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南国都城,九天城无疑是整个南国最为繁华的一座城池。
而作为都城之人,其中之一的好处便是消息灵通。毕竟最为接近一国的政治权力中心,无论南国发生了何等大事,首先得知消息的,必然是九天城的百姓。
毫无疑问,今日九天城四处都在谈论昨夜于燕羽殿发生的“绥王谋反”之事,庆幸者有之,叹惋者有之,纯粹中立者亦有之。
无论九天城百姓对于“绥王谋反”之事持何种态度,此消息都以最快的速度传开,以九天城为中心,向着整个南国蔓延。
九天城最为热闹之时,绥王府却陷入了沉默。若是没有“绥王谋反”一事,想来绥王死后,偌大的绥王府也不至于门可罗雀。
挂着白布的绥王府门外,整个街道自街头到街尾莫不是关门闭户,连半个人影都见不着,怎一个冷清了得。
院门大开的绥王府内,道士的咒语声,钟磬铙钹的清脆声,人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传到府外,听来好不凄凉。
忽而,绥王府内钟磬铙钹的声音骤停。等得片刻,听得府内响起一道人声——“请盆!”紧接着,王府内又传来“啪啦”一声脆响,想来应当是瓦罐、陶盆之类的物件儿摔碎在地。“啪啦”声响后,浩浩荡荡的出丧队伍便自绥王府内缓缓出来。
走在出丧队伍头前的乃是左右各一的大头鬼,接着便是形如亭子,中挂红绸,其上订着绥王官衔爵位的大铭旌。铭旌后有大锣、官衔牌、红彩谱、返魂轿等等,这些物件儿不小,皆需人来抬。由此一来,加上后方的棺材、白轿,马车等,这绥王的出丧队伍颇为庞大,在街道上拉开后,直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错觉。
六十四个杠夫抬着的棺材前方,一面色恰白,目光呆滞,双眼肿大的少年手握招魂幡,亦步亦趋跟着前方的队伍前行。少年年纪不大,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庞之上并无多余神情,倒是让人瞧不出此时是何心情。
出丧队伍此行目的地乃是绥王封地扈安城,离着九天城两百多里。若是单人单骑,昼夜不歇,一日便能到。
只是,装着绥王尸首的大木棺颇为沉重,这般行进速度,怕是不等抵达扈安城,便有异味儿自木棺中传出。
此时时辰尚早,九天城开赫门外,要入城的百姓却分列官道两侧,已排成了长长一列。
轮到林沧舷时,他走上前尚未亮出令牌,城门卫的队正瞧得清楚,心头一个激灵,身子不由瞬间挺直,中气十足喊道:“将军!”
林沧舷点点头,与那队正说道片刻,林沧舷便转身朝后方马车旁的离洛几人招手。
人情世故哪里都有。如今有了林沧舷这层关系,负责查验身份的城门卫也变得马虎起来,随意朝离洛几人扫得一眼,队正便冲林沧舷点头,又挥手让前方瓮城城门口的士卒让行。
离洛一行将将要随着马车穿过城门,却被对面出城的一支队伍吸引住了目光。
开赫门右侧的城门洞里,一支庞大的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穿出,行进速度却并不快。除却钟磬铙钹奏出的哀乐外,这送葬队伍静得出奇。清一色的缟素,身着白衣的重重人影,哀乐一起,开赫门外的百姓似乎尽皆受了凄凉氛围的感染,只静静观瞧起来,再无人开口言语。
不知是出于礼节还是出于忌讳,林沧舷突的停下前行的步伐,随着开赫门外的百姓一起,默默地观瞧着这支送葬队伍。离洛几人并未瞧见,林沧舷偏过头的面庞上尽是疑惑神情。
离洛这几年还未见过此等场面,一时间倒是颇为好奇,一会儿瞧瞧队伍前面,一会儿瞧瞧队伍后边儿。
瞧得好一阵,这支送葬队伍方才缓缓离开开赫门,沿着城外官道而去。
这般阵势的送葬队伍,离洛还是头一遭见,虽并不能明了死者的身份,但略微一想他便能断定,其人绝不简单。
事实是,绥王的官衔爵位尽皆写在队伍开头的铭旌上,但很不幸的是,离洛如今一个大字都识不得。
与离洛心头的震撼不同,林沧舷只觉着怪异非常。按理说,作为南国皇室堂堂正正的王爷,绥王的送葬队伍该当更为庞大才是。而今如此冷清,其间定有他尚且不知的缘由。
若是离洛知道,正在行进的送葬队伍与他脱不开干系,恐怕他便不会再有如此闲心,频频回头瞧一眼远处官道上送葬队伍的背影。
马车进入开赫门,九天城的繁华便渐渐映入离洛眼帘。
一眼望去,平整街道上人影憧憧。身着皂衣的公人脚下生风,按剑追着前方奔逃的身影。身着锦衣的年轻公子目光呆滞,紧紧盯着一旁袅袅婷婷路过的笑靥如花少女。白衣书生背着箱笼赶路,手心尚且捏着一卷简策细瞧。身着短褐的汉子推着一辆板车,冲沿途的行人高声叫卖。远处,青砖黛瓦、绿树红墙,齐整地朝着街道那头延伸开去,犹如一幅画卷在离洛眼中徐徐展开。
即便在江南绿柳城待过几年,可离洛何曾细瞧过绿柳城的风姿?如今到得九天城中,不经意间已是瞧得有些呆了。
相比离开绿柳城时的匆匆一眼,如今这九天城可就在离洛脚下。细细瞧来,不禁让离洛感慨颇多。同绿柳城的柔相比,九天城的柔似乎还要细腻些许。也便是这般细腻的柔情,才最能留住一个人的心思。
马车行得一刻钟,在离洛流连忘返的时候停在一处宅院门前。离洛下车一瞧,不禁有些目瞪口呆:好家伙,这么大的宅子!
立在这处宅院门前举目四顾,竟连半个人影也未瞧见。偌大的宅院似乎连成一片,被青色的墙围在里间,除却身前的一处大门外,围墙中似乎便再未留出半点缝隙来。漆成红色的大门上方挂着一块墨色牌匾,其上刻着两个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李府。
离洛在院门外等得片刻,厚重的院门方才“嘎吱”一声被人从里打开。一个身着藏青色短打,身形略显干瘦的年轻人自院门中出来,一眼瞧见离洛,眼神中满是疑惑。待瞧见立在一旁的林沧舷后,眼睛连眨两下,面上升起一抹谄媚笑意,几步奔过去,兴奋开口:“许久未见,将军可算来了。我等这些时日昼夜不歇地洒扫,总算将府中收拾妥当。将军您瞧,可还满意?”
林沧舷顺着年轻人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见院门内四处一尘不染,端的是干净整洁,满意地点点头,一指离洛几人,“这是小公子李洛,往后便是尔等主人。这位是吴越,乃是小公子恩师。。。”
年轻人心头微讶,面容一肃,在离洛身前跪下,“小公子安好。小的远三,乃是府中看门下人。往后但有差遣,远三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其后名叫远三的年轻人又朝离洛身后的人一一见礼,这才将离洛等人迎进府去。
林沧舷召来府中管事嘱咐一番,便带着手底下的人先行离去。
。。。
小乞丐魏云首次进这般大的宅院,心头的忐忑心绪尚未平复下来,便被一个身着素色衣裙的女子领进一处房舍之中。瞧见屋中的大木桶不断冒着白气,魏云好奇得紧,凑近一瞧,却原来是用作沐浴的。
见四处无人观瞧,魏云方才照着侍女的嘱咐脱下衣裳,小心翼翼爬进木桶中。迟疑片刻,魏云朝着屏风后开口道:“姐,姐姐,我好啦。”
见侍女拿了皂荚和帕子过来,要替她清洗,魏云没来由心头一慌,结结巴巴开口道:
“不,不劳烦姐姐,我自己会洗。。。”
侍女温柔地笑起来:“小姐,若是您不肯让奴婢服侍,奴婢做不好差事,会被赶出府去的,小姐想这样么?”
魏云自是不想,摇了摇头道:“那,那好吧。”
侍女的动作很轻,同木桶中的温水一般柔和,魏云已是许久未曾被人这般服侍,虽觉得颇为舒适,却是不由得红了眼眶,转瞬便轻轻抽泣起来。
那侍女一脸慌张地直起身来,急急问道:“小姐怎的了,可是奴婢将您弄疼了么?”
魏云抽泣许久,方才摇摇头道:“没,没有,只是想起了阿娘。。。”
那侍女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小姐若是想念阿娘,择日回去瞧一瞧便是。奴婢先替您好生清洗一番,往后小姐见着阿娘,定会夸小姐懂事呢。”
魏云虽不知阿娘去了何处,但听得侍女这般说辞,倒是乖巧地点点头,“嗯,谢过姐姐。”
离洛几人经过一番沐浴,往日的一身风尘似乎已被洗涤一空,此时只觉神清气爽,浑身好不舒坦。被府中侍女服侍着用过些许茶点,离洛几人便被名叫青柳的侍女领着去往李府后院。
李府的后院比之碧梳城应家的园子还要大上许多,院中景致比之应府更胜几分。有亭台楼阁与苍松翠柏交相辉映,有水塘假山与垂柳腊梅映衬成景。院中每一处景致要么独具匠心,要么巧夺天工,比之应府景致,似乎多了些雅致,少了些俗气。
院中并无旁人,便连府中下人也并未前来此处。如此一来,李府后院便也显得颇为冷清。
魏云何曾见过这般别致的园子,小心翼翼转着脑袋偷瞧。忽而手上一紧,魏云尚未反应过来,便已顺着手上传来的拉扯之力奔出一步,细细一瞧,却原来是小弟魏田拉着她的胳膊朝着前方奔去。
魏云有些羞赧地回头瞧得一眼离洛几人,不由偏头瞪眼斥道:“小灰,休得胡闹!”
此时魏云同魏田一般留着一头短发,洗得干净白嫩的面庞透着一丝红晕,倒是比魏田略微俊俏几分。
初见魏云时,因着她那一脸的污秽之相,离洛私以为是个男孩。待沐浴过后细细一瞧,却原来是个女孩。
见魏云似乎有些羞恼,离洛微微一笑,说道:“无妨。令弟年岁尚小,你且陪着他在园中好生玩耍一番。只是且得留神,莫要落了水才是。”
听得离洛开口,魏云神情一肃,脑袋低垂着说道:“魏云替小弟,谢过公子。”
离洛像个小大人一般挥挥手,“去吧。”
见身周的下人面色尽显怪异,反倒是跟随离洛日久的吴越几人神情自然,离洛也不以为意,迈着小步子在水塘边的廊道上徐徐前行。
吴越紧跟在离洛身侧,见他一脸的沉思之态,心头微觉诧异,却也并未出声搅扰。毕竟,吴越自个儿也是疑惑万分。
这般大的宅院,又地处九天城中,若非皇族之人或是南国重臣,哪里有权住进来。可让离洛不解之处,便在于他乃是安国大将军离风是之子,缘何又与南国皇族或是南国重臣扯上了干系?
百思不得其解,离洛将心头的疑惑暂且按下。一抬眼,便瞧见前头廊道上牵着手奔来跑去欢快不已的姐弟俩,离洛眉头一松,面庞之上露出一丝浅笑来。
戌时,林沧舷被府中下人领至后院,朝着离洛恭敬行礼后,开口道:“公子,圣上有令,请您往宫中一行。”
离洛微觉诧异,瞧得吴越一眼,见其不动声色,沉默片刻后问道:“可以,不去么?”
林沧舷哭笑不得,圣上下了令,哪里是想去不想去的问题。“公子,必须得去。”
既是已安全到得九天城,想来已不甚危险。若是南国皇族有心加害于他,哪里用得着这般大费周章,特地将他引来九天城再动手?
一念及此,离洛心头稍定,偏头一瞧吴越,见其轻轻点头,方才冲林沧舷开口道:“现下便去?”
林沧舷答:“是。圣上说,不得稍歇,立马便去。”
离洛起身,说道:“那,走吧。”
见吴越亦是立马起身,寸步不离地跟在离洛身后,林沧舷微微一愣,见俩人在前方回头疑惑地瞧了过来,林沧舷方才迟疑着开口,“先生,你这是?”
吴越面庞之上无丝毫颜色,冷冷道:“在下去不得?”
林沧舷再愣,“圣上倒是未曾说过。可是,也未曾说过先生能去。”
吴越心头有些好笑,“这便是了。既然你家圣上未曾说过,便是默许。再者说,若是在下不去,你觉着,我家公子会只身前往么?”
天完全黑下来时,离洛与吴越随在林沧舷身后,借着李府门前坊间街道两侧的些微灯火出了兴钰坊,朝着相北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