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密麻麻的大雪依旧纷纷扬扬地下,寻道场石拱门外的山道上,先前的些许深浅不一的脚印,早已被遮掩得严严实实。
江问潮坐在游云峰所在阵列的石阶上,脖子伸长,像只长劲鹿一般朝石拱门方向张望着。
纷纷扬扬的大雪将稍远一些的石拱门遮掩起来,只露出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
过不多久,那石拱门外的斜道上露出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江问潮面上不禁露出一丝喜色。
那道身影转眼间便很近了,已大致瞧得清对方的面容。只是瞧见这面容后,江问潮面上的那丝淡淡喜色,却是一瞬间在脸上僵住。因为,那道身影并不是他所期待的师妹柳曲眉,而是封云阁阁主,任梁安。
幼年时,江问潮便与同年的师兄弟不同。同年的师兄弟大多数都不喜柳曲眉,他却是极为喜欢的。也许,如此多的同门师兄弟,也是有那么几个同他一般,暗地里偷偷地喜欢着柳曲眉,却就是没有勇气说道出来。
这也怪不得他。当大多数师兄弟都厌恶柳曲眉时,年幼的江问潮如何能有勇气喜欢她?
幼年时的喜欢与厌恶没有理由,似乎也不需要理由。那是一种极为单纯的喜欢,亦或是厌恶。
若是江问潮让同年的师兄弟知晓他的心思,那么,那些厌恶柳曲眉的师兄弟,也就该将心中的那丝厌恶分摊到他的身上。
然而,江问潮并不想为了区区一个柳曲眉,便恶了自己在同年师兄弟心中的印象,更不想失去尊崇自己的那几个师兄弟。
由此一来,江问潮似乎也与同年师兄弟一般,开始厌恶起柳曲眉来。但唯一不同的是,他似乎比同年师兄弟还要更厌恶柳曲眉几分。因为他想,若是大家都厌恶柳曲眉,而他次次都要比同年师兄弟欺负柳曲眉更狠一些,说不得便会引起对方的注意。
可后来一切似乎都变了。因为,山中来了一个比他小的孩童——贺江落。那贺江落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竟是敢于明目张胆地同柳曲眉玩耍。
这让江问潮感到不可思议,时常在心中暗自道:他。。。怎的敢?他怎的敢?他怎能敢?
那时候他开始变得愤怒起来,仿如一只撒尿圈地的小狗,某天突然来了另一只小狗,光天化日之下竟是在自己地上撒尿。这让他如何能忍?
既是不能忍,便只得将自己的愤怒化为力量。从那以后,江问潮便由原先的欺负柳曲眉,变成了欺负贺江落。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贺江落竟是个怂货,即便受了自己等人的欺负,不仅不敢反抗,竟是连声张也做不到。
一时之间,柳曲眉每每看向江问潮的祈求目光,仿佛让江问潮在柳曲眉心中的形象变得越发高大起来。这无疑给了江问潮更大的动力,随后欺负起贺江落来,却是越发起劲。
到得此时再回头看,江问潮却觉着当时的自己怎的这般没出息。不说公然向世界宣告自己喜欢柳曲眉,也不能欺负贺江落那个怂货啊。
这可倒好,欺负人的自己成了恶人。被欺负的贺江落却是得了柳曲眉的同情,俩人关系反倒是越发亲近。
每每柳曲眉看向贺江落时眼神中流转的那丝柔情,都让江问潮抓狂到不能自已。常在心中咆哮:一个怂货!他凭什么?他凭什么?
然而无论他做什么,事态似乎已然严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的恶人形象,仿佛早已在柳曲眉心中生了根。柳曲眉越发大了,却又时常与贺江落腻在一起,反倒是对自己不理不睬。
好不容易今日寻道大比贺江落那小子没来,江问潮便得了机会,时常将视线停留在柳曲眉身上。未曾想,大比进行到一半,柳曲眉却是又慌慌张张地去了。
偌大的无双宫,能让柳曲眉如此慌张的,只得俩人。一个是柳曲眉的生母方月心,一个便是那可恶小子贺江落。
一想到贺江落,江问潮心中仿佛长满了荆棘一般生疼。而那荆棘,便是贺江落!
江问潮盼啊盼,多希望心中的丽人能早些回来。可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回来的并不是柳曲眉。
游云峰乃至整个无双宫皆知,这封云阁阁主便是贺江落的师傅。方才响起六道钟声,此时封云阁阁主却出现在此处。两相一结合,贺江落面上露出一丝笑意,略显庆幸的笑意。
无双宫的响钟是特定的。六声钟响分两种境况,一种是有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将会被夺去修为逐出山门。另一种便是有人闯过了通天楼七十七关,六声钟响,是为庆贺。
贺江落在无双宫着实是个传奇,即便拜在封云阁阁主任梁安门下,十年来修为却是毫无进境,成了无双宫的一个传奇笑话。这般废物,如何能闯过通天楼七十七关?
今日又是寻道大比,游云峰嫡传弟子尽皆来了此处,可以想见,整个游云峰内,再无人能闯过通天楼七十七关。
由此一来,倒是不知那怂得不像样的小子,究竟是犯下了什么错,竟让堂堂封云阁阁主前来请罪!
一念及此,江问潮脖子似乎伸得更长了。他的视线随着任梁安的身影,在风雪中缓缓朝着下方的宫主陆晚沙移去。
当任梁安立在陆晚沙身前时,江问潮一脸兴奋,又将两只耳朵竖起,想要仔细听听俩人对话。
任梁安行得一礼,开口道:“宫主,老朽那不孝之徒贺江落,方才闯过通天楼七十七关,如今出山去了。未曾事先通禀于您,还望恕罪。”
陆晚沙抬起头来,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让一旁的安思休瞧了,面上升起一抹怪异之色。
宫主陆晚沙向来不苟言笑,没成想今日竟是笑了,尚且笑得并不难看,当真是奇也怪哉!
陆晚沙笑道:“你啊,出了这么个高徒,怕不是在心里偷偷地乐坏了罢?那小子既是拜在你的门下,如今能有所成就也是寻常。此子既是咱无双宫弟子,又尚未坏了规矩,你又何罪之有?”
任梁安也不矫情,呵呵一笑,“有您在咱无双宫,众多弟子便能瞻仰您的风采。此子能有所成就,定是托了您的福气。”
恭维之言谁不喜欢?且不管真真假假,至少听得此言,陆晚沙似乎越发高兴,面上的笑意越发浓烈,“你这老家伙倒是会说话,怎的?便这般想要老婆子照拂一二么?”
后方的石阶之上,些许词汇被狂风带来,冲进江问潮竖起的两只耳朵里。“不孝之徒”。。。“闯过”。。。“出山”。。。
兴许是这信息量太大,以至于江问潮压根儿不信,或是不愿信。他一脸呆若木鸡之相,眼中的不可思议四溢而出。半晌后,他开始喃喃道:“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起先是低声喃语,最后许是太过愤怒,亦或是太过嫉妒,竟是不禁吼了出来。
寻道场内由来安静,除却四周寒风的呼啸声外,再无旁的声音。江问潮这声大吼,无疑便是平地起惊雷,将场内众多弟子的视线引了过来。
江问潮一吼出声,立马便反应过来,瞧见下方第一排的方独秋瞪了自己一眼,他眼神之中立马带上一丝怯懦,躬下身来,将脑袋低垂下去。
。。。
离洛下得山去,在密林边缘停下脚步,将扛在肩上的包袱取下来搁在雪地上,开始细细察看起来。
师傅任梁安给的包袱并不大,里边的东西也不多,拢共就两样东西,一长形木盒,一锭白花花的银子。
银子没什么可瞧的,倒是那长形木盒将离洛的目光给深深吸引住了。
长形木盒外表被漆成深红,表面雕有花样图案,离洛拿在手中翻转着细细一瞧,却是再无旁的装饰。
打开木盒,里间躺着一把短匕。短匕呈一段微弯的曲线,像极了一轮弯月。匕身呈深灰色,其间满布不规则的纹路,细细瞧来,竟是觉着极其古朴。将短匕握在手上,短匕两侧的锋刃反射着幽幽寒光,耀眼夺目。
离洛将短匕放于唇上,轻轻一吹,一阵“叮叮”的清响传来,好不悦耳。
离洛解开脑后的长巾,一头黑丝随风而扬。将短匕凑近飞扬的发丝,片刻之间,便见好几根发丝从中而断,被狂风肆虐着消失不见。
瞧见这般情形,离洛面上不由露出一丝惊异,转而眼神之中又流露出浓浓的喜色。他在心中暗道:师傅果真是疼我的。
江湖中有兵器牍,收录世间初窥境之上的武林人使用的兵器。排在前十的兵刃,无不是用陨铁打制而成。
而在兵器牍中,位列第十的一件兵器便是一把短匕——青月。
相传,三百年前世间出了一位打制兵器的好手——捂铁侯。他走遍世间只为搜罗天外陨铁,用了三十年方才归家。他先后打制出了兵器牍中排名前九的兵刃,其后发现还剩了一小块陨铁。
那一小块陨铁量不大,打制一件长兵刃不够,混杂进寻常兵刃中又显得不伦不类。经过冥思苦想、再三迟疑,最终捂铁侯下了决心,将那一小块陨铁打制成了一把短匕,便是如今兵器牍上排名第十的青月。
其时世人均喜长兵刃,哪怕青月用了上好的陨铁,也并不得世人待见,并未将其纳入兵器牍前十之列。
由此一来,青月经过一番辗转,最终落入了无双宫之手。即便如此,世人仍未将青月放在眼中,因而青月依旧入不得兵器牍前十。
直到七十年前,无双宫出了一位天才弟子,仅以十七之龄,便已破了初窥境,入了风云境。其后,此人以一把短匕四处挑战,没成想,江湖中二十几位风云境前辈竟是悉数落败。其时,此人用的短匕便是青月。
而此人,便是如今无双宫封云阁阁主——任梁安。
其后江湖发生了一个大变故,无双宫封闭山门,七十载未出。以至于如今江湖之中虽也流传着青月的传说,却已是再无人见过青月的真实模样。
传言中青月一出,当其划过空气后便会发出一阵轻颤,其颤声清脆悦耳,如同弓月在哭泣一般。想来,青月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得了如此至宝,离洛喜不胜收,将短匕拿了,在手心把玩一阵,不时满意地点点头。最后觉着差不多时,手轻轻一抖,那青月便自掌心消失不见,不知去了何处。
离洛又躬下身来,将师姐送的包裹打开,只见其间除了一堆银两外,别无旁物。那一堆银两有些散乱,有不规则的碎银,也有形状好看的纹银。
粗略一瞧,怕是得有百两之巨。怪不得先前接过来时,便察觉这包袱比之自己所带的,与师傅所赠的加起来都要重。
师姐的心思,他如何能不懂。只是他此时心不在此,怕是只得辜负一途。
离洛将几个包袱收好,又用剑挑了扛在肩头。听得一阵清脆的响铃声,离洛略微楞了楞,自腰间取下那一串铃铛来。
细细瞧去,只见三两个小铃铛挤在一起,用一根略粗的红绳串起,只轻轻一摇,便又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离洛轻轻叹得一口气,又将那铃铛系在腰间,回头望了一眼游云峰方向。此处乃是密林边缘,他身后都是高大的树木,这一眼无疑有些白瞎,什么也没瞧见。
离洛扭回头,面上带起一丝坚毅神色。他迈开步子朝前方走去,走得义无反顾。
只是未走得几步,他似乎踩上了一个雪泡,身子直往下坠,同时尚有清脆的咔嚓声传出。
离洛也不慌,身子一扭便已凭空而起,未及他落下,斜前方的空中却是有物什破空而来。那物什冲破漫天风雪,裹挟着“呼呼”的风声直奔而来。
离洛无奈,只得用了一招无风雪乱,身子在空中一摇,眨眼便已避了开来。
待他轻轻地落在雪地上时,一眼便瞧见斜前方的密林边缘处,一片雪白中露出一抹深褐色。毫无疑问,那抹深褐色是一道身影。
离洛脚下轻轻一点,身子便迅疾地冲了过去,落在对方身前。一把擒住对方的脖颈,再一把摘掉对方头顶已落满白雪的斗笠,不及他开口问询,此人身后却是“刷刷刷”地起来好几道身影。
到得此时,被离洛一把擒住的身影似乎方才反应过来,只见他一脸慌乱之色,结结巴巴道:“仙,仙人,小人是,无意的。”
一番问询过后,离洛方才发现,这确实是一场误会。这几人在此蹲了一早上,听得陷阱之处有动静,此人粗略一瞧,只以为猎物要跑,想也未想,一箭便射了过来。
离洛哭笑不得,刚刚出山便被人当作猎物,也不知是好是坏。
入了冬,猎物已是极为难寻。乔木与村中同伴等了一个早上,好不容易等来一只猎物,没成想却是冒犯了北茫山中的仙人。好在这仙人似乎脾气极好,也不怪罪自己,竟是哼着莫名其妙的曲儿径直去了。
漫天风雪之中,呼呼的风声不断响起。随着这呼呼的风声而起的,还有一串清脆的铃铛声。
随着这清脆的铃铛声远去的,还有一莫名其妙的歌儿,细细听来,仿佛是:
说走咱就走哇。。。
你有我有全都有哇。。。
这歌声渐渐远去,那一抹隐隐约约的身影被风雪遮掩,瞧来却是越发模糊。到得最后,那铃铛声小的再听不见时,那道身影也是消失无踪,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