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哈~”
哈欠声中,徐大山“嘎吱”一声推开房舍大门,屋外的冷风立马便迎面而来。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念及家中尚有客人,徐大山终究没有躲回屋去。他一步跨出门槛,朝着右侧的灶间而去。
走得没几步,身侧屋前空地上的两道身影引起了徐大山的注意。
徐大山家的灶间在屋子右侧,灶间外则种着一棵仍旧挂着绿叶的杉树,杉树前的空地上立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大的白色身影在空地上不停地腾转挪移,时快时慢,一举一动颇有章法。虽瞧得不甚清楚,可单听那“呼呼”的拳风,徐大山便知此人定是江湖中人。
小的身影立在稍后的位置,静静观瞧着那道白色身影。徐大山细细一瞧,那小的,可不就是昨日那个稚子么?
徐大山瞧得一阵,见练拳的吴越似乎并无停下的意思,也不好出声打搅,只放轻脚步朝前头的灶间过去。
只是徐大山将将抬脚,左侧却传来吴越的招呼声,“徐老弟,怎起得这般早?”
徐大山偏头一瞧,却见吴越已在收拳,忙笑道:“哈哈,两位才早哪!”
见跟着吴越过来的离洛两眼无神,眼袋颇肿,徐大山不禁疑惑道:“小哥儿可是未曾歇息好么?”
瞥见离洛一脸的无奈神色,吴越只觉好笑,偏头瞧着徐大山,连连摆手,“哪里哪里,只是我家小公子有择床的习惯,向来外出便睡不好的。”
“唔,这样。。。”徐大山倒也听说过这般怪异的习惯,却是不知该如何说的好。
吴越是个人精,见徐大山似乎有些无措,开口道:“徐老弟不必管他,自去忙便是。”
徐大山是个老实憨厚的汉子,听得吴越这般说,挠挠头道:“既如此,两位少待,早饭片刻便好。”
离洛与吴越在徐大山家用过早饭,将将出得门去,便遇上自村子另一头过来的离春阕、林沧舷一干人等。见众人精神饱满,离洛心头略微疑惑:莫非,睡前都曾抹过莫名的药物?
冬至日刚过,早上走在外边仍有些凉意。瞧着东边徐徐升起的朝阳,离洛觉着,今日天气定会很好。
上得马车,瞧见车厢内有些昏暗,离洛将窗前厚重的帘布撩开挂起,带着凉意的风便灌了进来。离洛身子矮小,坐在窗前将将能瞧得见窗外的景色。
太阳在东方天空越爬越高,阳光自车窗中倾斜着透进来,落在离洛面庞之上,只觉暖暖的好不舒服,许是因此,便连此地的新鲜空气似乎都带上了一丝香甜。
只是好景不长,不过一刻钟的样子,天上风云突变。厚厚的黑云将太阳遮盖得严严实实,天地间就此暗了下来。
忽而一阵风过,细密的雨丝倾斜着窜进车窗落在离洛面庞上,冰冰凉凉的。离洛一手抹掉面庞上的雨水,瞧着车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幕好不郁闷。只片刻间,离洛将高挂的帘布放下来,一边嘟囔道:“小气。”
靠坐一旁的吴越睁开眼来瞧着离洛,面上满是怪异的神情。见离洛偏头瞧来,又若无其事地开口,“小洛,这些年来,你可曾见过自南国来的人么?”
离洛略微一愣,旋即便果断地摇头,却是并不开口。
莫说见过,便连听都未曾听过。离洛在江南绿柳城住了四年有余,每日里被人小心翼翼呵护着,便连府门都未出过一次。虽不知是何道理,但想来应当与父亲离风是有关。
四年前离洛醒来第一眼瞧见的,便是一个粗豪汉子立在镇关城的城墙上望下来,眼里满是不舍。只一眼,便见那汉子大手一挥,侧上方的一张老脸便将离洛抱上了马车,匆匆离去。自此以后,离洛便再未见过那粗豪汉子。
如今想来,那粗豪汉子定是父亲离风是。
阴差阳错成了离风是的儿子,不过匆匆一瞥,却是再见不到。离洛靠坐一旁,心头不知是何滋味。也许,终究会因亏欠而觉着愧疚。
吴越见离洛摇头,心头觉着今日自己当真荒唐。如今小公子虽口齿清晰,可几年前毕竟年纪很小,未到记事之时,哪里能记得住什么有用的东西?
。。。
酉时前后,马车进了清平城,又行得一段路,在一处略微简陋的客栈旁停了下来。
离洛下得马车一瞧,只见客栈门脸上方挂着一块老旧的牌匾,上书几个有些残缺的大字——卧而卧客栈。
众人在客栈中用过饭食,时辰尚早,林沧舷见离洛似乎兴致不高,便提议去城中转转。
吴越迟疑片刻,终究应了下来。毕竟,在此地林沧舷算得上是东道主,而离洛几人则是客人。
问过客栈小二后,几人便齐齐从门口出来。将将跨出大门,便有一矮小的身影迎了上来,拦住了离洛几人的去路。
离洛细细一瞧,只见那小身影蓬头垢面,让人看不清面庞。小身影手里端着个破瓦罐,乌黑发亮的大眼睛似乎比面庞上的炭灰还要黑得几分,一眨一眨地盯着吴越细瞧。
也许,是因吴越面色最为和善,又身着一袭书生袍服,让人极易生出好感。
吴越瞧得小乞丐一阵,默不作声地看向离洛。这样的场景他见得太多,若无小公子在场,给些散碎银两打发开去也便罢了。只是如今小公子在一旁,即便是他,也不得逾矩。
离洛尚未开口,那客栈小二许是瞧见了这般情形,从客栈里急急奔出来,拽着小乞丐的胳膊便走,“去去去,都已说过多少回了,怎的就是不听,还天天来!”
那小乞丐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竟是自小二的牵制中挣脱开来,扭身奔回来,“噗通”一下跪在吴越身前,带着哭腔开口,“诸位大爷,小子已两日未曾用过饭食,还请瞧在老天爷的份儿上,随意给些吧。”
那客栈小二险些跌倒,待稳住身子,听得小乞丐这般说辞,气得笑了出来,“嘿~你小子哪回不是这般说的?”
小二说完,几步奔至小乞丐身旁,一手扯住小乞丐胳膊,一手高高扬起向着小乞丐劈头盖脸地砸去,“掌柜早早便说了,城中这般大,你去哪里讨饭无人会管,但就是莫要来此地。休要怪俺狠心,着实是你小子太不听话。若是不惩戒一番,怕是明日又得来。”
那小乞丐眼见一只大手挥来,吓得闭上了眼睛,听得“啪”的一声脆响,紧接着又响起“噗”的一声,小乞丐私以为是挨了掌,更不敢睁开眼瞧瞧。
如此等得许久,只觉身子微微晃动一下,似乎被拽住的胳膊也被小二松开,面庞之上却并无疼痛感传来。小乞丐有些错愕地睁开眼一瞧,只见小二的大手已然被那书生一般的人稳稳捏住,竟似挣脱不得。再偏头一瞧,却见书生另一只手自一旁的孩童后背收回,那孩童这才松开死死拽住小二另一只胳膊的小手。
小二有些惊异于吴越的气力,面上掠过一丝慌乱,但料想吴越应当是习武之人,便也冷静下来,换上谄媚的笑,“前辈莫恼,小的不过是照掌柜吩咐行事,并非出于本心。这小子俺也瞧着可怜,只是奈何身无余钱,这才未能帮上手。。。”
吴越挥挥手,见小二识趣而去,偏头瞧向离洛,低声道:“公子,给多少?”
自得了简莫声的馈赠,离洛几人一路上也并未有多大的开销。得了离洛的回应,吴越挑了块约莫一两的碎银递给小乞丐,这才带着离洛几人朝街道那头过去。
众人走得并不快,一路穿街过巷,四处瞧一瞧,倒也颇为闲适。
此时时辰已是不早,清平城街道上却仍有许多行人。街道两旁有一个接一个的小摊,小摊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物件儿。虽不甚精美,却好在品类齐全。小摊后一个个摊贩不时吆喝两声,同行人的谈话声混在一起,倒也颇为热闹。
当街道上的小摊与行人渐少,天色也逐渐暗下来。众人都觉着已差不多,便往客栈方向回去。
转进一条小巷时,前方略显昏暗之地躺着一个身影。离得再近些时,离洛细细一瞧,却是先前遇见的小乞丐。小乞丐双眼紧闭,弓着身子躺在地上,面庞似乎有些浮肿,想来挨过不少打。离得不远之地,四处散落着些许瓦罐碎片。离洛伸手探了探小乞丐鼻息,还活着。
先前手指不小心触碰到小乞丐的鼻头,察觉有些黏糊,以为是鼻涕,忍着恶心凑近一瞧,却是粘稠的血迹。离洛皱了皱眉,偏头瞧向吴越,“先生。。。”
林沧舷眼疾手快,先一步奔至小乞丐身旁,将小乞丐抱在怀中,大步朝着客栈方向而去。
离着客栈不远处便有一个小医馆,离洛几人过来时医馆尚未关门。医馆的老郎中细细察看过小乞丐的伤势后,扫得几人一眼,这才缓缓开口:“并无大碍,用几服药再静养几日便可。”
那小乞丐惊恐醒来,瞧见四处场景,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要下地。离洛自是不允,小乞丐便稀里哗啦地哭起来:
“我家小弟在家中还未用过饭呢,求各位爷开恩,让我回去罢!”
离洛沉默片刻,说道:“你可愿意,跟着咱们?”
小乞丐“啊”的一下停了哭泣,抹掉眼泪,惊愕地望着离洛。
吴越抚了抚额头,略显尴尬地瞧一眼林沧舷,悄然碰一下离洛,低声道:“公子,这时机不对。。。”
林沧舷却是摆手道:“无妨,来之前主人曾说过,但凡是小公子要的,即便上天入地也得取来。”
跟在吴越身后走得几步,离洛突然怔住,险些同身后跟着的离春阕撞上。
吴越察觉到这般情形,扭过头来疑惑道:“公子,怎的了?”
离洛摇摇头,默不作声地跟上。换作以往,这般做法绝不是他的风格。在那个迷茫的年代,他一心扑在“钱”上,哪里会有心思管这种司空见惯的事。
天色越发昏暗时,离洛跟着吴越几人进得一处小街巷。巷子里充斥着一股腐朽的味道,离洛每吸一口气,便会难受许久。一脚下去,似乎便有臭烘烘的粪便味道扑鼻而来,熏得离洛直皱眉。狗吠声中,离洛紧紧跟着吴越穿过并无多少灯火透出来的街巷,在一处屋舍前停下来。
自隔壁透过来的些许光亮中,那屋舍右侧的屋檐要落不落悬下来,瞧来颇为吓人。原本应当放置门板的大门处,一残破的柴扉夹在两侧的门框之间。这般屋舍,已然不能用简陋来形容。
离洛跟着小乞丐摸着黑小心翼翼进屋,却被小乞丐远远甩在后头。小乞丐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环境,一步跨过门槛,走进屋子后喊了一声“小灰”。
待跟进里屋一瞧,一丝丝光亮自里屋的窗户间透进来,隐约能瞧见里侧未挂帐子的木床上蜷缩着的一个小身影。许是听得小乞丐的呼喊,那小身影立马从床上爬起来,带着一丝兴奋应道:“阿姐!”
。。。
九天城,相北宫燕羽殿内正进行着一场夜宴。
今日是南国国主的生辰,按理说应当普天同庆才是。然而李遥香却从未如此“荒唐”过,每年她的生辰,都只在燕羽殿进行一次夜宴。
今年亦是如此,只见灯火通明的大殿内,李遥香高高坐于上首,台阶下左侧桌案后是皇族成员,几位亲王按年纪依次从李遥香那头往后排开。台阶右侧的桌案后则是一些朝廷大员,将将被钦点为丞相的林同辅赫然居于首位。
此时大殿中央正进行着一场宫廷舞,居于中心的舞女柳风鸢随着丝竹之声翩翩起舞。细细瞧来,当真只得如此形容:
素肌不污天真,晓来玉立瑶池里。亭亭翠盖,盈盈素靥,时妆净洗。
忽而一个重音起,围在柳风鸢四周的众舞女闻声而动,舞姿优美,好似那群仙入凡尘一般。
殿中众人尽皆为此般舞姿所倾倒,不时与身旁之人低语一番。遇上那内敛之人,虽并未同身旁之人闲谈,但那痴迷的神色反倒成为一种佐证。
一曲舞罢,舞女有序而退。再过得片刻,桌案后众人尽皆举起酒杯起身,不约而同喊道:
“恭贺圣上,福如东海、寿与天齐!”
李遥香又讲了一番话,这才令众臣子坐下,夜宴继续进行。
九天城武德门外,此时已有列阵齐整的士卒严阵以待,不知为何,这支队伍并未点燃火把。待城门大开,一众士卒井然有序地进入城内。同样的,武威门在相差无几的时间点,也有一支不知人数的队伍进入城内。
两支队伍几乎同时到达护城河边,黑压压的一片,瞧不清人数。这庞大的队伍悄悄过了桥,顺利进得生平门,又在皇城内的街道上缓行两刻钟,方才从洞开的天启门进入。此行出奇的顺利,两位将军虽心下有些奇怪,只是富贵险中求,且箭已在弦,不得不发。
燕羽殿内的夜宴已然进行到高潮,众臣子大都已微醺。每当到了此时,往往都是比较随意的时刻,哪怕是高谈阔论,也不会惹来圣上的厌恶。
似乎有人察觉到些许不同寻常的东西,茫然地回头朝殿外望了一眼,只是殿内的声音终究太过嘈杂,那些许异常便不甚明显。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这三两个人便未再理会。
过得片刻,有身着被鲜血染红的银甲宫卫自殿外奔进来,高喊一声“谋反”,旋即便委顿在地。
殿内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原本喧闹的场面陡停。一时之间,偌大的宫殿安静异常,直有落针可闻的感觉。
只是这般安静只维持得一息不到,便被自殿外传进来的喊杀声与金铁交击声骤然打破。众臣子有些惊愕又有些担忧地回头望着居于上首的李遥香,却只见李遥香仍旧稳稳地坐在桌案后的龙椅上,无动于衷。
见臣子望过来,李遥香缓缓地举起酒杯送至唇边,轻轻地抿了一口。
坐于左侧的一众亲王中,排在末尾的绥王见此情形,突兀地眯了眯眼。此时的绥王心底,有些莫名的东西陡地爬升起来。若是叫旁人来瞧,定能知道,那是恐惧和绝望。
不出绥王所料,过得许久,殿外的喊杀声渐停。然而,绥王期盼的人竟是一个也未走进燕羽殿。
绥王面色惨白坐得片刻,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来。他颤抖着手拔出塞子,从小瓷瓶里倒出一颗暗红药丸扔进口中。
这般做完,绥王缓缓地趴在桌案上,偏头紧紧盯着台阶上桌案后,高高在上的李遥香。
绥王就这般盯着,恨恨地盯着,再未眨过一次眼。
李遥香自是瞧见了绥王的模样,面无神色盯得一阵,又端起酒杯灌下一大口,方才开口道:
“寡人,是老了么?”
略显安静的燕羽殿内,下方一众大臣哪里敢开口,纷纷垂下脑袋。几位亲王心里一跳,也跟着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