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离洛被人从睡梦中摇醒过来。
摇他的是昨日背他的老奴,叫离春阕。离洛睁开眼一瞧,才发现众人已然都早早起来。他用手指揉了揉朦胧的双眼,心里忍不住叹气:果然吗,还是这么嗜睡。
恍恍惚惚间,离洛尚且等着侍女替他洗漱。然而,一只干瘦的手递过来一只碗,他方才恍然:啊,此地已然不再是从前江南绿柳城的府邸了。
离洛接过碗筷,乖乖地开始扒饭。
昨日吴越将离将军身死的消息宣之于众时并未避开离洛,或许是觉着,一个五岁不到的孩童,大概对死亡也不可能有清晰的概念罢。
然而看着乖巧吃饭的小公子,他心里也是止不住叹息:世事无常,总使人无可奈何。
众人用过早饭,吴越便开始下令。
亲卫一共四十五人,三人一队,均扮作民夫朝不同方向散去,到南国九天城汇合。剩下的四人成一队,护着小公子前往九天城。
何别难则留守黑水凼,待风波平息后再只身前往。
众人在何别难的带领下,在地道里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看到前方有光亮透进来。众人还来不及高兴,何别难的话让众人的神经再度紧绷起来。
只因这地道的出口是一山洞,而这山洞位于悬崖绝壁间。那悬崖边只容一人慢行的小道,则是唯一进出这山洞的路。
当年,成国实力最为强大,兴兵六十万攻入安国,陈兵安国都城之下,其时离洛祖父离青趁成国后方空虚,亲率五万精兵奔袭千里,一路势如破竹陈兵成国都城之下。两国最终只好坐下来和谈,成国赔偿其兴兵对安国所造成的一切损失。
离青于此一役被拜为柱国,官至尚书右仆射,死后被追赠为镇国公。
而如今离洛脚下这条崖边小道,即是当年离青令人打造。其后离青及离风是时常令麾下士卒维护,没想到今日却是派上了用场。
“大壮,你开路。”
这话是吴越对身边的大汉说的,那大汉叫周大壮,跟随吴越多年,说是仆从关系,事实上吴越待他更像对待同伴一般亲厚。
大壮应声便开始探路,只见他一步一个脚印地前进,倒是如履平地。
这边吴越又开始叮嘱:“诸位行路时,务必只看路,切勿往涯外乱瞧!”
待士卒都走在前头,轮到离洛时,他往悬崖下一瞧:嚯,是有点高,估计自己这小身板摔下去,不成酱也成渣了。
他哪里知道,这悬崖峭壁下却是深潭,一般人掉下去最多被拍死。不过他倒是不怎么担心自己的安危,因为他是被离春阕夹在胳肢窝下的。且看离老头这稳健的步伐,甚至比那些士卒走得更加平稳。更何况,他身后还跟着先生吴越。
这崖间小路沿着悬崖边斜插地面,寻常人走起来颇有些吃力。好在这些士卒皆非凡俗之辈,下到地面虽耗时不短,却也并未有人发生意外掉落下去。
到了平稳地面,众亲卫对着吴越齐齐抱拳,吴越一挥手,众人便分散离去。
此一去,众人便不再是安国士卒,而是浩浩江湖之人。前途未卜,也不知将来还能再见否。
如今天下四分,成国、云国、安国、南国各据一方,而成国疆域最广国力最强,云国和安国因国力稍弱结为同盟以抗成国。这一结盟便是六十多年,以至于如今吴越等人无法将云国作为今后的长居之所。
而南国实力最为弱小却仍能长存的原因是,南国年年向成国进贡,以成国之藩国自居。而最令世人诧异的是,如今南国国主是个女人。
昔日吴越被遣往云国绿柳城之前,离风是似乎对今日之事早有预感一般,郑重其事嘱咐他:“若将军府有变,将来你带着小公子去往南国九天城,自会有人庇护尔等。”
吴越从十年前便跟随离风是,常伴离风是左右的他,算得上是离风是的左膀右臂。然而当时这话却是令他满心疑惑:离将军在南国还有故旧?
“先生,我们这是去哪里啊?”离洛骑在吴越肩上行得一阵,忽然开口问道。
“我们去南国。”
吴越的声音有些沉,虽然此去南国最为安全,然而那毕竟是异国!也不知安国皇帝这是发了什么疯,连戍守边境的大将军都杀。难道他不知如此做法,会寒了将士们的心么?
“为何要去南国呢?”离洛顿了顿,又问。
“洛儿,你父亲是安国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你将来想做大将军么?”
吴越虽第一次做先生,也从未有过孩子。但他平日里极为有耐心,像如今这般循循善诱,已是信手拈来。他细细想过,如今离洛年纪尚小,只能待他再大些时据实以告。
“想!”离洛极为配合。
“那洛儿知道,应当怎样去做么?”
“学生不知。”
“做将军呢,首先要知晓他国的山川、城池的位置,以后呢,方才能知晓让士卒去往何处打击敌人。”
“学生知道了。”离洛旋即又兴奋起来,“那我们快快去往南国!”
“那洛儿可要乖乖听话,我们这是去南国打探敌情,要改名易姓、乔装打扮,不能让敌人把我们抓住了。”
“被抓住了会怎样呢?”
“会挨打的。”
“很痛吗?”
“比你父亲打你更痛!”
“那洛儿听话就是!”
事实是,离风是从未打过离洛。自离洛出生后便被送去了云国绿柳城,离风是甚至连见他一面都难。
。。。
五人一路翻山越岭行了半个月,总算出了安国国境,进入云国境内。
自打进了云国,离洛能看得出吴越已放松了许多,不再紧绷着脸,似乎又变回了昔日那玉树临风的先生,一举一动潇洒自如。只是,他那抹了黑炭的脸,实在有点难看。
可不是,云国虽是安国的盟国,然而毕竟不是安国。能在云国拦住吴越的人,整个天下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更何况,这些人极少能像闲云野鹤一般,轻易进入他国境内。
离洛在众人肩上轮换骑坐着又行得一日,这日午后终于来到云国边陲地带的一个村庄。
待吴越带着离洛等人进了村,找到村正一番痛哭流涕讲述自己等人的遭遇后,朴实的村正便将这些前去安国投亲,却路遇山贼的可怜人安置下去。
村正先将两位老人和大壮就近安置好,最后方才带着吴越往村里最漂亮的木屋而去,那是李老三的家。
李老三是个老实木讷的木匠,吴越进去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打造木具,见着村正进来,忙不迭地起身招呼,完了还不忘叫他婆娘准备茶水。
李老三这些年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原本平日里靠着手艺只能维持着生计,如今他儿子在望东城做点小生意,每个月都能孝敬给他一两银子。时日一久,李老三家在旺垌村倒也算得上是富户了。
许是日子过得舒坦,原本老实巴交的李老三近年来话变得多了起来。待吴越和离洛用过饭食后,李老三便拉着吴越在院子里唠嗑。
离洛跟着奔波半月,这时候闲下来,不知不觉就着这谈话声在吴越怀里睡了过去,身上还裹了一件李老三媳妇给的衣裳。那衣裳是李老三儿子小时候穿的,如今瞧来却是有些破旧。
离洛躺在吴越怀里睡了半个时辰,醒来时觉得冷嗖嗖的。
李老三一边干着手里的活儿,一边同吴越闲扯。平日里倒是没看出来,先生吴越竟然这般闲!
“哟,小哥儿醒了!”
眼见离洛醒来,李老三竟是不忘招呼他,“小哥儿怕是已待得不耐烦,倒不如寻我那孙儿去。”说完指了指里屋,又回过头笑道:“我那孙儿自打入秋以来便闲得很,我那婆娘又怕他出去疯玩受了风寒,却也是闷得许久。”
离洛小步踏入堂屋,只见堂屋地上铺了一床褥子,褥子边角下有竹席露将出来。一个六七岁大的孩童正跪在上面摆弄一个不倒翁,李老三那婆娘却是在一旁缝补一件衣裳。
李正瞥见有人进来,偏头一看,忙起身来拉离洛,待离洛也趴下后,说道:“这玩意儿可有趣啦,怎么弄都不倒。”
离洛一听这话,在心头暗自嘀咕:倒了还能叫“不倒翁”么?
后来李正也让身旁这位“客人”玩了下不倒翁,略尽地主之谊。
然而,看这位“客人”那兴致缺缺的样子,即使年幼如他也瞧了出来,私以为是不倒翁不好玩。于是便抓耳挠腮想了半天,发现家里就这么一个玩意儿。
又过得半晌,李正跑到祖母身旁低声细语一番,旋即便见那李老三的婆娘笑着开了口:“去吧。”
待李正拉着离洛跑出门去时,李老三婆娘思前想后,仍是不放心,又冲离去的俩人喊道:“早些回来!”
离洛被李正拉着手跑到一处旱地,远远瞧见几个一般大的孩童正聚在一个小斜坡上。那斜坡坡度不大,有孩童正从斜坡上往下滑,一边滑一边惊叫,坡上的孩童则起哄开来。
待离洛跟着李正就近一看,那坡下从地上爬起来的却是个女童。女童见过来的离洛虽身着破旧衣裳,洗得干净白嫩的面庞看上去却是俊美异常,不由羞得低下了头。
几个孩童在坡上已玩得有一阵,浑身是泥,甚至脸上都有抓挠留下来的泥痕,妥妥的一群小野猫。
几个孩童围着离洛叽叽喳喳地将他问候一番,三言两语间就混得熟络起来,活像多年未见的好兄弟。众人都拉着让他也试试从坡上滑下去,离洛起先不肯,众人却哪里能饶过他,自是一起动手将他按在地上往坡下一推。
离洛被推下去,倒也光棍,学着先前女童般一阵惊叫,引得坡上众人哄堂大笑,那女童也跟着笑了起来。
离洛自打滑了一次后倒也变得合群起来,跟着几个孩童后边儿往下滑。这一滑就是一个下午,离洛也是滑得尽兴,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
待天色渐晚,众孩童这才收了兴致往村里赶,再晚回去怕是免不了一顿打。
离洛跟着李正回到李家时,吴越正和李老三一起收拾院子,看起来是已然收工。
见着孩子回来,李老三婆娘便叫住他俩,自去锅里取了热水倒入院子里的大木盆中,随后让他俩自个儿洗了个干净。
。。。
安逸日子总是过得极快的,第二日用过早饭,吴越谢过李家盛情款待,带着离洛去寻了另外三人后,便起程往望东城赶。
望东城乃是云国边陲重镇,连接着安国、成国、南国的贸易往来。众人在望东城外的官道上等待,问过诸多商队,皆不同路。
众人又等,这一等就过了午时,等得腹中饥饿时,又来了一支马队。见着这支马队,吴越眼神即是一亮,面上似乎有了一丝喜色。
这支马队阵仗颇大,头前的十匹马各拉着一车厢,车厢用布挡着,不知拉的是什么货物。
十驾马车后跟着一辆四轮马车,被漆成暗棕色的车厢上雕有精美的图案,车厢大门挂着一块质地上好的灰色幔布,车厢顶上插着一面小旗,旗上写就一个大大的“古”字。
吴越将马队拦了下来,自有人将他领到中间马车前停下。离洛在后边看着,吴越先是拱手一礼,后面不知又说了些什么。最后只见吴越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那领路之人将牌子接过,掀起幔布递进车厢。
又过得半晌,吴越对着离洛这边招了招手,许是车队主人家同意了吴越的请求。
那领路之人将吴越等人安置到其他马车上,离洛因年纪尚幼,被安置到中间马车上。
离洛登上马车一瞧,车厢中坐着俩人。大的是个美艳女子,看起来二十出头,小的则是个小姑娘,看起来倒是与他年纪相仿。
那小姑娘见他进来,一双清澈而又明亮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这是哪里来的泥猴儿?
那妇人倒是说了一句“坐吧”,便不再搭理他。
待离洛坐下后,心里不由感叹道:“真他喵的舒服!”
再往下细细一瞧,原来是用厚厚的褥子垫着,不知垫了几层。那美妇待他坐下,又递给他一床毛织物,看样子不是羊毛就是兔毛织就,盖在身上御寒倒是挺不错。
随后马车动了起来,起先的龟速倒还算平稳,只是后来速度越来越快,坐在车上已稍显颠簸。
商队行了个把时辰,马车晃得他昏昏欲睡。他强打精神偏头一看,那小姑娘靠在美妇怀里竟是已睡了过去,那美妇亦是闭着眼睛,倒不知睡是没睡。
睡意不断袭来,离洛又撑得一会儿,心头想着:这一路南下,但愿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
想着想着,再也撑不住,离洛终究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听得离洛平稳悠长的呼吸声,那美妇睁开双眼,朝着离洛瞧了过去,面上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