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午,九峰各个嫡传弟子与各峰主的较量便已结束。境界差距太大,各个嫡传弟子大比之后,面上均带着若有若无的沮丧。
初窥境对上风云境,各个嫡传弟子身上均已带伤,无力也无心再战。因此,这第一日的比试也就此结束。若要再战,且得等九位嫡传弟子歇息一晚,到第二日再战。
如此一来,这般寻道大比,无疑便要持续整整八日。仔细想想,离洛都为这般拖拉之事觉着牙疼。
封云阁。
离洛过来时,任梁安仍旧在石室中的桌案前坐着,似乎如此长的时间,对方竟是未曾移步。
行过礼,离洛立在任梁安身后,略微寻思一阵,有些话终究忍不住吐了出来:“师傅,今日弟子遇着宫主她老人家了。”
任梁安并不回头,只盯着桌案上灯火映照下的白色书页,口中道:“遇着之后?”
“遇着宫主之后,她与峰主言语过,弟子觉着,被她瞧出来了。”
任梁安摇摇头,呵呵笑道:“小子,别成日自作聪明。有时候,聪明太过反而作茧自缚。”
离洛瞧着老头子的背影,面上升起一抹不明所以的疑惑神情,“您老人家就莫要卖关子了,弟子生性愚钝,哪能猜透您的心思?”
“是推测。”任梁安苍老的声音自口中吐出,在安静的石室中放大。
“此言何意?”
任梁安撇下书册,不知怎的,座下的椅子片刻间竟是生生地转了一百八十度。瞧着离洛面上那丝掩藏不住的慌乱,任梁安轻轻叹口气,“小子,成大事者,天崩于前色不改,如你这般,如何能成事?”
离洛面上恭敬,心里却升起一丝不以为然,心想:事涉生死,不怕的,都非常人!奈何,小爷我是个怕死的。
任梁安见离洛不说话,继续道:“若是怕死,但凡江湖之事,你小子还是趁早远离为好。”
离洛心中微凛,心想:老头子莫不是身怀读心术?
不待离洛细想,又听任梁安继续道:“一旦踏入江湖,便是身不由己。江湖中皆是追名逐利之辈,有的杀人有由头,有的杀人没有由头。因此,你若定要踏入江湖,须得谨记两点。”
离洛很配合,开口道:“哪两点?”
任梁安瞥他一眼,开口道:“其一,不能怕死。其二,得会杀人。”
离洛抬头,看着任梁安弱弱道:“吓人行不行?”
任梁安瞥他一眼,不接茬,“以你如今的修为,若是有心隐藏,即便是宫主也看不透的,但你切莫自作聪明。世上无非两种人,一种是有修为的武林中人,一种是无修为的寻常人。一旦入了江湖,即便有心隐藏,也不会藏得太久。”
听得此言,离洛总算放下心来。他身为无双宫弟子,又是任梁安高徒,既然陆晚沙瞧不透自己的修为,自是能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任梁安瞧见离洛那一脸思索的神情,也不开口搅扰。待离洛回过神来,这才开口:“今日大比你小子也去瞧了,有何感想?”
离洛面上升起一抹无奈之色,道:“师傅,大比当真没什么看头,纯粹是一群弟子找虐哪,那几位峰主从头虐到尾,瞧得让人升不起兴致。”
任梁安笑笑,神情严肃起来,“这便是先前师傅告诫过你的,人活一世,心中当有天地。不要逞着自己有些修为,入了江湖便不知所谓。若是遇上归海境,你便同大比之上的弟子无甚区别。即便能多撑得几个回合,可终究逃不过身死的命数。”
离洛收起那吊儿郎当的神情,恭敬道:“弟子谨记师傅教诲!”
任梁安轻轻点头,“但愿你当真能记得住。”
离洛又迟疑着开口问道:“师傅,弟子先前问过您老,以弟子如今的修为,可能闯过七十七重关?”
任梁安点点头,“可以试试,闯关前且得记住,剑一出,不得血,不归鞘。”
离洛肃然,抱拳,朗声道:“多谢师傅教诲,弟子定会铭记于心!”
“去吧。”任梁安轻轻一挥手,面上似乎显得有些不耐。
知晓老头子是书瘾犯了,也不再啰嗦,告退而去。
自石阶上去,离洛一眼瞧见木屋桌案前坐着一抹浅灰色身影,那身影瞧见他,自椅子上起身,高兴道:“师弟,你总算出来了!”
离洛笑笑,瞧见柳曲眉眼中流转着的一丝喜色,“师姐怎的又来等我?”
柳曲眉故作生气道:“怎么?师弟瞧了一日各峰仙子,如今这是嫌弃师姐了?”
离洛讪讪一笑,“哪能呢?师姐可是九峰最美的仙子,师弟哪有嫌弃的资格?”
柳曲眉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听得离洛后边半句,那丝欣喜旋即又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微怒,一把探至离洛腰间,轻声细语道:“师弟此言,可是说有了资格,便会嫌弃师姐咯?”
离洛扭头楞楞地看向柳曲眉,心中只剩下无力的呻吟,“师弟可没有此意,定是师姐想多了。无论师弟成了何种模样,师姐永远便是那夜空中闪耀夺目的明星啊。”
柳曲眉用力一扭,听得离洛“哎哟”痛呼一声,也不在意,顾自说道:“可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然后私底下想入非非?”
离洛急急点头,旋即又反应过来,直想摇头,却已是来不及,腰间柳曲眉的纤巧手指已然陡地翻转,再度用力扭向另一边。
见离洛闭口不言,一脸哀色,柳曲眉却是开口说道:“怎么?被师姐说中了?无力自辩了?”
离洛哭笑不得,“师姐,您都对,师弟哪能与师姐一较高下呢?”
柳曲眉轻哼一声,松开探至离洛腰间的手,撇嘴道:“油嘴滑舌,口是心非!”
如此说完,柳曲眉转身便朝门外走去。离洛揉揉许是已经发青的腰间,一脸无奈地追了出去。
俩人踩着厚厚的积雪穿过中楼屋舍间的过道,行至后方外门弟子宅院外的过道时,后方的不神楼院门处出来几道身影,离洛瞥得一眼,并不理会。
眼瞧得柳曲眉并未停下,离洛正要追过去,偏偏有人不愿让他如意。
“师弟!别急着走啊!”
离洛停下脚步,扭身朝后方看过去。不神楼院门外,江问潮身着一袭浅灰色长袍,一马当先地走在头前,身后跟着好几道浅灰身影。
江问潮在离洛身前立定,抬眼瞧一下前方那抹身影,一脸笑意,开口小声道:“若我是你,定不会离她如此近。”
离洛轻轻一笑,道:“若我是你,定不会如此无用。”
瞧得江问潮面上升起一抹微怒,离洛扭头朝柳曲眉吼道:“师姐!江师兄说,他喜。。。唔。。。”
一句话未曾说完,江问潮一把扶住离洛肩膀,一手捂住离洛的嘴,让离洛余下的话再吐不出来。
瞧见柳曲眉扭身朝这边过来,江问潮面上带笑,“师妹不用过来,咱俩闹着玩呐,并无旁事。”
如此说完,见柳曲眉在前方站定,似乎并无继续过来的样子,江问潮方才低声威胁道:“师弟若是不想接师兄的战帖,便管好自己那一张臭嘴。”
无双宫虽是不许弟子私下殴斗,可师兄弟之间却可以通过下战帖向对方挑战。
若是离洛不接,定会为游云峰乃至整个无双宫众弟子所嘲笑,定他个怂货之名。可若是接了,又不愿轻易暴露自身修为,定会被江问潮揍个灰头土脸。
不得不说,江问潮这小子虽是在柳曲眉跟前并无太多存在感。可在离洛跟前,这小子却是脑子颇为灵光,那恶心的形象映在离洛心中,是怎的也挥之不去。
。。。
一字溪木桥上,柳曲眉立在漫天风雪中。寒风扰乱了她一头秀发。立得半晌,她却是轻轻叹息一声,那单薄的身影略显落寞。
离洛缓缓过来,将这声叹息听得清清楚楚,不由笑道:“哟,师姐如今这是多愁善感起来了么?”
柳曲眉也不回头,若有深意道:“师弟,师姐如今已是年岁不小,阿娘已是催促再三。你说,师姐该如何做?”
离洛面上的笑意陡地凝滞,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
显然,柳曲眉已到了婚嫁之年,即便她自己无心,可她老娘却是会逼迫于她。离洛能怎么办,难不成将柳曲眉娶了,带回南国去?
这是不可能的。他压根儿也没想着要立马回南国,更不想给自己找一个软肋。
见离洛不说话,柳曲眉扭过头来,眼神之中带了一丝哀怨,“怎么?师弟无话可说?”
离洛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若换做是以往的他,见过了风花雪月,花言巧语糊弄一番也就是了。可如今却是不知怎的,在柳曲眉跟前,再想巧言令色已是开不了口。
离洛细细思索,想要斟酌好该如何回答柳曲眉的提问时,上方高空处却是传来一阵熟悉的鹰唳。
那鹰唳声尖锐无比,惊空遏云,在高空处回荡着,久久未散。
听得这声鹰唳,离洛与柳曲眉齐刷刷地朝上空望去。忽而,离洛发出一声长啸,像极了对鹰唳的回应。
又是一声鹰唳响起,斜上方的漫天风雪中,一抹影子俯冲而下,冲破了重重风雪的阻挠,“咻”的一下落在了离洛肩头。
此鹰落在离洛肩头,鹰爪紧紧勾住离洛肩头的衣袍,脑袋一扭,在离洛脑袋上蹭得几下,又发出一道长唳,像是极为欢快的样子。
细细瞧去,此鹰头部满是雪白的羽毛,其中间杂着些许褐斑。上体毛色均呈暗灰,胸部毛色则为褐红,尾部毛色尽是雪白。这是一只——海东青。
离洛一脸温柔,伸手轻轻抚过她的头顶,自其脚踝处取下一个以蜡封口的小竹筒。摘掉一头的封蜡,离洛自竹筒中取出一小卷白纸。
展开来后,其上只得两个字——已定。
离洛将纸条收起,两只手掌合在一起,再放开时,掌心处已只剩一抹齑粉,随后便被寒风裹挟而起,朝远方掠去。
柳曲眉似乎极喜爱这只海东青,一步过来,伸手便想去抚摸她的小脑袋,却是引得其发出一阵鹰唳。
柳曲眉只好收回手,笑道:“都这么多年过去了,青儿还是这般怯生。”
海东青似乎听懂了,骄傲地挺了挺胸膛,倒真像个王者。
九年多以前,离洛刚拜在任梁安门下三个月。那时候,北茫山早已降下了大雪,将四处盖得严严实实。
然而即便是如此恶劣的天气,离洛却仍是被师傅任梁安带至落天涯下习练凝冰诀。
冰蓝池池水自游云峰与腾龙峰之间的缺口处流出,流经三百丈之地,旋即便自三十丈的断崖上跌落,形成一道瀑布——落天涯。
落天涯下的深潭极为寒冷,离洛习练凝冰诀时,任梁安会事先震开一个略大的冰洞,离洛便自冰洞中跳下,将身子浸入寒冷的潭水中。
离洛体内火毒似火烧一般,体外的潭水却像冰冻一般,在潭水中泡得久了,浑身便会变得僵硬。好在他需要用凝冰诀将潭水中的寒气纳入体内与火毒相抗,否则待他习练完毕后,非得冻晕过去不可。
一日黄昏时分,离洛被师傅任梁安提溜着往游云峰而去。路上遇着一只小鸟不住哀啼,离洛起了恻隐之心,即便任梁安要给他找更好的,他却偏生就要这一只。
从此以后,离洛便有了一个小玩伴,给她取名叫——青儿。
青儿除了离洛外,与谁都不亲,即便是从小时常待在离洛身边的柳曲眉,也不例外。柳曲眉便时常取笑青儿,说青儿在她见过的人中,定是最高傲的一个。
若是青儿能开口言语,定会反驳一句:臭丫头,我是人么?
柳曲眉收了笑,拿双眼定定地看着离洛,“师弟,你真的无话可说么?”
离洛苦笑,他着实没什么办法。这个世道,向来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自己做主。人家是亲母女,自己总不能唆使对方拼死不从罢?
凡事说说容易,做起来往往才是最难的。离洛可以唆使着柳曲眉反抗她自己的命运,可也得她自己有那般勇气才行。
这已不再是单纯的抗命勇气,还得有被人指着鼻子骂为不忠不孝的勇气。柳曲眉毕竟只是一个女子,这般遭遇,怕是背不起。
一念及此,离洛心底也是不住叹息,抬眼看向远方的一片雪白,“师姐,咱就,随遇而安吧。”
身旁久久未有回应,离洛偏头一看,那一抹浅灰身影,不知何时竟是消失无踪。又扭头朝左侧一瞧,那一抹浅灰身影早已行得远了,只在风雪中留下一点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