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不远处寺庙里的钟声随着微风悠悠的飘到船上。那钟声在这夜半时,因四周的静寂与寒冷显得越发的高亢与洪亮,直让人有抛却一切烦恼的轻松。
此地乃临安江中段,江水平缓。此时已是深秋,江水渐寒。大多数客商都不会选择在夜间行船的时候,此时的临安江上却仍有行船。
开路的是一艘小江船,江船后则是两艘朦艟。在开路的江船上,棚的两端各挂着一个灯笼,船首是一个大汉坐在那儿摇桨。棚下则坐着一书生,书生三十上下,正坐着闭目养神。
两艘朦艟上漆黑一片,偶尔有低声细语从船上飘出来,却消弭在一片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忽而,一道刺耳的哨音打破了江上的宁静。
开路的江船上,那闭目养神的书生陡地睁开了双眼,听得后边朦艟上传来一阵不甚激烈的打斗。那打斗声来的快,去的也快,不过片刻,江上又归为宁静。书生旋即又闭上了双眼,从始至终都未露出过一丝神情。
这已经是第十三次刺杀,从南边的绿柳城到北边的临安府,一路上似乎从未消停过。
自此一夜无事,船行两百里。
待到卯时,天光渐亮。
天光大亮时,在江船船首摇了一夜桨的大汉虽有些乏了,却是转过头中气十足地冲船中喊:“先生,卯正已至!”
一会儿,吴越从船棚下钻出来,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吸了口凉气。旋即又伸了个懒腰,这才让大汉去船中眯瞪一会儿。
眼看后边的朦艟越来越近,吴越忙坐下用力摇起桨来。
此时朦艟上已有些嘈杂,大多人都已起来,正忙着烧火做饭。
船又行得半个时辰,至辰时,已至临安江中段的关林渡。关林渡乃临安江中段最后的平缓处,再拐个弯,便是临安江湍急的上游。
吴越从江船上到码头,在码头上又等得一会儿,朦艟这才缓缓靠过来。待朦艟停稳后,吴越却已到了船上。
得知小公子已起来,他便又向那照顾小公子的老仆交代了一番。
船上又是一阵忙碌,待众人收拾妥当,又已过得两刻钟。
此时码头已渐渐热闹起来,有已装好货物的商船陆续驶离码头,而仍未离岸的商船则由一个个脚夫正往上搬运货物,也有从后边来的商船正忙着卸货。
不多会儿,自并列停靠在码头右侧的朦艟上下来两队带甲侍卫。那两队侍卫尽皆身着玄甲,手持陌刀,眼神犀利。两队侍卫分布在左边朦艟下船的缺口处,将缺口处以外的地方都给围了,包括缺口处对面,那并未停靠商船的码头。
这一番动作,引得周遭的人频频侧目,以至于无人再敢大声喧哗。尽管侍卫切断了码头上的来往,众人也只是颇为好奇地驻足观望。
此时,被侍卫护卫着的朦艟上率先下来一队玄甲侍卫。这队侍卫与警戒的侍卫衣着并无二致,只是手中却无陌刀。这队侍卫左腰挂着未出鞘的武器,背部斜挎着弓箭与箭袋,一脸的冷漠,眼神中却隐含着犀利杀气。
跟在这队侍卫后的,却是一位衣着狐裘的稚子。只见那稚子至多五岁,一张鹅蛋脸加上婴儿肥,倒也算得上容貌俊美。在这稚子身后,亦是紧跟着一队背箭侍卫。而随在最后的,则是两个手无寸铁的老奴。
众人上得码头,书生与大汉领着两队背箭侍卫在前头开路,两个老奴与稚子被手持陌刀的侍卫护在中间。
一行人所到之处,行人尽皆避让。周遭众人纷纷猜测着,有如此阵仗的,会是哪家的贵人。只是,很少有人能猜得中罢了。
。。。
一行人来到城门口,立刻引起了戍卫队的注意。只看这出行阵仗,倒也没人敢造次。
戍卫队队正接过吴越递过来的飞马符,细细一看,接着神情肃然,左手轻轻一摆,以示放行。
待吴越等人入了城,一戍卫队小卒问队正:“谁啊?”
队正看了他一眼,露出亲和的笑,只一瞬又收起来,恢复一脸严肃,道:“不知,总之你我惹不起!”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说,那些都是狼骑军的人。
吴越一行人未做停留,穿过主街直接出城。出城后又行得两里地,队伍在官道旁的树林前停下。
吴越捏嘴打得一声呼哨,哨音刺耳,估计几里外都能听得见。
在场众人均无异色,唯独那稚子,一脸好奇地望着队伍前头的吴越。
自从出了城门,那稚子就被身边的老奴架在肩上。出城行得这般远,却见那骨瘦如柴的老奴,竟是连气都未喘一下,真真是奇也怪哉!
呼哨过后林中便有了动静,再过得片刻,从林子里出来一排骑着高头大马且全副武装的士卒,随同而来的还有一批空马。
“上马!”
吴越一声令下,率先越上马背。稚子身旁的老奴也未落下风,只见他轻轻一跃,便已稳稳地骑坐上马背,完了才将背上的稚子放在身前。
“出发!”
“哒哒”的马蹄声随着号令渐起,接着节奏越来越快,最终变得急骤时,队伍已经沿着官道远去,只留下一道长长的烟尘。
风餐露宿地行了五天小路,这一路行来,整个队伍的人都有了一丝疲色。到得此时,大伙儿都不由松了一口气。因为,在此处停下的众人,已然能看到前方那镇关城的城墙。
此时天色已晚,估计再有半个时辰天就全黑了。众人听得吴越发出的号令,不禁也跟着多挥了几下手中的马鞭。
待众人到了城门下,酉时已将过完,天色几乎已全黑。
吴越正想叫开城门时,忽然耳朵动了动。除了城东的动静外,城内显得太过安静!不知想到了什么,紧接着他打了个手势,跟在后边的队伍立马便停了下来。
“司马十二,你带着人后撤二十里。城中情况有变,我去探探路。半个时辰后,若我还未过来,你带着人躲到南国去。先去黑水凼,切记保护好小公子。”
一番低语交代完,司马十二便果断带人往来时路后撤。
吴越则提着包袱弃了马,绕着城墙行得一段,待觉得安全时方才扯下身上的白衣,换上从包袱中取出的黑色夜行衣。
随后吴越飞身而起,中途他的脚尖在城墙中段轻轻一点,身形便已稳稳立在了城墙上。
若是有武林中人看到这番动作,定会惊掉自己的下巴。因为,这世间不管多玄妙的身法,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爬上两丈高的城墙,除非,那人已越过了四品修为!
放眼天下,小宗师不过几十来人,大宗师更是不过四人而已。天下众所周知的四位大宗师,四大国各占其一。成国林若宣,云国风锦秀,安国万酒愁,南国杨孤望。四人一人剑,一人刀,一人鞭,一人枪,却无一人是书生。
吴越将将站上城墙,便明了方才在城外听得的嘈杂声,即是自城东传来的。
从此处瞧去,城东的将军府已被举着火把的士卒里里外外围了三四圈。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明亮。
待吴越偷偷摸过去时,偌大的将军府竟是被围得水泄不通。里里外外五圈人,单是在外围一手持刀警戒一手持火把的便有三圈,圈内则另有两圈手持劲弩的士卒。
如此阵仗,除了硬闯外,别无他法。
吴越足尖轻轻一点,身形便一跃而起,越过包围圈直奔大门而去。
将将跃进大门,便听得一阵“咻咻”的破空声汹涌袭来。吴越身形一扭,将将自门口避开,就听得一阵箭矢交叉穿进府内门窗的“笃笃”声响起。
听得这些“笃笃”声,吴越感到有些可笑。这些精锐之士,隶属昔日离将军麾下劲弩营。而今日之事,不知劲弩营上下会作何感想。
说来可笑,更多的则是可悲。可怜离将军尽忠职守十多年,临了竟落得这般下场!
吴越进得府来,只见身着玄甲的尸首倒了一地,可见战况之激烈。吴越穿过正门至大堂,一路上东倒西歪的全是尸首,那淌了一地的血早已染湿他的足尖,尚且有略微温热的感觉传来。
此刻大堂内的打斗早已消停,堂内地上亦是一地尸首。唯一还能喘气的那人身着将军袍,正试图从地上爬将起来。吴越一步跃至其身旁,轻轻将他扶起,背靠墙壁而坐。
“离将军。”
吴越对着坐在地上的离风是拱手一揖,望着他那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面庞,忽然有些难过。
离风是正在一个劲儿地急促呼吸,待感觉略好些许,方才慢慢开了口。
“我离风是,一生,尽忠职守。到了,却落得这般下场。”
一句话说完,离风是气息愈发紊乱,却是仍强撑着继续道:“我此生,最后的请求,护,好他。”
“是!”
吴越此时神情甚是肃穆,倒像是个听令的士卒。
“去吧。”
吴越走了,走得毫不犹豫。
他知道,浑身伤口的离将军命不久矣。而他自己,当务之急是赶去与小公子汇合。
离风是就躺在那,望着前方的眼神满是空洞。他在用随时都会结束的生命,怀念着过去。他想起了很多往事,只是,那一幕幕往日很是清晰的画面,如今却越来越模糊。
最终那些模糊的画面消失不见时,离风是的头已然垂下。
吴越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来时从正门进,去时却不得不换成侧门。好在他身法已然出神入化,这些人倒是难不倒他。城内仍在四处搜捕他时,他已出城骑上了留在城外的空马。
吴越调转马头,往约定好的黑水凼疾驰而去。
司马十二那边,将将后撤不久,便有一队人马出城前来追索。只是夜间追索多有不便,更何况司马十二兵分两路而走,一时倒也未被追上。
黑水凼是位于镇关城西边三十里的一个村庄,此时灯火仍旧未熄。许是被走动的村民所扰,时常有狗叫声响起。
司马十二带人过来,在村庄外小路旁的树林里躲好。命众人将马拴好后,司马十二独自一人摸下小路,朝小路前头行去。
挨着村庄不远的小路旁有一茅屋,那唯一的茅屋独立在此处甚是怪异。但村里人却是早已习以为常,只因此茅屋是一懒汉所有。
那懒汉整日游手好闲,常在村里寻人唠嗑。唠嗑的对象净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还有寡妇。偶尔有寡妇偷偷摸摸过来与他一度春宵,今日却是没有的。
茅草屋里还亮着油灯,那懒汉正就着油灯看简策。司马十二过来时虽是动静不大,却也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他放下简策,笑吟吟地望着柴门处,私以为此时来的,又是某个寡妇。
待司马十二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他先是愣了一下,稍后惊异道:“你怎的来了?”
“出事了,我带了三队人护着小公子过来寻你,你这边,没有问题罢?”司马十二直奔主题。
“没问题,马上便可住人。”
“我去叫人,你歇着吧。”司马十二说完就走,毫不停留。
司马十二走后,何别难陷入了沉思。
司马十二作为离将军的亲兵,理应伴随将军左右,此时却出现在此地,而不见将军。也不知,究竟出了何事。
何别难去到隔壁屋子,将大水缸搬开,出现了一块木板,再将木板掀开,又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洞口。自洞口处能一眼望下去,看得见位于顶端的一块石阶。
他沿着石阶往下走,到了地洞下边,又围着石壁走了一圈。待将四周石壁上的油灯挨个点亮后,一个能容纳百人左右的石室便现出真容。
何别难又等了一刻钟,司马十二才带人过来。何别难也不多说,领着众人往地洞下去。又一阵忙碌方才将众人安顿妥当,说是安顿,其实也就是领着众人在冰冷的地上铺上一层褥子。铺好褥子,众人这才坐下来歇息。
“诸位稍事歇息,待吴师归来,再做定夺。”
司马十二只是个武将,虽是离风是亲近之人,碍于如今未得消息,却是无法作出下一步决定。
“十二,究竟出了何事?”忍耐许久,何别难再也忍不住。
“现下情况未明,我也说不好。”
司马十二摇了摇头,当初他随吴越南下江南,得到的命令只是带回小公子。而今小公子虽是接了回来,镇关城却是不知出了何等变故。这样一想,司马十二不由得双眉紧蹙起来。
众人吃过干粮后,司马十二命众人开始整理行装,干粮与衣物必不可少。
待众人收拾妥当,司马十二紧绷的神经也松得些许。如今诸事已稳,只待吴越归来做定夺即可。
此地虽是位于地下,但司马十二丝毫不敢大意,嘱咐众人细声低语,切不可大声喧哗惹来新变故。而他自己,则待在一边闭目养神。
何别难却是早已回了茅草屋,捏着一卷简策神思不属,等待还未归来的吴越。
当柴门被打开发出一道“吱呀”声时,何别难拿了把短匕藏在衣袖里,而后盯着进来的人。
片刻后,一个文静书生出现在他视线内。这书生身着一袭白衣,昏黄的火光自油灯灯焰处散发出来,将书生的面庞映照得模糊不清。但何别难却知道,这书生便是吴越。
十多年前,他曾在将军府见过吴越一面。那时候,他尚且在离将军身边做亲卫。
当年的吴越亦是如今日这般,一张平平无奇的脸,配上那一袭白衣,却显得甚是出尘。
“吴先生。”
何别难在吴越跟前拱手一礼,虽不知道吴越到底为何人,但他知道,能被离将军奉为座上宾之人,绝非凡夫俗子。
吴越轻轻颔首,问:“人呢?”
“在下边,先生且随我来。”何别难说完便在头前带路。
待吴越来到地下石室时,司马十二等人尽皆起身望着他,眼眸之中隐含丝丝疑惑。
“吴先生!”
司马十二率先出声,目的不言自明。
吴越清清嗓子,实则是为了斟酌下面要说的话。然而到得此时,他却无奈地发现,除了据实以告外,别无他法。
“诸位,离将军,已为奸人所害。”
初闻此消息,众人神色各异。
以司马十二为首的亲卫,起初是感到惊愕,随后面庞之上尽皆挂起一抹难过。而先前给吴越划船的大汉以及小公子却只感到惊愕,那两位老奴则是感到愤恨。
察觉到未有慌神之人,吴越暗自松口气,继续道:“离将军因何罪被杀我亦不知,只是,离将军死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令尔等护好小公子,尔等可有异议?”
司马十二初闻离将军身死的消息甚是惊讶,他着实不敢相信,那位忠勇睿智、威严却又不失平和的恩人,竟然会在此时死去。那可是,大安国的大将军啊!
随后听得吴越之言,却是率先肃然道:“吾等,誓死守护小公子。”
“吾等,誓死守护小公子。”司马十二身后的士卒,皆以司马十二唯命是从。听得司马十二这般说道,亦是齐齐肃然道。
吴越轻轻点头,待众人收声后才接着道:“我等今日在此歇息一宿,明日辰时出发,去南国。”
待众人歇息后,吴越一人躺于角落处,却是久久无法入眠。
从今往后,这里的所有人,都将成为他的责任,换言之,也是累赘。他只是一个人,并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活到最后。
再偏头看看离将军的儿子——小公子离洛,却是睡得比他还快,果真是无知便无畏啊!
然而,却没有人知道,小公子离洛能睡得着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