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在黑夜的吞噬下犹如饕餮深不见底的巨口,北风呼啸而过,唯有几支烛火伴着可怖的风声幽幽跳跃,将人影映照在墙上,也随烛火一同扭动着。
容沚每呼吸一口寒风,腹部的伤痛就随之加剧。他直挺挺的坐在草堆旁忍受着他父王和大哥对他的惩罚。自从他屠城的消息传到国内,上至朝廷下至百姓都为之震惊。蓝韵并不是一个好杀戮的城邦,他父王向来讲求以仁道服天下。虽然他们有着高素质的军队,但并不为扩张土地而备,而是抵御外来势力的侵犯以及他国无礼的挑衅。攻打竺安也是蓝韵上下君臣商量数次的决定,原因是竺安民风败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肆意骚扰蓝韵边境的百姓,抢取财物,伤人性命,甚至玷污女子。蓝韵已多次派出使臣劝谏竺安国君能够管控好自己的子民不要在边境线上欺压他国的子民。谁知竺安国君不听也就罢了,反而说蓝韵没事找事,更派去一些纨绔子弟变本加厉,以此向蓝韵显示他们的“国威”。
蓝韵虽然出兵攻打竺安,但在国人眼里,是要竺安知道他们并非文弱不堪,之所以要取代竺安国君,也是因为那昏君统治无能,败坏人心,而他们蓝韵恰恰可以以德服人,安抚百姓的同时给予他们善的教化与礼的观念,以此净化竺安污浊腐朽的民风。最后,让所有诸侯国都看到蓝韵国不仅国力雄厚,并且能群揽人心。
谁料,蓝韵君臣美好的憧憬,全被容沚的屠城击得粉碎。国君为此消息大病不起,导致宫廷上下人心惶惶。好在长公子容枫将政事打理得丝毫不出差错,在下又安抚百姓对朝廷的恐惧之感,向天下澄清此次屠城并非我蓝韵国朝廷所为,而是容沚公子私自的决定,并且坦诚表示朝廷之上确实存在治理的漏洞,才让容沚得到私自决定的权利,今后一定潜心反思,修正过错。容枫此举大得人心,拥戴他的人越来越多,愤恨容沚败坏国家名声的人也就随之高涨了。
容沚在牢里并不知道外面的事,他也不关心他大哥如何处理。反正容枫做什么他父王都会大加称赞,而他做什么,他父王要么觉得理所应当,要么将他至于极其难堪的地步。谁让因为他的出生导致他父王最爱的夫人难产而死呢。
他对屠城之事一点不觉愧疚,他愧疚的是此事把墨殷也脱下水了。墨殷作为蓝韵军左将军,且又是军师的身份,与容沚右将军的地位是平起平坐的,容沚屠城的决定自然与他脱不了干系他完全有权利制止容沚的决定,但他却照做了。
墨殷就在他隔壁的牢房,来回踱着步子,不时看向静坐的容沚。就是他再久经沙场的风霜,也觉得今夜的寒冷格外难耐。
“你不是平时话挺多的么,自从打完仗你咋就哑巴了?”
刺骨的寒风让墨殷对容沚有了几分埋怨,又看见他并没有向自己赔个不是的意思,如果不是他俩中间隔着栏杆,他真想冲着他腹部的伤再踹上一脚。
容沚把目光转向墨殷,看着平日威风凛凛的墨大将军冻得瑟瑟发抖,他沉重的思绪突然消散,然后噗嗤笑了出来。
“笑!你还有脸笑!要不是你我能在这冻得跟龟孙儿一样吗!要不是有这栅栏,我非得揍你!”
“你不是挺经冻的么?风雪里赤膊训练的损招不也是您墨大将军发明的?”
容沚又恢复他以往那明朗的笑容,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给人以不可接近的感觉,如北冥天池般深不见底的眸色加剧了寒意,而他投射的目光却又极其明澈,眼底一对鲜明的卧蚕缓和了眸色带来的寒意。还有他笑起来漂亮的牙齿,在扫去冰冷的同时足以让对方觉得爽朗舒适了。
“两码子事!老子从来没在这鬼地方过过夜,给那些狱卒看笑话。”
墨殷嘴上骂着,心里倒因容沚的调侃松了口气,至少说明那容沚还算正常。
“你那有钱么?”
“哪有钱,要钱干嘛?”
“贿赂贿赂那些狱卒,弄点酒来。”
“我说公子,伤都没好呢还喝啊。让陆军医知道,你耳边就别想清净了。”
容沚听到墨殷提及陆子辰,那笑容顿时僵住,迅速收了回来。
“你说陆子辰怎么还不来看我们?”
“呦呦呦,您还有脸问呐,当时您要屠城,陆军医都给您跪下了,您一剑挥过去让人家别挡您路,都忘了吧你,现在想起人家来看你了。”
容沚笑笑不语,仿佛刚才消散的阴霾又回到了心头。他心里很清楚,屠城这件事将会和他记忆中另一件事一起,埋进他记忆最深处。
“说到底,你为什么屠城?”
墨殷见容沚又陷入沉默,也收回刚才嬉皮笑脸的模样。他心里大致有个答案,不过他仍然需要和容沚证实清楚。
容沚生硬的将身体躺进草垛里,干草垛挡住了他与墨殷的视线。
“你既也不赞成,为何没阻拦我?”
墨殷只冷笑一声,也顺势坐了下来,僵冷的身体很难让他舒舒服服躺下。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残忍?”
“天底下屠城的并非你一人,而敌人已放下兵器打开城门却仍糟屠城的,怕是为数不多。”
墨殷心里有些不快,见容沚不做声,他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因为那个狐狸精。”
“呵呵。”
容沚略带轻蔑的一笑,让墨殷更觉不爽。
若是放平时他们二人闹得不愉快,墨殷一定会和他单挑数回合,不打到双方都精疲力尽绝不罢休,然后又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喝起酒来。但现在,似乎没什么能够发泄的,墨殷感到容沚并没有内疚的意思,那声冷笑让他更为愤怒。于是他用手臂重重撞击了一下栅栏,示意容沚屠城之事他并不想开玩笑。
“墨殷,你当真以为我是为了雪儿屠城的?”容沚无奈的摇了摇头,又继续说道:“也罢,算是一半一半吧。”
“那还有什么?”
容沚仍不语。
容沚和墨殷都沉默下来,有些事墨殷并不很清楚,他只知道容沚在皇族是受排挤的,并且立嗣的人选中根本没有容沚,就连军权也是自己和容沚一分为二。可是,容沚心里再有不满,至于赔上一城素不相识,无冤无仇的百姓的性命么?
“说不清楚。”过了很久容沚才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所以你真的不愧疚?”
“你一定要纠结我愧不愧疚么?”
“我看看你还有没有良心。”墨殷冷冷的瞥了他一眼。
容沚长叹了口气,煞白的雾气在幽暗中更觉阴冷。
“墨殷,确实对不住把你脱下水了,等回头我请你喝酒。不过若说我杀了那么多人,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他们罪有应得。他们可以杀死许斐星,留着他们,有朝一日也一定会杀了我容沚,杀了你墨殷。”
“你太绝对了,他们只是想活命。”
容沚听罢只是一笑,不再答话。
战争开始前的一段日子里,许斐星并没有练兵到很晚,日落之时他一定准时回到家,草草吃过饭之后便在书房坐下。他既没有像往日一样看兵书,也没有画过一张战略图。雪儿几经询问过他在想什么,许斐星只笑不语。
直到许斐星要出征的头几天,他被竺安的君王召见。雪儿不知道哥哥在朝堂上经历了什么事,他回家时脸色阴郁得可怕,关在屋里几个时辰也听不到一丝动静。想必许斐星定是为战事困扰,但她从未见过哥哥如此沉郁过,心里也不免担忧起来。
夜幕降临,雪儿轻轻走进书房,见许斐星正提笔写着些什么,于是小心走到他身后,伸手抱住他的胸怀。
“雪儿,哥哥忙呢。”
许斐星绕开雪儿细嫩的手臂,却满眼宠溺得对她笑了笑。
“多穿点衣服去,着凉了。”说着他抚了抚雪儿的手。
“不冷。”
“雪儿,听话。哥哥一会再陪你。”
雪儿仍不罢休,她把脸搭在许斐星的肩上晃动着他。许斐星结实的臂膀让她感觉踏实了许多。许斐星实则无奈,只得放下笔,把雪儿抱到腿上,看着她安然靠在自己怀里。
“干嘛呀你,黏人精一样。”
“休息会吧哥哥。”
雪儿那只纤细的小手游动在许斐星襟口,慢慢移至到他的脸上,然后俏皮的点了一下他的嘴唇,许斐星只觉一股火热浸入全身。他用他仅存的理性抓住雪儿的胳膊,把她往后推了推,以致她娇软的身体不要触碰到自己。
“别闹雪儿,哥哥有事呢。”
“我就不,你都好几天没陪我了。”
说着,雪儿又依回他怀里,玩弄着许斐星鬓角几缕碎发,指间点到他的脸颊上,让他觉得怪痒痒的。
“雪儿!自己玩会去,别缠着我!”
许斐星再次努力想摆脱掉他身上这个磨人的小妖精,谁知雪儿探过她精致的小脸,在许斐星唇上轻轻啄了一下,还不忘用那桃花眼冲着他一眨,许斐星彻底放弃了挣扎。
他用双臂缠住雪儿的身体,轻吻着她的额头,眼睛,再至她已红润的脸蛋。慢慢的,他越吻越深,在雪儿脖颈上留下几道深红吻痕,才放缓下来,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雪儿用秋水般的眼睛看向他,看向他对自己温柔面孔背后的疲惫与不安,也不知如何是好。她揉了揉许斐星眉间因长期焦虑而出现的折痕,希望他紧绷的神经能稍稍松弛一些。
“压力有没有好一点?”
她在他耳边轻轻问道,又抚着他的脸,许斐星顺势抚弄着她温软的手臂,感觉身体放松了许多。
他对雪儿笑了笑,让她的身体贴在自己的胸口,以便彼此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
“雪儿,你可想好了?”许斐星用低沉的声音在雪儿耳边问道。
两年前,他试图想得到她时,雪儿让他再给自己些时间。于是他再不敢产生这个念头,只守在她身边,耐心等待她做出决定,也不顾旁人评论他早就该娶妻生子,现在大儿子都能舞一把漂亮的长剑了。
“想好了。”
许斐星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冲。
“小妖精,有你的。”
说着,他一把把她抱到床上。
“将军!将军!”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两人都听得真切。
许斐星在军营多年,他知道这种传唤都是急报,不禁让他心头一紧,刚刚舒缓的眉头又猝然一皱。
“明天再处理吧,你就休息一晚上好不好?”
门外的人仍未作罢,声音喊得更急。
“将军!许将军!您快出来啊不好了!!”
许斐星再也不能无视门外的声音了。他猛的推开雪儿,也不顾披上件外衣便冲出屋外。
“什么事?”
“有一队人要叛逃,结果军营打起来了,着了大半边的火,您快过去看看吧!”
“我这就过去,把马牵过来!”
“是。”
许斐星回屋换好衣服,只交代雪儿早点睡觉,便向军营赶去。待他再返回家中已是后半夜,他悄悄推开房门,点起一小支蜡烛,依稀见得雪儿背对着他蜷着身子躺在床上。他知道雪儿并没有入睡,她睡熟的时候不会蜷缩身体。
许斐星躺下身伸手搂住她,此时的他已经冷静下来了。他很庆幸军营的事情,否则他将为他的冲动悔恨不及。雪儿把头埋在被子里只是不理他。许斐星又试探着晃了晃她,雪儿像刚才被他推开那样推掉他抱在自己腰间的胳膊,然后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正好卷走许斐星身上的被子,这让许斐星有些哭笑不得。
“刚才真的有急事,哥哥错了行不行。”
“你没错,我无理取闹!”
许斐星被她噎得不知如何接话。他想了很久才继续开口。
“你裹那么多被子闷不闷啊……”
“不闷。”
“雪儿,别闹了,跟小孩似的。”
“小孩脾气都没我臭!”
“你知道你还闹脾气啊。”
许斐星被她逗笑了,他用力一拉,把被子从雪儿那里拽了出来,又将她重新拥到怀里。雪儿没好气的想挣脱出来。
“雪儿,你饶了我吧……都给你道歉了么……你还要我怎么办你才能好啊?”
“你刚才推我!”
“那不是事情着急么……我错了雪儿,我的祖宗,您饶了小的吧……”
“军营处理好了么?”雪儿嗔怒道,不过她并不那么生气。
“没事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雪儿翻过身抱住他,对他做了个鬼脸。许斐星这才放心,用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磨人精,脾气那么臭。”
“我就是想让你休息一下……”
雪儿的话音听着有些委屈,她并非真的因为许斐星中途离开而生气,或者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就不高兴了,也许她就是单纯的想她哥哥了。
“我明白,哥哥也想多陪陪你。”
“哼,骗子。”
“真的……我已经想好了,等这回打完仗,我若还活着,我便辞官娶你,我们离开这里,过我们想要的生活好么?”
“我说你说话怎么那么讨厌啊!什么叫你还活着,你本来就得活着啊!”
雪儿刚刚的脾气又被许斐星燃了回来。
“烦死你了!”
“我是说万一,打仗谁能说得好啊……只是个假设而已。”
“不要假设!”
“好好好,不假设,不假设好了吧,别生气。”
“讨厌!”
许斐星吻了吻雪儿的额头,没有答话。过了一会,雪儿又抬起小脸笑嘻嘻问道:
“那我们去哪里呢?”
“你想去哪我们就去哪。”
“我也不知道……”
“那你慢慢想着,等我回来的时候想好就行。”
“好。”
“睡吧雪儿。”
“那你记得回来娶我啊。”
“一定。快睡觉了,听话。”
“你要早点回来啊哥哥。”
“嗯。”
“晚安哥哥。”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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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弟沚:
两国相争,实属无奈。身负君命,不敢顾私。名在军籍,至死不休。然心有所念,愿其长安。吾观弟行端品正,又观之性情,浩浩乎若江河,汤汤乎有浩然正气,故思忖再三,吾若命赴黄泉,望弟纳吾卿为妻为妾,或授之以忠良之家,为吾卿终身可依者。九泉之下,感激不禁。
愚兄许斐星
“陆军医,我现在行动受限,请务必帮我将许将军厚葬。”
容沚拿着陆子辰递过的血迹斑斑的绢帛,那是许斐星出征前写好放到身上的。他十分清楚自己已是九死一生,欲将雪儿托付给容沚,这个世上他唯一还信得过的人。
“公子放心,长公子也下令将许将军以国礼入葬,正在筹备此事。”
容沚点点头,目光仍然放在那封信上。
“雪儿怎么样?醒了吗?”
“还没有,刀伤接近要害,没那么好恢复。不过暂无生命危险。”
“那就有劳军医了。”
“臣下的本分而已。”
容沚看了一眼陆子辰,觉得有些不自在,虽然他还如以往一样恭敬谦和。
“陆军医还有什么事么?”
容沚想尽快把陆子辰打发走,他最怕陆子辰对他问东问西了。不过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公子……您当真不解释屠城之事么?”
容沚心里对陆子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陆子辰可不比墨殷让他觉得坦率,毕竟陆子辰是他姐姐的意中人,还被他大哥看好。一想到这些,容沚就觉得自己被监视着,不过陆子辰在他身边又一直尽心尽力,让他挑不出一点刺儿,这一点连墨殷都不得不佩服。
“公子,您要是不表明个态度,就得一直关在这,连墨将军也要遭牵连。且您和墨将军在这受冻挨饿不说,军中之事谁来管呢,光靠臣下一介郎医,怕是军营上下也不信服啊。”
墨殷听罢在一旁偷乐起来,他倒想看看容沚怎么被陆子辰治得不那么嚣张跋扈。他心想着,这军师的头衔也应该给陆子辰一个才合适。
“我父王和大哥怎么说?”
“君上病情尚有好转,但不宜操劳,长公子现在在调整军中官员,据臣下所知,并没有变动公子和墨将军的职务,只要公子肯悔过就可以出去了。”
“就这么简单么?”容沚轻蔑的笑了笑。
“长公子清楚您的功过。”
“是么?那就有劳陆军医告诉我大哥,我定好好反思反思自己的莽撞与野蛮,改过自新。”
“望公子谨于自己的言行。”
陆子辰见他仍然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甚是恼火,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告退。但他临走前又被容沚叫住,再次叮嘱他一定照顾好雪儿,他也答应了,不过他心里开始质疑雪儿与容沚屠城之间是否存在什么联系。
陆子辰走后,容沚长长舒了口气,引得墨殷上前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怕谁不好怕个军医。”
“我可受不了他在我耳边念叨个不停。”
“你若对陆军医这么反感,就别让人家替你照顾你那狐狸精。”
“墨殷!”
“还不都因为那个女人。要不然我现在应该舒舒服服躺在家里让人伺候着,现在倒陪着你在这受这种窝囊罪!”
“我写信让他们把你放了。”
容沚又低头看着手里许斐星写给他的信,眼里略过一丝惆怅,一闪而过。
“算了吧,谁听你的啊现在。你说长公子有陆军医说得那么好心么?他不打算动我俩,又何必动其他人呢?”
“当然没那么简单,陆子辰只告诉我们职位没动,并没说军权还在不在我们手里。有职权没军权,我大哥就能控制住我们,又在外留个是非分明的好名声。”
“那你想好怎么办了么?你这回可玩大发了,怕是没什么人愿意支持你了。”
“没想好……不过……不管我大哥做什么决定,我都不后悔屠了竺安城。”
容沚目光中透出寒意,他紧咬下颚,手指死死抓住一根栏杆。墨殷不禁怔住,凝神看着他,只见容沚突然发力,牢门被踹得晃动。把守的狱卒也被容沚的爆发吓得不知所措。容沚冲着狱卒大吼:“看什么!放我出去!!我没做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