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风是“谋反”以来,这半月间,离家九族被诛,安国朝堂局势波云诡谲。眼看就要一番大乱时,安国丞相长孙云阔力挽狂澜,这才将此番风波平息下来。
此后,安国小皇帝仍未解恨,一面遣使与云国进行接洽,一面派出内卫追杀离家余孽,此外还以廷尉府的名义,向天下之人悬赏离洛的人头。
“啊!”
车厢中传来一声惊叫,将正在小憩的简莫声和梦儿惊醒过来。
当离洛正被刺客刺中胸膛而没有痛感传来时,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摇晃。待他缓缓地睁开眼一瞧,叫梦儿的小姑娘正伸着一只小手攥着他的胳膊,一脸的不安。
离洛伸手一抹额头,发觉手心湿淋淋的全是汗,不想自己竟是又做了个噩梦。许是这些时日太过紧张罢,如方才那般重复的噩梦,他已然连续做了好几天。
“听说,你今年五岁。”
本是个问句,奈何这女人的声音古井不波,倒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是,今年正好五岁。”
虽然明知道自己的年纪应是先生吴越告知对方,但他不应该知道,只好装傻充愣地问上一句:“姨,您怎会知晓的?”
刚说完,离洛的肚子便“咕咕”地叫起来。
那美妇笑笑,并未作答,只低头对那小姑娘道:“梦儿,将那盒点心给兄长送去。”
小姑娘点点头,站起身来扶着厢板走到对面,将一个食盒提到离洛跟前放下,待慢慢打开食盒盖子后,这才又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离洛看着那盒中黄灿灿的油馍,好一阵牙疼。先前听说点心时他还眼睛一亮,私以为是他这几年未曾吃过的小吃,比如酥饼什么的。
哪里知道,竟还是这个几年来让他深恶痛绝的油馍。油馍倒也罢了,可这特喵的还是冷的。
最后他还是吃了,一边吃一边笑着说“好吃”,然而内心已经泪流满面。离洛只能暗自祈祷,这又冷又油的油馍,别整得他拉肚子才好。
垫完肚子,离洛撩开窗前的幔布看了看天色,心里不由骂道:鬼天气,一天到晚都阴着!
“姨,您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么?”
离洛其实真想对着美妇问一句“美女,几点了?”,只是,这寄人篱下是当真不爽,无形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束缚着他的手脚一般,让他再不敢放肆。
美妇撩开车窗的帘布,探出头看了看日头,这才缓缓道:“大致是申时三刻。”
马车中的日子是极难熬的,叫梦儿的小姑娘此时精神头很足,却又无小玩意儿可耍,只好缠着那美妇给她讲些趣事。
哪知这美妇绞尽脑汁讲来讲去,都是些年幼时的那些事,小姑娘都听了八百遍还多,嚷着要换一个,美妇只能苦笑着摇头。
离洛左右无事,看着美妇头疼的样子,便将小姑娘喊到自己身边,开始给她讲起故事来:
在遥远的一个国度里,住着一个国王和王后,他们渴望有一个孩子,于是很诚意的向上苍祈祷“上天啊!”。。。国王和王后就把她取名为“白雪公主”。。。。。。
离洛讲得很慢很慢。一个白雪公主的故事,他整整讲了两刻钟。
期间听闻白雪公主吃了毒苹果而死,小姑娘泫然欲泣,直到最后又听闻白雪公主被救活,方才破涕为笑。
此后小姑娘缠着他再讲一个,离洛只好一个个故事慢慢讲。最终,离洛小公子沦为了一个娓娓道来的说书先生。
离洛给小姑娘讲了一个多时辰的童话故事,已是讲得口干舌燥。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梦儿的小脑袋已悄悄靠在他肩上,双眼不时眨动两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得半晌,回过神来的梦儿又想听故事。大概在小姑娘想来,听故事总比讲故事轻松许多罢。
好在美妇倒也是个会体贴人的,赶紧将梦儿召了回去,否则,离洛小公子恐怕只能作装睡的打算。
“梦儿,给兄长拿些甜橘过去。”
美妇又给小姑娘发布命令,小姑娘倒也不抗拒,乖乖地将一个装满橘子的竹篮提到离洛跟前,认真地递向离洛。
离洛拿了一个,抬头望了望美妇,畏缩地又拿了一个。
这个小动作惹得简莫声暗地笑了笑,旋即道:“这甜橘自岭南运过来,倒是甜得很。不过你年岁不大,不宜吃太多。”
离洛细细剥开甜橘的皮,不顾那白色的橘络,掰了一瓣放进嘴里,轻轻咬开那细嫩的果肉,一股甘甜透过舌蕾直入心间。
离洛不是不想直接一口吞下一个甜橘,而是因为这里不是当初的江南绿柳城。
在绿柳城,他虽也只是客居,可那日子过得却不比主人差多少。只要府里有的,他可以随便要。
然而,如今时过境迁,他已沦为一个逃客,连这座驾都不是他的。
这种万物不在掌控的日子,虽不过短短半月,但在离洛想来,却是仿若过了千年之久。他何尝不愿早些脱离这般境地,只是身旁只得寥寥几人,又无处借力,能否活着尚且未知,逃脱安国追踪更是痴心妄想。
被安国小皇帝惦记上,天下之大,他又能往何处去呢?
。。。
吃完两个甜橘,离洛就背靠车厢而坐,和梦儿在那大眼瞪小眼。
因为,他不想再讲故事。那活儿本来就不该他干,又没工钱拿,凭什么让他鞠躬尽瘁?
一大两小三个人,在马车中都不说话。要不是有车轮压过道路的摩擦声,整个车厢就真的落针可闻。
正在离洛百无聊赖之际,一道浑厚的厉啸声传进马车,震得他胸腔翻江倒海一般难受。紧接着马的嘶鸣声响起,马车停了下来。
还不等简莫声出言询问,驾马车的家奴已经在外禀报:
“夫人,为首的马车出事了。苏统领派人来报,怀疑有人劫道。”
话音刚落,外边儿便有金铁交击之声传来。
又过得半晌,金铁交击之声渐停,外边儿的家奴又来报:
“夫人,都已解决。”
待马车又缓缓动起来时,离洛仍未放松警惕。他坐在车厢左侧,偏过头紧紧盯着车厢大门处那块微微晃动的幔布。那双紧握成拳的小手藏在衣袖间,却是无人看见。
待他似有感应般地回头,朝车厢后方望去时,简莫声自然地低下头去,伸手轻轻拍了拍梦儿的小脑袋。
先前因害怕早已扑到她怀里的小姑娘,这才缓缓坐直了身子,仰起小脑袋唤道:“阿娘。”
离官道稍远的一处山坡上,一个作侠客打扮的青衫中年人骑坐马背,后边一队黑衣蒙面人中出来一人,拱手道:
“统领,失手了。”
青衫侠客沉默片刻,道:“回吧,此次任务取消,我自会向上头禀报。”
这般说完,青衫侠客纵马离去,此后不久,那一队蒙面人也一起离开了这处坡地。
与青衫侠客相对着的官道那边,另一个山坡上,一身着寻常百姓衣裳的捕役对立于身前之人道:
“清月谷的人失了手,请大人示下。”
那被称作大人之人也是差不多的装扮,沉默片刻后手一挥,道:
“跟着他们,不必靠得过近。上头的命令是,掌握行踪即可。”
待那捕役离去后,这人方才喃喃道:
“啧啧,四品高手啊,古家就是古家。”
随后,这人来到官道上,在道旁留下记号后,上了官道旁边的小道。
一路平安无事,商队在卯时抵达了益水县。
离洛几人同商队一道,寻得一处客栈住下。
这客栈虽不怎的豪奢,但胜在干净整洁,倒也能将就着歇息一晚。
被客栈小二领去一间房舍,吴越简略收拾一番后正要歇息,大门处却是响起一阵略轻而缓慢的“砰砰”声。
吴越将将打开房门,便有物什破空而来,呼啸着直奔吴越面门。吴越轻轻一挥衣袖,眨眼便将天女散花般的暗器兜下,散落地上发出一阵“笃笃”声。
不待吴越稍歇,立在门口的小二一剑刺出,剑尖闪着寒光直奔吴越胸膛而去。仓促之间,吴越稳住下盘,上身往后一仰,同时伸出双指轻轻一夹,那把利剑竟是就这般入得吴越两指夹缝间,纹丝不动,不得寸进。
作小二打扮的刺客陷入惊愕之中时,吴越开口道:
“回去吧,似你这般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前来行刺,是嫌命太长么?”
那刺客一听这话,从惊愕中醒过神来,利落地收起利剑,双手抱拳转身便走。
“且慢!”
吴越急急喝道。
那刺客将将迈出前脚,正欲上提后脚时,被这声大喝硬生生僵住了脚跟。以对方的身手,若是要取他性命,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因此他不敢回头,只能听天由命。
哪知吴越只不疾不徐道:
“劳烦足下与绿林众侠士通个气,便说,不入四品者,皆不必前来。”
那刺客一听这话,忙将那仍未提起的后脚往前迈出,随后转身抱拳道了声“是”,便急匆匆地离去,生怕吴越反悔。
那刺客下了楼,这才来得及伸手抹汗。这么一来一去,时间并不长,他却是已然与地府擦身而过。这刺客穿街过巷,来到另外一个小客栈。
将将敲开屋门,便有一群侠客打扮的人围了上来,叽叽喳喳地提问。
他分开众人,赶到屋里的桌旁,提着茶壶“咕嘟嘟”地猛灌一阵。
许是灌得过急,被茶水呛到,又咳嗽好一阵方才平息下来。
刺客扫了扫围在身前的众人一眼,这才缓缓开口:
“大伙儿莫要再忙活,那离家小公子身旁跟着一书生,修为深不可测,非是我等可以力敌。”
不待众人开口,刺客继续道:“大伙儿都知道,在下学的乃是穿云剑法。穿云剑法以快著称,然而却不是那书生一合之敌。”
听得陈兴这般说道,围在陈兴身前众人尽皆愣了神。
随后陈兴又将此前发生的事细细一说,众人听得吴越那句“不入四品皆不必前来”时,尽皆面有怒色,道一声“狂妄”。
陈兴轻轻一笑,也不在意。他知道,众人被那书生落了面子,只是气愤之言。
要知道,屋中众人包括他自己在内,连一个四品修为的都没有。
别看众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要真说起来,这个房舍内也就数他的修为最高。
否则,这些个平日里以侠士自居的武者,也不必让他陈兴来打这个头阵。恐怕早就为了赏银一拥而上,哪里舍得将甜头让与旁人。
。。。
刺客将将退走不久,房门处再度响起一阵“砰砰”的敲门声。
瞧见吴越顾自在练拳,离洛只得慢慢地从床上爬下来去开门。吴越只回头瞧得一眼,却也不拦他,继续练拳。
房门打开,一小二端着托盘站在门口,见离洛过来,瞧一眼房舍里侧的吴越,这才低头看着离洛,笑道:“小客官,这饭食可是有些沉的,您拿得动么?”
离洛点点头,也不答话,自小二手中接过托盘,“碰”的一下将房门摔上。
吴越打完拳在桌旁坐下,离洛已然懂事地给他盛好了饭,就等他先动筷。吴越慢悠悠的夹了块青菜送到嘴边,闻到青菜上的味儿,莫名其妙地笑了笑,自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撒得些许粉末在饭菜中搅拌几下,方才道:“吃吧。”
那小二送完饭食后便走,只是下楼下到一半,却又停下脚步,扭身悄悄地摸上楼去。待小二摸至离洛所在的房舍外时,屋里有谈话声传出来。
一个带有磁性的声音问:
“好吃么?”
片刻后,又有个稚嫩的声音答:
“先生莫不是在说笑,这般地方,能有什么好吃的?”
那小二摸了摸下颌,狐疑想道:难道,被发现了?
小二在屋外细细寻思一番,终究没敢再去敲门,只轻轻下楼,走进夜色之中。
这小二与陈兴一样,皆是江湖人所扮。只是与陈兴不同的是,这小二叫李木纯,于下毒之道颇为精通,在益水一带声名在外,得了一个“益水圣手”的诨号。
起初益水圣手这个诨号是李木纯自封的,妥妥的往自己脸上贴金。但后来时日一长,着过他道的人越来越多,益水一带的武林中人便也承认了这个诨号。毕竟李木纯于用毒一道,并非浪得虚名。
在李木纯想来,即使他不能与闻名天下的“紫金落”比肩,也是不会差多少的。因此,能识破他手段之人,亦是能取他性命之人。
。。。
兴平客栈的上房之中,听完底下护院的禀报,简莫声并未开口言语,只挥挥手让其退下。
护院一走,简莫声便陷入了沉思。
此行遇上离洛五人并不算奇怪,只因同离洛几人一般寻求帮助之人,时常会碰到。但怪异之处在于,吴越竟是能拿出古家特制的令牌。
拿出这般紧要的令牌也不打紧,偏偏只为同程,已算得上大材小用。那时候起,简莫声心头已升起一丝不妙。
果不其然,起程不久,商队便于官道之上遭遇袭杀。
如今再将离洛所在房舍发生的刺杀之事联系起来,不由得简莫声不多想想,带上离洛五人,是否会波及到古家的生意。
想得半晌,简莫声决定再观瞧一日。毕竟,吴越拿出来的那块令牌,着实是自古家发出的,且非同寻常。
只有与古家交好,且在云国拥有一定实力的家族,古家才会发出这块令牌。
古家是个已然传承几百年的家族,无论这个大陆如何演变,似乎都未影响到古家在大陆的地位。可想而知,古家之人对于局势的变化,拥有多么敏锐的洞察力。
然而几百年来,古家发出的令牌也算不上很多。
近十年来,更是只得三枚。
古家之人,见令牌如见家主,这也是简莫声愿再观瞧一日,而未立马与离洛五人挑明的因由。
离洛在马车中待得半日,觉着有些烦闷,用过饭食便想出去走走。吴越哪里又能放心他一个人出门,只得在后边跟着他闲逛。
好在离洛并未走远,只在附近转了转,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回了客栈。
事实是,离洛并不想这么早回客栈。奈何天公不作美,竟是下起雨来。
细细的雨丝被秋风带斜,轻轻拍在离洛的脸上,冰冰凉凉的。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知晓他的心意一般,轻轻地敲打着世间万物,最终敲进了他的心头。
这一夜,离洛是伴着连绵不绝的雨声入睡的。
睡之前他想,要是明日雨过天晴,那才好。
然而,秋天又哪里有那般多的晴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