙向许斐星身上泼水,经过几次翻滚,许斐星终于停下来,一只手仍然护住雪儿的头,将她的脸贴到自己怀里,另一只手环在她的腰上,以致浓烟大火和地面的翻滚不会伤及她。
许斐星坐起身看向昏迷的雪儿,那士卒也围了过来。
“您没事吧少尉?”
“我没事,你把雪儿送回去,让管家赶紧请大夫。我还得留在这救火,现在顾不上她。”
“是。那少尉小心些。”
士卒刚接过雪儿,便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奔了过来。
“雪儿!”
许斐星见又是昨天晚上溜到家里的人,心里也大概明白雪儿为什么会在宫里了。他莫名燃起一股怒火,走上前一把拦住容沚。
“雪儿怎么样了?”容沚眼里噙着泪,流露着不安和内疚。
“离她远点。”许斐星冷冷瞪了他一眼。
“让我看看她吧。”容沚苦苦哀求着许斐星。
许斐星骤然动怒,一脚踹开容沚,冲着他大吼:“滚!离我妹妹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