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今日醒得特别早。许是昨日睡得挺好,天尚未大亮她便睁开了眼。望着白色的蚊帐发了阵呆,随即青柳似乎想起了什么,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物,轻轻地出了房舍。
青柳如今年岁并不太大,只得十一二的样子。
来李府前,青柳曾在九天城城西的飘香苑里待过几年。而飘香苑,则是专为大户人家提供乖巧伶俐女奴的场所。
自然而然,飘香苑内便有于服侍一道颇为精通的老婆婆传授技艺。
那时一学便是三年,学的东西又多且杂。那段时日里,青柳虽过得并不太好,却也并不艰难。至少,每日两餐是有的。
从清晨到傍晚,学的东西当真不少:礼节、女红、姿仪、洒扫、洗衣做饭等,一样都不得落下。
来李府前,好心肠的老婆婆一再嘱咐她们这些被爹娘卖掉的小女子:到了大户人家,定要学会时刻察言观色,手脚勤快些,头脑机敏些,方能过得好一些。
那老婆婆闲谈中曾提到过,她曾在丞相府做奴婢多年,却未曾犯过一点小错。每每提及往事,老婆婆似乎有些骄傲,有些高兴,还有些满足。
每当她们犯了错,老婆婆便会越发严厉,总得先打过一顿手板心,又絮絮叨叨地说些年轻时候的见闻,通常是那些犯了错的奴婢的凄惨下场。她们自是不信,在九天城里,哪里可能会有如此人家?
到了李府,青柳得知自己要伺候的主人家竟是一个稚子时,险些吓得哭出来。
九岁那年,青柳被爹娘卖给了人牙子,便是因家中小弟小妹太多,日子过不下去。而她年纪最长,为家中减负的重任,自然得落在她身上。
被卖掉之前,家中小弟小妹皆是由青柳带着。青柳深知,小孩最难伺候:想一出是一出,一有不如意便哭闹不止。
在家中尚好,小弟小妹可以任意打骂。可大户人家不同,主人家身份尊贵无比,非但打骂不得,且得陪着万般小心哄得人开心。
这对于青柳来说,明显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哄得好自然好,哄不好便是她这做下人的不对。小孩子嘛,最是喜怒无常。不用想青柳都能知道,她这奴婢怕是做不长久的。
来了李府后,事实让青柳有些不敢置信。
小公子李洛不哭不闹,也不随意折腾。除却有些喜欢睡懒觉外,简直乖巧得不像个小孩。
时日一久,青柳早前心中的忐忑不见了踪影,虽仍旧谨守着下人的本分,心头却是轻松得很。
每当离老将小公子从床上提溜到后院练剑时,青柳便会在心中为小公子打抱不平:小孩子不都如此嘛,何必如此苛刻呢?
小公子对谁都不冷不热,却也没有小孩子心性,甚至让府中下人平日里不要起得太早。开始青柳甚至以为是小公子心善,不肯苛待下人。后来才知道,小公子只是不想让下人搅扰他睡懒觉。
事实是,那不过是其中一个缘由,离洛更不想下人们起得太早将离春阕吵醒。若是离洛知道,人一旦上了年纪,便睡得少醒得早,或许便不会多此一举。
青柳穿过庭院,见院中已有起来的下人在忙着。
有人在庭院中的围墙处搭了一个木梯,正准备往上爬时不小心将立于一旁的木杆弄倒,一旁的下人眼疾手快,在木杆倒地前抓住,拿起来时瞪了险些闯祸那人一眼。
瞧见这一幕,青柳莫名地笑了:小公子规矩并不太多,就这么点要求还险些让人搅和,或许,也无人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吧。
走到门口,离老正从外头进来,青柳忙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待她起身,离老却是早已走远。
小公子初到李府那几日,都是青柳去叫他起床,每次小公子准得发脾气,后来她便不再去。谁知有人替了她的活儿,小公子却是再未发过脾气。
因为,替她干活的,正是离老。
往后几乎每次起床,穿过庭院后便能见到离老从外头进来,不久小公子便会闷闷地跟着离老出来。
想到家中小弟小妹这个年纪时,似乎并无这般辛苦,青柳又觉着小公子蛮可怜的。
将洗脸水准备好,不久便见小公子果真自门口进来,一脸不情愿地叫了声“青柳姐姐”,开始胡乱地将帕子蒙在面庞上抹得几下。
见小公子洗漱完便去了后院,青柳这才去下人们洗漱的地方将自己收拾干净,紧接着便去东厨侯着。
从前是一日两餐,自打小公子来了后,府中下人的伙食跟着成了一日三餐,一餐不能少。
在整个九天城乃至整个天下的下人中,或许便属李府的下人最是享福。不到俩月的时间,下人们无不是养得白白胖胖的。或许无人会觉着这是莫大的恩赐,却也无人觉得这样不好。
至少在青柳看来,以小公子为首的几位主子,均无苛待下人的习惯。只要下人将分内之事做好,便不会有人来找他们麻烦,也便不用小心翼翼的过活。如此一来,下人们在李府做事,也变得轻松起来。
青柳有时会想,先前老婆婆讲的那些,到底有几分真。或许,全是编出来吓她们的罢!
待米粥火候差不多时,做饭的师傅便用汤勺舀出来倒进一只只陶碗里,又从坛子里分了些泡菜装进另一只空碗里。待米粥分好,师傅又打开蒸笼,用筷子将里头的包子夹出来放进一个个小盘子里,摆得煞是好看。
那一个个小包子面皮极薄,蒸熟之后,能从外头瞧见里间的五彩陷。在青柳看来,那一个个晶莹剔透,香气四溢的小包子,当真同小公子替其取的名头一般,像极了一个个水晶。
虽是有些惊异于小公子的想法,但想不通后,青柳便觉着:这世间,许是当真有生而知之之人吧。
到了后院,青柳同几个下人将托盘里的早点一一放在石桌上,这才去请正在不远处舞刀弄剑的小公子几人。
待小公子坐下后,一边夹了个包子轻轻咬开,一边说:“离老,今儿怕是得少练些时辰了。”
离老却未加理会,独自用着早点。
青柳有时当真觉着奇怪:如小公子这般尊贵之人,不应该有人教的么?年纪小便罢了,若是长大了还这般连“寝不言食不语”的规矩都不懂,怕是有些不妥。
再瞧瞧同小公子一般大的魏田,这小子正一个劲儿往嘴里塞着水晶包,结果被烫得直“呼”气。
青柳瞧得有些好笑,又有些羡慕。下人们私下里说,姐弟俩是小公子捡来的。
虽是小公子捡来的,却是被当成自家人一般对待。
他们这些下人都是吃的粗粮,而姐弟俩却是同主人家一般吃的精米。这般厚待,府中没有一个下人是不羡慕的。
每每说到此处,下人们几乎都在感叹着,为何他们没有这般好运。
待几人用完早点,青柳将碗筷收拾好,端着托盘便准备带下人离去时,小公子却将她叫住,说今日便不在府中用饭,让她同府中管事说一下。
青柳连连点头,带着下人离去。回去的路上,青柳颇为高兴。因为,今日乃是除夕。依照小公子的性格,定是少不了赏赐的。有了赏赐,爹娘那便能多进些孝敬。
其实按规矩,这种事本应提前,只是小公子似乎并不懂,却又无人提及,因此也就晚了些许。细细想来,多半是管事怕恶了他在小公子心头的印象。
青柳与下人们用过早饭,便纷纷在府中忙开。
原本在临近年关时,府中便应开始着手布置。只是没有小公子下令,除了管事,无人敢提。
结果管事前怕狼后怕虎,愣是没提。到得最后,是不怎么管事的吴越提出来,终日宅在府中的小公子才知道此事。好在府中下人足够多,昨日开始布置,不到今日午时便应当能布置好。
果然,巳正后没多久,府中的布置便告一段落。
在府中转得一圈,瞧着四处张灯结彩的喜庆场景,青柳越发高兴。
小公子却是结束了每日的功课,照着往日,似乎有些提前。
小公子将府中下人召来在前院集中,百来人聚在一起倒是显得有些声势。小公子站在台阶上,先是对他们这些下人说了些吉利话,然后又说些年节后的安排。
府中下人包括青柳都很高兴,因为他们之中,有一半的人将可以提前回家,年后再来轮换。
待小公子离了府,青柳便同府中下人在前院排好队,一个个依次上前,从一个大大的陶罐里抽取一个小布裹出来。轮到青柳时,她心头满是祈祷。
待缓缓将小布裹打开,出现在眼前的果真是一颗金黄的小麦粒,顿时她便雀跃着狠狠抱了一下身旁的姐妹。那姐妹却是哭丧着脸,因为她抽到的是一颗稻谷,代表她只能年后回家。
青柳高兴地将府中发下来的东西用一块块布裹了,最后才将所有的东西裹在更大的一块粗布里,挎在肩上出了李府。
青柳家在义和坊,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差点将她累坏。
一入坊门,人声与狗吠声汇聚在一起,让坊中显得颇为热闹。
一路过去,难免有认识的,青柳便规规矩矩地打声招呼,而后在旁人的惊异眼神中走开。
到得一处略显破旧的人家,青柳从洞开的大门中进去,正遇上一个穿着破布衣裳的妇人自院中出来,她有些激动地开口喊道:“阿娘!”
那妇人也早已瞧见了青柳,手里的箩筐“砰”的一声落在地上,箩筐中的菜叶散落一地。
在院子中玩闹的小弟小妹也注意到青柳归来,一个个跑过来抱她的腿,嘴里直叫“阿姐”。
青柳瞬间红了眼眶,原本心中的委屈,似乎在此刻消失殆尽。
妇人抹了眼泪,这才上前将青柳肩上的布裹取了,拉着她到庭院中坐下。
听到院中动静,自屋里奔出来的汉子瞧见坐在院中的青柳,霎时间愣在原地,过得半晌才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般说完,汉子却是并未下台阶,转身又回了屋。
见阿娘不说话,青柳似乎有些明白,便对妇人道:“阿娘,小柳饿了。”
妇人听得此言,着急忙慌的从马凳上起来,几步便奔进灶间。
瞧着一旁侧翻在地的马凳许久,转头又望见灶间屋顶已有袅袅炊烟升起,双眼朦胧间,青柳已看得有些呆愣。
良久,青柳将布裹拿回屋里放在矮桌上打开,又将其中一个小布裹捏在手里回了院中。
几个小弟小妹见青柳手里拿了布裹出来,又向他们招招手。几个小身影便奔过去,期待地望着青柳。
青柳将布裹打开,露出一个小口瓦罐。取了木塞,拿了木勺伸进去掏得一下再小心翼翼的取出来,递给了最矮小的小弟。
见小弟将木勺上的饴糖送进嘴里,面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神情,青柳眉开眼笑间,便觉着早前的辛苦,似乎都有了意义。
青柳拿着小瓦罐进了屋,见矮桌上的东西并无动过的痕迹,瞧了一眼灶间忙碌的妇人,青柳便放下瓦罐过去帮忙。
有了青柳帮忙,饭食准备得很快。
残破的院子里,青柳坐在桌案前,看着熟悉的饭菜,熟悉的人,心头便觉着有些莫名的满足。
阿娘将原本留着除夕夜吃的一小块豚肉给用了,青柳吃着算不得可口的饭食,却觉着异常美味。许是,有家的味道罢。
用过饭食,青柳帮着妇人将碗筷收拾好,拉着妇人将一个个布裹打开。
瞧着布裹里露出来的东西,妇人有些愣神,除却布匹、豚肉外,还有许多她从未见过的东西,瞧着倒像是吃食。
“阿娘,都是些能吃的,您收起来吧。”
青柳最是理解阿娘的反应,那些东西,早前她也未曾见过。因为,这些吃食皆是小公子来了李府后,让府中下人颇费了些心神,用上好的粮食方才做出来的。有此一举,府中下人人人皆知,原来小公子好口腹之欲。
青柳同妇人将各种吃食收起,妇人将她拉到一旁坐下,扯着她的手瞧了瞧,问道:“小柳,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任阿娘拉着手,青柳想也未想,道:“阿娘,小柳如今在一大户人家做事,主人家对小柳极好。”
妇人点了点头,似乎想到了什么,瞬间又红了眼眶:“阿娘知道对不住你,但当年着实没了法子。往后啊,小柳若是不想回去,便不用回去了。至于你阿爹那里,阿娘去说。咱家小柳已然苦了这般久,不能再苦了。”
青柳红着眼眶劝:“阿娘莫要担心,主人家当真待小柳极好。”
妇人哪里肯信:“小柳啊,阿娘不傻。这世道,能让一个小女子去的,能是什么好去处?若是真有,你便告诉阿娘,是哪一户人家?”
有此一问,青柳却是哑口无言了,徐管事明令府中下人不得多嘴,便无人敢出了李府乱说。若是无事尚好,若是有事,丢了差事也只是小事,若是真如管事说的那般,到时吃了官司,说不得还会牵累家人。
“我去看看阿爹。”青柳不欲多说,留下妇人在屋中独自叹气。
青柳来到院中,见汉子正修理一张小桌案,轻轻唤得一声。
汉子抬头愣愣瞧得青柳一眼,却并未开口,又低下头去摆弄桌案。
见汉子又摆弄一阵,大概是修好了,青柳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递过去。
汉子不接:“小柳呐,这些年,阿爹对不住你。这银钱,你便自个儿留着罢。”
青柳拉过汉子的粗糙大手,将碎银塞过去,道:“阿爹且拿着吧,家里用得着。小柳还留得些许,够用的。”
汉子手里攥着银子,瞧着同小弟小妹玩耍得不亦说乎的青柳,轻轻地叹了口气。
。。。
燕羽殿内,正进行着一场盛宴。
每年除夕午时过后,南国国主便会在此大宴群臣。
今日与往年不同,大殿中的台阶上,比往年多了一个稚子。台阶下的大臣们心知肚明,却是并不明言。既然圣上选择水到渠成,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必然不能操之过急失了本分。
离洛静静坐在李遥香身侧,瞧着下方大殿中一个个臣子举着酒杯说些恭贺的话,却并不觉着喜欢。
殿中气氛其实颇好,至少,各个臣子尽皆高兴之情溢于言表。只是,离洛瞧在眼中,却觉着索然无味。
一个人若是坐得太高,便会看不清下方的东西。犹如此时,离洛也看不清下方这些人的心思。
盛宴结束,离洛在宫中陪李遥香待得许久。许是因为今日有些特别,俩人从未说过如此多的话,离洛也未早早离去。
说到底,离洛终究不忍在除夕之日,仍同往日一般将李遥香一人留在宫里,孤苦伶仃。
待离洛从宫里出来,早已过了亥时。
想想临别前李遥香那不舍的眼神,离洛虽觉着自己似乎有些残忍,可他有不得不回李府的缘由。
坐上马车过了护城河,便进入夜晚的九天城主街。四处无声亦无光,只余“哒哒”的马蹄声,在漆黑的街道上蔓延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