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梳城,应府。
清晨时分,薄雾将应府门外的街道笼罩,一切事物瞧来都是那么的朦朦胧胧。忽而一阵秋风起,街道上的薄雾陡地散开,街道上的景象方才变得清晰可见。
应府门外两侧石狮前方,均种有一棵银杏树。此时树上已然变黄的银杏叶,随着秋风而起,在空中打着旋儿飘荡一阵,轻轻地落在街道地面上。
受了一夜的秋风摧残,两棵银杏树枝头上已然并无多少黄叶残留。而街道之上,一抹又一抹堆叠起来的深黄,自应府门前开始,朝着街道两侧蔓延开去,一眼望不到头。
应府的大门“嘎吱”一声缓缓打开,自门内出来一老头。老头手中握着一竹制的大扫帚,瞧得一眼门外的深黄落叶,口中嘟嘟囔囔道:“狗入的,一夜不见又落满地。”
原本平日里是不需要他这般早的出来清扫落叶,只是今日有些不同,来应府做客的离家之人今日便要离府,得了管事嘱咐,他只得早些起来,将应府门前提前清扫干净。
转眼间,离洛已在应府做了半个月的药罐子。
在应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半月之久,十个人里有九个半会被逼疯,剩下的半个便会同如今的离洛一般,要疯不疯的。
好在昨日晚间应府来了位客人,不久吴越便过来告知于离洛:明日将启程前往九天城。
应府主人乃是应满仓,一个面色红润,方头大耳,肚皮滚圆,略带喜感的中年男人。离洛几人用过早饭不久,便被应满仓带着家眷,亲自将他们送出府去,足以看出应家对离洛等人的重视程度。
应府大门外,两驾马车早已在收拾出来的干净街道上准备妥当。
应满仓与吴越话别之际,离洛回头望着身后的应府,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小洛弟弟!”
离洛将将爬上马车,正要掀开帘布钻进车厢时,应暮雨突然从应府大门里跑出来,梨花带雨。
昨日听爹爹说离洛今日便要去往九天城时,应暮雨尚且在盼着,只待离洛伤势痊愈便要带他出去玩耍。
谁知等得这许久却是一场空,小姑娘哪里甘心,心头自是有些气闷:走便走,打死我也不会送行的!
“回去吧。”
离洛自马车上下来,接过应暮雨递过来的玉佩吊坠,伸手替小姑娘抹掉眼泪,笑着道:
“待我安顿好,便来寻你。”
不舍也好,留念也罢,有些人终究是要走的。
应暮雨立在应府门前,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久久不曾动过。直到马车拐过街角不见了踪影,小姑娘仍在心里念着:
说好的,一定要来寻我呀!
这半月间,应暮雨虽是每日里陪着离洛待在府中,却从未觉着无趣。只因离洛总有法子逗她开心,似乎总有新奇玩法从他脑子里冒出来。
结果是,从那以后,整个碧梳城的小孩儿堆里便多了很多新游戏。这些小孩的游戏似乎并未就此被埋没,以碧梳城为中心,朝着周边城镇流传开去。
在应府呆得半月的离洛并不知道,这半月间,一条消息在南国以九天城为中心越传越广。
据说,某日天玄里玄灵道长用星盘测国运,得到的结果却是大凶之兆。
不知为何,此消息只用了一日便在九天城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
到得第二日,便有南国皇室宗亲去到天玄里,寻求破解之法。
当时玄灵道长又用星盘测了一次,结果当时玄灵道长便被吓得魂不守舍。
皇室宗亲问及因由,玄灵道长思索再三方才告知:
星象所示,地煞星降世。世间有一场大浩劫将至,一个不好,便是生灵涂炭。
当问及破解之道时,玄灵道长却说要寻“天之子”而立太子。
如今市井里充斥着的,全都是南国国主将立太子的流言。只可惜,南国之人人尽皆知,南国国主并未婚配,又何处去寻“天之子”?
暂且不提何处去寻“天之子”,自打玄灵道长之言流传开来,南国的百姓却是陷入了焦躁不安。
南国已多年未曾燃烧过战火,百姓虽是过着算不得如何好的日子,却好在用不着流离失所、无家可归。若是当真将有大乱发生,百姓将要面临何种境况,无人可知。
至于天玄里的预言是否可信,据九天城的老者讲,六十年前,正是天玄里建言,将当时南国国主最疼爱的小公主送去成国和亲,才换来南国六十年的安宁。也正因此,天玄里虽是为南国立下了功劳,却也惹怒了国主。而今天玄里预言之事的威胁性,比之昔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目不识丁的百姓深信不疑。
碧梳城外,去往九天城的官道上,林沧舷骑坐马背之上,跟着前方的马车徐徐前行。跟在他身后的,并非是他麾下的“风中骑”,而是宿卫相北宫外宫的宫卫。如今这些看似“风中骑”的士卒,不过是换了他麾下士卒的衣甲罢了。
先前林沧舷尚且在暗自揣测离洛的身份,直到近半月来自九天城传出来的流言,加上如今接到的命令,即便他再笨,也能笃定某些事。
只是林沧舷如今的心绪颇为复杂:这差事办好了,也许青云直上,也许死无葬身之地。
奈何君命难违,林沧舷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但林沧舷心头仍旧存着侥幸:前方马车里坐着的,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南国之主,若是不出差池,青云直上终有时!
坐在马车里的吴越却没有林沧舷这般乐观。先前吴越曾探过林沧舷的口风,奈何林沧舷死不开口,让吴越心头没来由的多了些忐忑。
不同于吴越的忐忑,离洛此时心情极好。几年过去,除去过云国的绿柳城外,他尚未去过哪国的都城呢。
前些时日听闻九天城极为繁华,此番前往让他兴致勃勃颇为憧憬。
殊不知,在前方等着他的,或许便是无尽的深渊?
。。。
是夜子时,九天城绥王府的大门被人悄然打开,月华的映照下,几个黑影接连闪了进去。
绥王府内的一间密室中,几个穿着夜行衣的中年人一一坐下,尽皆望着坐于上首之人,当今南国亲王——绥王。
当今南国早已驾崩的太上皇有八个兄弟,而绥王是其中最有野心也是最具城府之人。奈何当初机关算尽太聪明,犯了大错后为其父皇所不喜,被禁足王府十余载之久。待当今国主荣登大宝之际进行全国大赦,他才得以恢复自由之身。
待绥王得知,现今南国国主竟是他那王兄之女时,险些气昏了头。南国虽比不得其他三大国强横,却终究是大陆四大国之一,何时轮到一个女流之辈坐上王位?
奈何绥王昔日的党羽,自绥王禁足之日起,要么受到株连,要么改换门庭。在没有任何一方势力支持的境况下,绥王不得不隐而不发。
原本如今时机并不成熟,绥王尚且想再忍得几年。只是如今情势刻不容缓,若是再等下去,恐怕悔之晚矣。
“诸位王兄,近日城内之流言想必早有耳闻,不知作何感想啊?”
见几位兄长用过茶水后似乎无动于衷,绥王开门见山地问道。
几位王爷面面相觑,沉默良久,年纪最长的泰王方才开口:
“近日九天城皆在传国主欲立太子之事,想必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否则,绝无可能传得如此之快!”
这般说完,泰王意有所指地伸指朝上方指了指,“昨日,本王府内下人自远安归来,闲谈之际曾言及远安城市井中亦是有此消息在流传。”
几位王爷听得此言,尽皆眯了眯眼。
远安城乃是南国西南临海的一座小城,从九天城到远安城,直线距离长达千多公里。即便是来往两地的商队,也断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此消息递回远安城传得沸沸扬扬。
然而事实出乎预料,那便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南国朝廷插手其中。由此,便不难猜出朝廷亦或是圣上之意。
只是让他们费解之处便在于,如今南国国主并未婚配,何谈子嗣?
况且,即便南国国主早已婚配且诞下子嗣,南国朝廷重臣怕是也不见得会同意如此荒唐之举。
“未曾听闻咱家侄女有过子嗣啊?”
坐于下首的宁王李铭德突然冒出一句,引得几位王爷尽皆诧异地望过来,却是并不言语。
李铭德似乎方才觉着此言有所不当,讪笑着挥挥手,说道:“哈哈,你们谈,你们谈。”
几位王爷由绥王主导着又谈得近一个时辰,最终敲定了谋事的一些细节。
见几位王兄相继离去,不知怎的,绥王一掌推在身前的茶杯上。茶杯猛地飞了出去,“啪啦”一声砸在石室墙壁上,旋即茶杯碎片和着茶水又砸在地上。
“叮叮当当”的声音透出石室,将守在石室外的下人吓得低下头去,再不敢乱动。
方才虽谈得许久,大多时候却都是绥王在开口。眼见南国皇室老祖宗打下来的江山便要落入旁姓之手,除却绥王外,余下几位王爷却仍是无动于衷。那宁王尤为可恨,一个时辰里,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便默不作声仿若看客。
绥王恨恨地捏了捏拳头,直欲将拳头给捏碎了一般:
既然尔等都贪生怕死,待本王功成之际,全都缩在龟壳里莫要出来的好!
翌日,七十又三的南国丞相史文达告老还乡。相北宫门外,群臣热情相送。相北宫内,南国国主李遥香仍旧坐于龙椅之上,双眼发直。
史文达乃是南国“三朝元老”,为南国的长治久安可谓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只是近些时日九天城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之际,南国国主曾私下召见过史文达。当问及何人当立太子时,史文达说“应当遵循古制”,言外之意,即是应选泰王长子立为太子。如此一来,史文达的结局便早已注定。
史文达倒也颇为识趣,见国主似有不悦,今日朝会上便主动递上辞呈。
去往寝宫紫灵殿途中,一阵疾风刮来,吹乱了李遥香的一头秀发。
李遥香伸出一只手来,弯曲着手指迎向风来的方向,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
可惜从她指缝中溜走的,只是风而已!
片刻后,李遥香莫名地笑起来,迎着狂风,任由衣袂飘飘,像个风中王者一般前行,再不曾驻足,更不曾回头。
。。。
沐阳大陆,公历581年12月22,冬至日。
又赶了一天的路,这一路上,离洛被冻得够呛。
难怪都说糙老爷们儿糙老爷们儿,跟着这群糙老爷们儿离洛可是受了老罪。昨儿天气尚且好好的,到得今日凌晨,他便被冻醒过来。
原以为只是暂时的,哪知道越到后面温度越低。想着寻些厚实的衣物披在身上,将马车翻了个底朝天,却未曾寻到像样的御寒之物。
前日错过了宿头,昨晚众人便在马车上对付了一宿。可怜了那群宫卫,一个个冻得瑟瑟发抖,却是没有一个像离洛这般猥琐的。这般场景落在离洛眼里,让他不禁有些纳闷:
都是果冻,越冻越精神?
好在今日晚间,众人在天色已晚之时,及时赶到了暖烟城最北边的村子——徐家沟。
晚饭很美味,离洛发誓,这是他近几日吃过最好的一餐,全托离洛所借宿农家家主徐大山的福。
徐大山是徐家沟为数不多的猎户之一,常常同村里几个猎户进山打些野味儿回来。一般自是舍不得自个儿吃的,好在离洛等人并不差钱,也便有了当晚的美味肉食。
整个晚饭离洛不知吃了多久,就瞧见吴越陪着徐大山划拳喝酒,他却是早已吃得小肚皮鼓胀起来。奈何村子里也无处可去,徐大山的小儿子也只得三岁。
无人与离洛作伴,他便只能将就着观瞧俩人表演。吴越的酒量真是非同小可,壮实如山的徐大山微醺之际硬是没敢再喝下去,只一个劲儿地对吴越称“服”。
许是徐大山有些醉了,待离洛和吴越躺下后,正准备好好睡一觉时,隔壁却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音,伴随着一阵粗重的喘息和一阵低不可闻的呻吟声。
奈何夜深人静,再小的动静也都被放大许多,更何况那“嘎吱嘎吱”的床板晃动声着实不小,俩人翻来覆去却仍旧睡不着。
好不容易等得小半个时辰,隔壁屋子的动静渐渐低不可闻,四处陷入一片静谧。然而好景不长,令离洛崩溃的是,徐大山那响亮的呼噜声又铺天盖地袭来。
到得此时,离洛又开始羡慕起吴越来。果真不愧是高人呐,也不知吴越到底用了什么方法,不知何时竟是沉沉的睡了过去。万般无奈之下,离洛只得闭上眼睛,开始“数绵羊”。
事实证明,“数绵羊”并没有没什么卵用。离洛数到一千多只绵羊却仍旧没有停下的趋势,待他数到三千多只绵羊时,再也撑不住直打架的眼皮,这才倒头睡下。
按离洛的习惯,只要未受到惊扰,他可以安稳地睡到第二天自然醒来。
然而到半夜时,离洛又醒了过来——被痒醒的。
离洛将将醒来时,一只小手仍在探进衣裳里抓挠发痒的肌肤。待挠得疼了他才明白过来,村子里是有虱子的!
离洛想到曾经高喊着“城市套路深,我要回农村”的人居然有他自己时,不禁想抽自己一巴掌。到得如今,他只想高喊一句,“农村虱子多,俺要回云国”。
一夜煎熬,睡了又醒,醒了又抠,抠了又睡,睡了又醒。
如此循环往复,待天光大亮时,醒来的吴越惊讶地发现,小公子离洛正双手抱膝,顶着大大的黑眼圈望过来,一夜无眠的模样。。。