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比第二日清晨，大雪依旧未停，漫天的风雪将整个游云峰都笼罩进去，让人连前方一丈开外都瞧不清。
柳曲眉踏着风雪，自左侧嫡传弟子的屋舍外过来，立在了赋禅楼院门外。
风雪越来越急，直到雪花落在她的肩头，堆得半寸有余时，赋禅楼院门内才走出一道浅灰身影。
柳曲眉立着不动，眼中却是升起一抹笑意，“师弟怎的才出来，大比怕是已然开始了。”
离洛笑笑，“师姐自行去瞧吧，今日师弟不想去了。”
柳曲眉将轻笑收了起来，双眼上方的眉毛微微上扬，显得有些呆愣，“怎的了？这般大比寻常可是轻易不得见的，师弟若是想更进一步，须得好生瞧瞧才是呀。”
离洛寻思片刻，说道:“今日身子有些不适，便不想去了。”
柳曲眉恍然，“这样啊，那，师弟好生歇着吧。”
见离洛满口答应，柳曲眉也无旁的话可说，扭身走了。
离洛终是不忍，开口喊道:“师姐！”
柳曲眉停下脚步，自风雪中转过身来，疑惑道:“怎的了？”
离洛轻轻一笑，答道:“无旁的事，只是今日风雪有些急，师姐往后多多珍重！”
柳曲眉眼珠滴溜溜转得一阵，却是想不明白，说道:“些许风雪罢了，并无大碍，以往可不都这般过来的么？师弟还有事么？”
离洛轻轻挥手，“无事了。”
柳曲眉走了，她要去寻道场观瞧今日大比。
离洛在院门外立得一阵，也走了，他要去闯通天楼。
通天楼在封云阁旁侧，同封云阁一般，也只得一间小木屋。真正的通天楼，则在小木屋下方的石室中。
离洛走进小木屋中时，一个身着浅灰色衣袍的中年人自桌案后抬起头来，瞧见离洛颇为陌生的面容，并不言语，低下头去，在桌案右侧的竹篮里摸出一块铁牌，扔在了桌案前方。
离洛在桌案前立定，却并不伸手去拿铁牌，“劳烦师叔，给弟子拿一块风行牌。”
桌案后的中年男子猛地一下抬起头来，面上带着一丝惊异，仔细瞧了瞧离洛，见对方一脸严肃，方才自桌案左侧竹篮里摸出一块银色令牌，扔在桌案上，顺手将一旁的铁牌摸走。
离洛捏着令牌，也不多话，对中年男子行了一礼，扭身便朝屋子左侧过去。
待离洛的身影下到石室，那先前露出来的洞口徐徐合上，中年男子方才收回视线，摇摇头，感叹道:“呵，如今的年轻人呐，心浮气躁已是非同一般喽。”
。。。
寻道场内，大比刚刚进行到一半。
下方的石台中，施长玉经过昨日的较量，今日已是稳重了许多。他静静地立在原地，并未率先朝对手直冲而去。
今日他的对手乃是腾龙峰峰主，一个面带娇俏，眉目含情的妖娆妇人。这妇人身着一袭白色长裙，寒风将裙摆带起，在风雪中狂乱舞动，加上她面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端的是个妖精，一个大大的妖精。
昨日施长玉便是因着急功近利，方才两招之类便被揍得趴下。今日他可是谨慎许多，静静地立在原地，视线紧紧地锁住妇人身周，大有妇人一旦出手，他便会闻风而动的架势。
当然，此处的闻风而动便是字面意思。因为，施长玉真的在听风声，闻风的味道。妇人身上带着一丝淡淡的清香，被狂风肆虐过来，直入他的鼻腔。一旦妇人动手，无论如何，四周的风雪会变，那丝清香也会动。
妇人见施长玉没有丝毫动手之意，娇笑道:“难不成，师侄今日便想就这般等下去？”
见施长玉不搭话，妇人自觉无趣，收起面上的笑意，脚尖在积雪上轻点，身子便已消失在原地。
妇人并未直接冲向施长玉，而是穿过重重风雪，在风雪中画出一道弯曲的“S”形弧线。妇人的身影转眼便到了施长玉身前，起点处她的那道残影方才被风雪吹散。
瞧见施长玉仍未有丝毫动作，妇人撇撇嘴，心中升起一抹不屑，一掌拍了过去，旋即却是惊异道:“咦～？”。
妇人那一掌轻飘飘地拍出去，却是已用了八分力。手掌印在施长玉的胸膛之处，方才发觉手掌前方空荡荡的，无处着力。
刚察觉出怪异之处，妇人不待残影被风雪吹散，脚下轻轻一点，“咻”的一下飘离原地。
果然，刚刚撤走身子，妇人便见方才她站立的上空，一道身影倒立而落，手掌所击方向，正是方才的自己。
妇人面上轻轻一笑，心中却是不知是何感受。她脚下又是轻轻一点，直接了当地冲施长玉落下的身影而去。
妇人的掌风裹挟着风雪，击在施长玉的面上，有些生疼。施长玉却是并未慌乱，使出抚雪无声中的第五招——无风雪乱，便见他的身子在空中轻轻一荡，竟是硬生生地避开这一掌。
施长玉的身子荡开，脚尖尚未落地，身前的风雪中却是露出一张俏脸，不及他再度荡开，胸前却是传来一阵巨力。
“噗”的一声轻响，施长玉面带些许慌乱之色，身子便像炮弹一般倒飞出去。施长玉的身子冲破了后方的风雪，在风雪中开辟出一道静谧的世界。
只是这静谧太过短暂，当施长玉的身子“砰”的一下砸在地上，面上露出一丝扭曲的神情时，这静谧已然被斜上方而来的风雪淹没。
石台上方，妇人似乎颇为满意地轻轻点头，喃喃道:“倒是可造之材。”
胸腹传来一阵剧痛，将施长玉的面容轻轻扭曲起来。他躺在地上，心中却是颇为自得:好歹，总算多撑了一个回合。
施长玉在雪地上躺得一阵，正待他想要缓缓爬起来时，却似是听到了什么一般，硬生生止住了动作，竖起两只耳朵，专注地听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若有若无的六道缥缈钟声，透过重重风雪，传进了施长玉的耳中，也传进了寻道场中众多弟子耳中。
众弟子纷纷起身，寻着钟声传来的地方望过去。只是此处乃寻道场，除却纷纷扬扬的大雪，便是呼呼而响的寒风。因此，除却风雪外，这些弟子什么也未瞧见。
倒是各峰峰主瞧得一眼钟声来处，面上略带一丝惊异，齐齐望向了石阶下方。
游云峰弟子所在的石阶下方，圆形石台外的环形场地边缘，一张花雕木椅上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正是无双宫宫主陆晚沙。陆晚沙身旁立着一道白色身影，正是刚闭关而出的安思休。
安思休微微俯身，在陆晚沙耳边轻轻道:“宫主，六声钟响，有人要出山了。”
陆晚沙不置可否，只轻轻挥手，像是在说“知道了”一般。
各峰十年前拜入无双宫的外门弟子并不知晓这钟声的来历，尽皆面带疑惑，齐齐朝各自峰主投去探寻的目光，却是并未得来峰主的回答。
游云峰峰主方独秋初听得钟声时，面上微微一愣，旋即便轻轻一笑，接着又陷入了沉思。
柳曲眉反应最为强烈，听得钟声之后，她寻思半晌，许是想到了什么，陡地一下起身，引来身周弟子的注视。柳曲眉却是不管，急急朝寻道场外边而去。
。。。
封云阁外，离洛从赋禅楼那边缓缓过来，他脚步轻盈，却又面无颜色，只从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中，能瞧出一丝莫名的兴奋。
当他从通天楼下的石室出来时，将印有红戳的风行牌归还中年人后，那中年人面上露出的惊愕之色，仿佛并非是对他修为的不可置信，更像是对他实力的一种肯定。
离洛下到封云阁的石室中时，师傅任梁安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到来，仍旧稳稳地背对自己而坐，脑袋低垂着，像是在盯着一件奇珍异宝一般。
离洛踱步过来，在任梁安身后立得许久，见师傅任梁安仍旧无有丝毫动作，不禁“咚”的一下跪在地上，开口道:“师傅。”
离洛同先前的任梁安一般，低垂着脑袋，声音中已然带了一丝轻颤。
任梁安合上书册，呆愣良久，方才长长叹息一声，随着木椅转过身子。
“起来吧，早前便同你说过，入了我门下，便无须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离洛不动，仍旧低垂着脑袋。在任梁安瞧不见的地方，有热泪自眼眶滑落，轻轻地落在下方双腿间的衣袍上。
十年啊！
十年来，离洛常伴任梁安左右，老头子的饮食起居，基本都是他在操持。老头子虽是对他少有夸赞，相反却是极为严厉。可离洛哪里能不知道，这是老头子真心待他好，不愿让他往后入了江湖，只得一个身死的凄凉下场。
有离洛在一旁嬉笑玩闹，老头子虽是时常斥骂几句，却也是笑着的。如此一来，爷孙俩倒像是亲的一般，老头子因此似乎比之十年前也开朗了许多。
老头子大半生都将心思放在武学之上，未曾婚配，膝下更是无儿无女。离洛这一走，便又剩老头子一人在这偌大的无双宫中，孤苦伶仃。
可即便老头子再是如何孤单，离洛却不得不走，因为，他有不得不走的因由。
师傅任梁安尚且活着，可有的老头子却是已然身死。死得不明不白。
以往偶有人劝诫他，要学会怜惜眼前人。可离洛有血有肉，做不到对死去的两个老头无动于衷。如此一来，他终究做了选择。
见离洛仍旧不动，任梁安轻轻叹得一声，“小子，既是已决定要走，便休得作那小女儿姿态。扭扭捏捏的，成何体统？一剑既出，如何能够再三迟疑？”
离洛闷声不响，“咚咚咚”地连磕三个响头，再直起身时，额头已然带了鲜血。
离洛深深瞧得任梁安一眼，说道:“师傅，徒儿不孝，怕是往后难得在您老人家膝下敬孝，望您多加珍重！”
如此说完，离洛起身要走，刚踏出一步，身后却是响起任梁安的声音。
“小子。”
离洛停下脚步，回身看去，却见任梁安扔过来一个包袱。
离洛一手接过包袱，发觉并不沉，倒是不知其中装了些什么东西。
长者赐，不敢辞。无论里边是些什么，都是师傅任梁安的一番心意。有时候，心意要比太多东西都更加难得。
离洛躬身行礼，尚未起身，却听老头子开口说道:“里边有几两银钱，省着点用，回南国还是绰绰有余的。”
离洛告退而去后，任梁安在椅子上坐得良久方才起身，书也不看了，直直朝石阶上去。
离洛回了赋禅楼，将事先收拾好的一个包袱用剑一挑，同师傅任梁安给的包袱串在一起，扛在肩头便出了赋禅楼。
行至院门外，离洛回头瞧瞧身后的赋禅楼，似乎觉着再无什么可以留恋的，一挥衣袖，直直朝前方而去。
自己的徒弟要出山，即便任梁安在无双宫的地位再如何特殊，也得去宫主跟前通禀一声才是。
任梁安出了封云阁，缓缓朝前楼过去，他的身影看似很慢，实则却是快得很，只一眨眼的工夫，便已走过了前楼，走过了前楼前方的场地，扭身朝游云峰上方而去。
刚踏出几步，任梁安便瞧见上方下来一道浅灰色身影，细细一瞧，正是柳曲眉。
柳曲眉自是瞧见了任梁安，急急停下脚步，乖乖行得一礼后，方才脱口问道:“阁主，可是。。。”
任梁安似乎知道柳曲眉想要问些什么，未待她说完，点点头，打断道:“去吧，他应当尚未离去。”
柳曲眉闻言，不再迟疑，脚尖一点，身子便朝下方而去。
走到前楼前方的场地时，后方前楼中的过道果真冒出一道熟悉的身影，不是离洛又是谁来？
柳曲眉呆呆地立着，口中讷讷道:“师弟，你怎的。。。”
瞧见柳曲眉，离洛亦是楞了一下，方才讪讪而笑:“师姐，你怎的回来了？”
柳曲眉扔下一句“师弟少待”，便风风火火去了。
再回来时，柳曲眉似乎还是那般风风火火，只是手上提了一个包袱，还带起一阵清脆的铃声。
将包袱递给离洛，柳曲眉又自腰间取下一串铃铛，和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再次递给离洛，“师弟。。。”
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哽咽得说不出来。
离洛一见师姐红了眼眶，哽咽了声音，本想上前给她一个拥抱以示安慰，旋即却是硬生生止住。毕竟，这般动作在此时看来，显得有些轻佻。
“多谢师姐盛情，往后若是师姐到了南国，定来九天城寻我。”
见柳曲眉狠狠点头，离洛再道一声“珍重”，转身轻飘飘地离去。
望着那道离去的身影，柳曲眉轻轻挥手，不见对方扭头来看，却有晶莹剔透的泪珠滑落。
柳曲眉奔出几步，却又停了下来，眼睁睁瞧着那抹身影，逐渐消失在下方的一片白雪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